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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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喂,已经七点啦!”妻子隔着纸拉门喊道。不知主人是醒了,还是没有醒,只是背着身子,不答腔。

一概不回答是这位先生的个性。只是在必须开口的时候,才“哼”一声。连这一声“哼”,也不是轻易发出的。虽说懒到连答话都嫌麻烦的人,或许别有意趣,只可惜这类人是最不讨女人喜欢的。现在,连陪伴在他身边的妻子对他好像都不大敬重,更何况其他人了,这么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错吧。人常说:“被亲兄弟疏远的人,不会得到美人的芳心。”那么连妻子都不待见的主人,也不可能得到一般淑女的青睐了。虽说我也没有必要借趁此机会揭露主人在异性中毫无吸引力的事,无奈主人总是把事情想歪了,为自己辩解,妻子之所以不喜欢他,完全是因为他上了年纪。这正是他糊涂的根由。为了帮他反躬自省,我才出于关心略表己见的。

既然按照丈夫吩咐的叫早时间已喊了丈夫起床,而丈夫不予理睬,既然主人背对着自己,连哼都不哼一声的话,女主人便断定错在丈夫,而不在自己了。于是妻子做出一副“误了事与我无关”的神情,扛着笤帚和掸子去了书房。

不大工夫,照例从书房里传来了啪嗒啪嗒拍打东西的声音,每天一次的打扫卫生开始了。清扫的目的到底是运动,还是游戏,我不担负清扫之责,无可奉告,所以只要装作不知便可,不过,说到像这位女主人的清扫方法,却不能不说是毫无意义之举。若问为什么说毫无意义,那是因为女主人只是为了扫除而扫除。她用掸子大致掸掸纸拉门,将笤帚往席子上一划拉,就算打扫完毕。对于扫除的原因和结果,她是不负丝毫责任的。因此之故,干净的地方每天都干净,而那些污垢之所、落满灰尘之处则污垢依旧,灰尘犹在。自古就有“告朔饩羊”的故事嘛,说不定打扫终究比不扫要好些。其实,她打扫不打扫,对于主人并没什么多少用处。而天天不辞辛苦地来打扫,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处。尽管妻子与扫除,已由于多年的习惯,形成了机械的联想,二者被牢牢地结合在了一起,至于扫除的效果,仍旧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样,像还没有发明笤帚和掸子以前一样,丝毫不见长进。想来,这二者的关系,就像形式逻辑命题中的名词一样,不问内容如何而彼此结合在一起的吧。

和主人不同,我习惯于早起。此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但是,连这家人都没有用餐,咱这卑贱的猫,更是不可能吃早点的,然而这正是猫的可悲之处,我以为此时正从鲍鱼壳里冒出一缕缕热腾腾的香气呢!这么一想,我就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当明知道会失望仍然对其抱着希望时,最明智之举乃是只在心里想象那希望,按兵不动。可是要做到这一点相当困难。我非要试探一下内心的想象是否与实际相符不可,甚至要以身试法,尝试那注定会失望的事,不体验到这种失望不死心。我实在饿得受不住,便爬进厨房,先瞧了一眼炉灶旁边的鲍鱼壳。不出所料,昨晚舔得一干二净的地方,依旧曝露在天窗泄下来的初秋光照例静悄悄地闪烁着贼光。

女仆已把煮好的米饭倒进饭桶,此时正在搅拌炉火上的汤菜锅。菜锅周边溢出来的条条米汤,被烤得干巴巴的,有的就像薄薄的吉野纸似的粘在上面。我心想,既然饭菜都已做好,应该可以吃饭了吧。这种时候客气是多余的。就算不能达成所愿,也吃不了什么亏。因此我应该鼓足勇气,催促她快些开早饭。尽管我是寄居在这家里的猫,也同样知道饿的!我打定主意,喵喵地冲着女仆叫起来,叫声既像是撒娇,又像是请求,又像是抱怨。女仆根本不理睬。我熟知她是个生来就难缠的不通人情的家伙,不过,只要叫得动听,说不定会叫来她的同情,这就要考验我的本事了。于是,我改为嗷嗷地叫了几声。那叫声带有几分悲壮,连我自己都确信它定可唤起天涯游子断肠之思。

谁料女仆却全然不为所动。这女人说不定是个聋子。聋子不可能当女仆。可能是单单听不见猫叫?据说世上有色盲一说。尽管本人认为自己视力很好,但在医生看来,是个“半瞎”。而这位女仆,大概是声盲吧?声盲也属于残疾人。她虽说是个残废却特别蛮横。夜里我要出去方便,可是不管怎么央告,她也不给我开门。偶尔放我出去,却又不开门放我进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伤身,更何况是秋霜。我在屋檐下蹲着,苦熬到日出,那感觉是何等悲沧,各位恐怕无法想象。前些天我被她关在门外时,还遭到了野狗的袭击,就在命悬一线之际,幸亏我及时跳上仓房的屋顶才捡了一条命,吓得我哆嗦了一整夜。这一切不幸都是女仆的不通人情造成的。面对这么个女人,无论怎样使出浑身解数朝她叫唤,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的,然而正所谓“人穷志短,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所以万般无奈之时,我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当我地第三次叫时,为了引起女仆的注意,特地采用了“啊嗷--啊嗷--”这样复杂的发声法。我确信自己的叫声之优美,决不亚于贝多芬的交响乐。然而,对于女仆仍然丝毫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块地窖盖板,从里面抓出一根四寸长的木炭来,然后在火炉边上梆梆地敲成三截,炭粉溅到四周乌黑一片,似乎还飞进菜汤里一点。女仆才不会顾忌这些,立刻将三截木炭从锅底塞进了火炉里。看样子她是不可能被我发出的交响乐打动了。没办法,我只好悄然回起居室去。路过洗澡间时,看见三个女孩正在里面洗脸,那场面太热闹了。

虽说是洗脸,可是两个大女孩才上幼儿园,老三更小,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都走不稳,因此,根本不可能像样地洗脸,使用化妆品打扮了。那个最小的竟然从水桶里捞出湿淋淋的抹布在脸上胡乱涂抹。用抹布擦脸,想必是不怎么舒服的,然而,每当地震时,哪那个小家伙便叫喊:“太有意西啦!”像这样的孩子,用抹布擦脸这等小事,就不足为怪了。说不定她比八木独仙还要超然得多呢。大姐不愧是长女,以大姐自居,看到小妹这样,哐啷一声摔了自己的漱口盂,来夺抹布:

“小丫头,那是抹布呀!”

小家伙也是个犟主,不肯老老实实听姐姐的话。嘴里一边说着“我不,巴布!”又抢回那条抹布。

这“巴布”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来自什么语,没有人知道。只是这小家伙发脾气时会常常用到。

由于这抹布被姊妹俩拉来扯去,从含水最多的中段嘀嗒嘀嗒地流出水来,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脚上。如果只淋在脚上倒也罢了,她的双膝也被淋得湿漉漉的。这小妹还穿着元禄呢。什么是元禄?我经过了解才明白,凡是染有某种花纹的衣服都叫做元禄。也不知是谁教给大姐的,她居然会说这等难词儿:“丫头,元禄都湿了,听姐姐话,啊?”

可是这位姐姐前不久还把“元禄”和“双六”给念混了呢。

从元禄我联想起一件事来,顺便罗嗦几句。这位大姐说错的话太多了,经常叫人听了哭笑不得。例如看到着火,她说:“蘑菇飞来了!”“到御茶酱女子学校去上学!”有时候把惠比寿和厨房搞混了。有一次还说:“我可不是葫芦里生的。”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把“胡同”说成“葫芦”了。主人每逢听到女儿说错话都发笑,但是,他自己到学校去教英语时,可能会认真地把比这更严重的错误讲给学生们听呢!

小丫头--本人不这么叫自己,总是叫丫达--发现元禄衫湿了,哭起来,嚷着:“元大细!”

元禄湿了还了得!女仆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夺过抹布给她擦衣服。

在这乱哄哄之中比较安静的是二姐澄子。澄子将架上掉下来的扑粉瓶盖打开,正背着脸不停地往脸上抹粉呢。她先用伸进瓶里蘸了粉的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鼻梁上立刻出现了一条白道道,鼻子的所在立见分明。接着她又将那手指往脸上抹了一下,于是乎,脸蛋儿上又白了一块。就在她刚刚打扮完,女仆进来了,擦完小丫头的元禄衫,又顺手给澄子擦了脸蛋。澄子有些不高兴。

我冷眼观看了这一幕后,从客室来到主人的卧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没有。可是没有找到主人的头在何处。只看见一只厚厚的八寸半大脚从被角伸出来。大概是怕一露头就会被妻叫起来,主人才将头缩进被子去的,活像个缩头乌龟。这会儿,已将书房打扫完毕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掸子走过来,同刚才一样,站在门口喊道:“还不起来吗?”

她站了一会儿,盯着那个不露脑袋的被子。这回仍无回应。妻子两步跨进门来,用笤帚咚的戳了下铺席,再一次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起来?”

这时,主人已经醒了。正因为醒了,为了防御妻子的袭击,才把脑袋缩进被窝里的。他以为只要不露出头来,就可以躲过,正怀着侥幸的心理赖着不起呢,谁知妻子却不肯放过他。第一次,妻子是在门口叫他起床的,至少相距六尺远,他还不当回事。当妻子咚的一声戳笤帚时,距离近在三尺左右,他吓了一跳。而且妻子第二次问的“还不起来吗?”不论从距离还是音量,都以比前次翻倍之势传进被窝,他才意识到已经无路可退,小声“嗯!”了一声。

“不是说必须九点钟以前去吗?不赶快起来,要来不及的。”

“你不催,我也准备要起来的。”

他从睡袍的袖口里答话的样子,真乃奇观。妻子常常被他这一手给蒙过去,以为他会起床,便放下心来,谁知他又酣然睡去。因此,妻子觉着不可轻信,便又催他:“快快起床吧!”

已经说了马上就起床,还催促起床,真讨厌!像主人这样任性的人,就更是气恼。于是主人将蒙在头上的被子猛的一下子掀掉,瞪着两只圆眼说:“烦死人了。我说起床,自然会起床的嘛!”

“你嘴里说起床,可还是不起呀!”

“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不做啊?”

“任何时候都是!”

“胡说!”

“不知道谁在胡说!”

妻子咚的一声将笤帚一戳,站在主人枕旁的架势,相当的威风。

就在这时,房后车夫家的孩子八丫头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车夫的老婆指使的,只要主人一发火,八丫头就一定要哇哇大哭。虽说这样做,她也许会收到一点赏钱,不过,八丫头可就受罪了。有这么个妈,就要从早哭到晚。假如主人能够稍微明白些这里面的门道,控制些火气的话,那八丫头的小命也会延长些。不过,话说回来,纵然金田先生怎么恳求,车夫老婆竟能干出这等愚蠢之举来,可见比起天道公平来,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只是主人发怒时,被八丫头哭几声,孩子还不算太受罪,然而,金田先生雇用了邻近的几个无赖,每当他们鼓噪“今户窑的狸猫”时,八丫头也必须配合着大哭的。有时候由于不知主人是否会动怒,便预想这么做他一定会发火,而提前把八丫头弄哭。就这样,也弄不清到底是主人是八丫头,还是八丫头是主人了。总之,若想捉弄主人,无须费多大力气,只要把八丫头臭骂一顿,便等于打了主人的嘴巴。传说在古代西方,犯人如果临行前逃亡国外,未能逮捕归案,便制造一个偶人作为其替身进行焚烧。可见金田公馆里也有通晓西洋故事的军师,给他们传授过计谋了。落云馆也好,八丫头娘也罢,对于毫无本事的主人来说,都是很难对付的吧!此外还有许多难对付的敌人,也许全街人都是主人的对头。不过,眼下与本文无关,留到以后陆续介绍吧!

一大清早就听到八丫头的哭声,主人大怒,立刻翻身而起,端坐在被褥上。此时,什么精神修养、什么八木独仙,全都不复存在。他边起来,边两只手咔咔地搔头,差点把头皮挠下一层来。于是,攒了一个月的头皮毫不客气地飞落到脖颈和睡衣领上,非常壮观。再一看胡须,更叫人吃惊。那胡须怒发冲冠般倒竖着。既然主人发怒,那胡须想必是觉得自己无动于衷,太愧对主人,故而也根根挺立,以迅猛之势,向四面八方肆意伸展,这可算得上是一景。由于昨天主人对镜整理过,胡须都服服贴贴地齐刷刷排列着,宛如德皇凯撒的胡须一般。但是只睡了一晚上,所有操练都白费了,胡须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放任自流了。这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养,第二天便忘得干干净净,天生的野猪本领又立刻暴露无遗一般。蓄有如此粗野胡须的这个粗野男人,居然至今还没有被免去教师职务。想到这里,方知日本之广阔。正因为广阔,金田老板及其走狗,才得以作为人而苟活于世吧!主人似乎确信:只要他们作为人而存活于世,那么,就没有理由革自己教师的职。必要时可以给巢鸭疯人院去封信,请教一下天道公平先生,自然会搞明白。

这时,主人睁大我昨天介绍过的他那双混沌太古般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对面的壁橱。这个壁橱高六尺,分成上下两层,各有一个柜门。下边那个壁橱门和被脚紧挨着,坐起来的主人只要睁开眼睛,便会很自然地将视线投向那里。主人一瞧,那门上裱糊的花纹纸早已斑驳破损,露出了里层的各色糊纸,活像是内脏。那内脏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写的,有的是背面朝外,有的是颠倒的。当主人看见这些“内脏”时,想仔细瞧瞧上边写了些什么。本来主人一肚子火,恨不能把车夫老婆抓来,将她的脸摁在松树干上磨。可是,现在突然又想读这些废纸上的字,看似不可理喻,然而,对于他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来说,却不必奇怪。这就像小孩哭时,只要给个豆包,马上会破涕为笑一样。

主人从前在某个寺庙里住宿时,隔扇那边住着五六个尼姑。说到这尼姑,本来就是坏心肠女人之中心肠最坏的。其中一个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气,敲自己的饭锅,打着拍子唱道:“刚才乌鸦哭,现在又笑了。”“刚才乌鸦哭,现在又笑了。”据说主人极其厌恶尼姑,就是打那时开始的。不过,那尼姑虽说是挖苦主人,却也不是空穴来风。主人无论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喜还是悲,情感表露无不多于常人,但都不持久。说好听些,是没有长性,心绪转换过于频繁。若翻译成白话,他不过是个浅薄无知的赖皮大王罢了。既然是个难缠的孩子,那么,他猛然坐起,像要跟谁干一架似的,却又突然改变主意,看起壁橱里露出的“内脏”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主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头朝下的伊藤博文,上端还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字样。可见这位朝鲜总督,也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紧跟着政令行事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将军此时任何职?他费劲地仔细辨认,终于看见“大藏卿”三个字。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职位!再怎么两脚朝天,也是个大藏卿呢!他又稍微向左一看,这回看见了一个横着的大藏卿,躺着午睡哩。这也难怪,拿大顶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在下面的一大块木版上印刷着“汝等”两个字,他很想往下看,可就是看不见。下一行只露出“速速”二字。这一句他也想看,无奈也是只露出这么点,所以看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厅的侦探,即使是他人之物,说不定也会扯开看一看的。做侦探的,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为了拿到罪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真是不可救药。但愿他们能够稍微客气些。若是不客气,就不准他们来调查取证!据说他们甚至罗织罪名诬陷良民。良民纳税雇用的人,竟然反过来诬陷雇主,他们也属于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