沈誉宁却只是呆呆听着面前女子的话语,静静地等待着她适应了光亮,缓缓地将遮着目光的手臂拿了下来。
当沈誉宁与女子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双双泪水盈满了眼眶,沈誉宁嘴唇喃喃,刚想喊出“娘”的一刹那,那女子已嘴唇颤抖着先开了口:“如锦,娘的如锦,来,到娘的怀里来。”
沈誉宁本欲上前的脚步一下子止住。
女子浑然不曾觉察出沈誉宁的惊异,慢慢过去,伸出的手已将木讷而住的沈誉宁拥入了怀中:“如锦,这么多年了,是娘对不住你,你会不会恨娘?是娘对不起你。”
“娘?”沈誉宁顿了顿,带着疑惑将这声哽在喉咙口的“娘”叫了出来。
“哎!”夕月以为沈誉宁叫的是自己,一下接口,将沈誉宁搂得更紧了一些。
沈誉宁本是欣喜的心却在夕月口口声声的“如锦”声中麻木,任夕月越发激动。
夕月将沈誉宁搂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手,却是去拉沈誉宁:“如锦,快来坐,快来让娘亲好好瞧瞧你。”
夕月拉着沈誉宁的手,走到了一张长凳前,先是怀着迫切的希望看着沈誉宁,待她坐下以后,自己也挨着坐下,慢慢摩挲过沈誉宁的左手,一开口,眼泪就已经簌簌地流了下来:“如锦,你一定奇怪,为何我会口口声声地说我是你娘亲。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女儿。”
这样的话一出,沈誉宁本瞧着地板的目光移了过去,夕月的眼泪落在了沈誉宁的手背上,略略忍了会儿,才又道:“如锦,我知道,你一定恨娘亲,恨我生下了你却把你送给了鸣鸾抚养,恨我让你成了沈家庶出的女儿……可娘也是不得已,鸣鸾是我带进沈家的,我们自小就像是姐妹……可她爱上了奎山,借着奎山酒醉……鸣鸾说自己怀孕了,奎山才容许她继续留在沈家,给了她二夫人的身份。可鸣鸾说的是谎话,她根本没有怀孕……对,我也恨她,毕竟我们从小长大,我知道奎山的性子,若是知道鸣鸾骗了他,将她赶出沈家是小,要了她的命是大……这个时候,我生下了你们姐妹两个,咬牙之间,我把你送给了鸣鸾抚养……我知道鸣鸾对你不好,可娘的心里也不好受,却也没办法……如锦,你能原谅娘亲吗?是娘错了,是娘对不住你,可是……”
夕月的话让沈誉宁听得目瞪口呆,她一边不敢相信地摇头,一边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站起身,想对夕月说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夕月见沈誉宁起身,慌忙也站起来又一次拉上了她的手,将话语继续:“可是,如锦,娘也知道,若是将你留在身边,你也不会快乐。沈家的长女,如何会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奎山定会将你当成男儿教养,女子所能获得的一切,你都得不到,所以娘把你送给了鸣鸾,至少,你还可以像个女子一样,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娘也是心疼你,不舍得让你跟着我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夕月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沈誉宁震惊,直至她说完,沈誉宁才缓缓开口问:“那么,娘,你就舍得我受那样的苦、遭那样的罪?你说你对不起如锦……那么我呢?”
“你?”沈誉宁这样一问,夕月的瞳孔一下放大,手一下松开,半晌,才颤动着嘴唇而问,“你不是如锦……你是……你是宁儿!”
沈誉宁仿若在看一个笑话,连连后退,抿过干涸的嘴唇:“从前,我一直奇怪,为何我和如锦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我也奇怪,为何你常常隔着花廊看如锦玩耍看得能入了神……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们都是你的女儿,我们本就是双生。只是我幸运,能够在你的身边长大……可是,我与如锦,究竟谁更幸谁更不幸?她是沈家的庶女,那么我呢?我成了沈家的嫡长女了吗?没有,我是谁?我是沈誉宁,我是人人口中身子孱弱的沈家公子,就如你料想的一样,从小,我被父亲当成男子教养,你们对我的爱全都变成了严厉……我出门,都不能露出面容。娘,这么多年,如锦的苦你都看在眼中,可我的苦呢?”
“誉宁,你是你父亲的命根子,你父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身上,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夕月的动容随即而逝,反而生出几分严肃,对着沈誉宁说道,“那是你投身在沈家的命,娘绝不允许你说出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穿着女子的衣服?你这个模样,若你的父亲泉下有知,该多么难过?誉宁,你的仇呢?你的仇报了吗?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走,去给你爹报仇,离开这里,离开山庄,杀了杭晋承,一刀一刀手刃了这个害死你父亲的凶手。”
沈誉宁默默垂下了眼睑,几乎是站不稳,移了几步才勉强重新站直了身子,再去询问:“娘,当初,为何选择的是如锦,被送去给二娘的人,为何不是我?”
夕月微微抬头,似乎又见到了那一晚的情形:
“姑姑,鸣鸾求你了,那一晚是鸣鸾一时糊涂,才与将军……我知道小姐与将军的感情,只是我清白已毁,才死皮赖脸地待在这里,但若将军知道我是在骗他,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怀孕,他一定会要了我的命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小姐的,待她像亲生的一样……不,比亲生的更好。鸣鸾求你了。”鸣鸾跪在夕月的面前,一边求一边磕头。
夕月坐在摇篮的一侧,轻轻晃动摇篮,里面两个婴儿睡得酣然。她听着鸣鸾的话,眉头越皱越紧。
可鸣鸾依旧在执着地磕头,没有半分犹豫,额头落地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在了夕月的心间,夕月最终站起身,瞥了鸣鸾一眼,看见她腹部垫着的枕头都已露出了大半,叹息一声,去看摇篮里的婴儿。一样的容貌,一样的酣然,夕月轻轻摸摸这个面庞,捏捏那个掌心……犹豫不决。
“夫人,此事重大,你……若是下了决定,那便快些,将军快要回来了,知道的话……”跟在夕月身侧的嬷嬷好心提醒。
终于,咬牙之间,夕月看了眼略显瘦弱的婴儿,将她抱在了怀间:“不要恨娘,以后,你会明白,娘是为了你好!”
说罢,将婴儿递给了鸣鸾,鸣鸾匆匆接过:“姑姑放心,姑姑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姐的!”
…………
夕月缓缓从回忆中抽回,最终只是回答:“一切,都是天命。誉宁,这就是你的命!”
沈誉宁点头,仿佛接受了夕月的这个说法,“对,一切都是我的命。投身在沈家是我的命;身负仇恨是我的命;便是被自己的娘亲忘记,也是我的命……好,我认命,我认命!”
夕月看着这样的沈誉宁,心头绞痛,可最终只是说道:“誉宁,我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命,谁都不能改变什么。就如我,我本就该去陪你父亲,可是呢?我被救活,且活到了如今,而现在,连生死都不能由自己支配。怕我撞墙,这房子都用薄薄的木板造成;怕我割腕,屋中所有东西都用钝物制成,连饭碗也用成了木制;怕我出逃,喂我吃软骨散,让我根本没什么力气……”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呢?”沈誉宁略微恢复了气力,就那样直接而问,甚至连声“娘”都懒得叫。
没想到,沈誉宁这样一问,夕月一下子就跪倒在她的面前:“誉宁,别怪娘亲心里只有如锦,你吃的那么多苦我都知道,可毕竟……你在我身边长大了,而如锦,她与我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千里之外。我们就住在一个院子中,可我连问她一声吃饱了没有都不行,我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可我看她越久,便越发觉她受的苦多,而我与她便隔得越远……这辈子,娘对不起的人,只有如锦,只是如锦!”
沈誉宁想去搀扶起跪倒的夕月,可往前才一步,又收回了,往后而转,朝着那扇门而去。
可夕月看着沈誉宁的身影,一咬牙,突然喊道:“誉宁,记得,去报仇!”
沈誉宁呆了呆,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情绪,去质问夕月:“报仇?难道我的余生里只有报仇吗?娘,你我那么久没见,你口口声声记挂的只有如锦,那这些日子,我过得好不好,受没受委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问我,你以为我是如锦,那样激动那样关切,可当你知道我是誉宁后,你的言语里只有对不起只有报仇!娘,我也是女子,并不是你们认为的那个男儿,我要的不是对不起,我要的是你对我的关爱。刚刚,当我发现娘你并没有死去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可现在我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如果这样,我宁愿从来没有见过你,一直以为你心里最疼爱的人,永远只有我一个!”
“沈誉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夕月没想到沈誉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跪在地上不敢置信,“你不报仇,那么沈家的仇,还能让谁去报?你不去杀了杭晋承,你父亲死都不能瞑目!”
“报仇……依旧是报仇……”沈誉宁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甚至连话语都不想再说,那样喃喃自语地跌撞而前,“可杭晋承……他不是我们沈家的仇人,我该如何去报?”
沈誉宁的声音极低,可还是被夕月听了个清楚,匆忙爬起上前:“誉宁,你刚刚在说什么?”
沈誉宁茫然的目光看了看夕月,不想与她再做辩驳,所以面无表情地道:“他不是我们沈家的仇人,他不过是皇上的一枚棋子,他害父亲只因要救我们沈府余下的一百多口人。”
“谁要他去救?沈家一百多口人能抵得过你的父亲吗?”夕月立即生气而道,“他不是沈家的仇人,可还是害死你父亲的仇人!杭晋承要杀,皇上也要杀,只要害死你父亲的人,统统都该死!”
沈誉宁抬抬眼睑,看看眼前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娘亲,却是什么话也不想再与她说,依旧往前缓缓而行。
这时,竟然传来了夕月的笑声:“誉宁,你是去报仇吗?记着,杀了皇上,杀了杭晋承,杀了所有害死你爹的人……对,他们全部都该死,全部都该死……”
沈誉宁知道夕月又陷入了疯癫,可依旧连一个回身都没有,只是走了些许的距离,才看着那座木屋自语:“娘,你究竟是谁,为何会在这里?你的心中,难道真的只有报仇吗?对,也许你的心里还有如锦,可是,却没有我……”
自语一番,沈誉宁对那座小屋再无眷恋,往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