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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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主人又转动一下眼珠,往中心部分看去。中心有“大分县”三个字在翻筋斗。连伊藤博文都拿大顶,大分县翻筋斗也是理所当然。主人看到这里,双手握紧拳头,高高地向天井伸去。这是他打呵欠的预备姿势。

主人这一声呵欠宛如鲸鱼远吠,声嘶力竭。他打完了这个呵欠,便慢腾腾地换上衣服,到洗澡间去洗漱。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立刻卷起被褥,叠好睡袍,例行公事地打扫起来。和妻子打扫如出一辙,主人洗脸也是千篇一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绍过的一样,依然“啊、啊”“嘎、嘎”地叫个不休。少顷,他梳理完了头发,将毛巾往肩上一搭,驾临客厅,在长方形火炉旁悠然落坐。提起长方形火炉,说不定有的读者会想到鱼鳞花纹的山毛榉木、全铜镶里的那种,娇妻披散着刚洗过的一头乌发,支起一条腿坐在身边,在台湾黑檀炉沿儿上磕长烟袋的景象吧,不过我家主人苦沙弥先生的长火炉绝没有那么讲究。它古雅得以至于究竟是用什么原料制做的,外行人无从辨认。长方型火炉本应擦得锃亮才是,而主人的这个货色,到底是山毛榉的,还是樱木的,或是桐木的,都搞不清楚,而且几乎从来没有擦过,所以总是黑黢黢的,难以入目。若问:“这玩艺儿是从哪儿买来的?”他肯定回答“记不起什么时候买的了”。若再问:“那么说,是别人给的?”他就会说“没人赠送过”。“如此说来,难道是偷来的不成?”倘若这样刨根问底,主人又不知怎的,总是含糊其辞。听说从前亲戚中有个老太爷,他死了以后,有亲戚曾请主人住在老人住所里看了一段时间家。后来主人自己成了家,从老人住所搬走时,就把那个他一直用着的长方形火炉,若无其事地一起带走了。这似乎有点不讲德行。但是思量起来,虽有点不讲德行,这类事在人世上可是屡见不鲜。比如银行家每天帮别人存钱,渐渐的就会把别人的钱看成了自己的钱。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相当于人民为了办事方便,而给了他们一定权限的代理人,但是他们仗着被委任的权力,每天处理事务时,渐渐地变得狂妄起来,认为那权力本来就是自己的,人民反倒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既然这类人布满了人间,也就不好以长方形火炉事件为由,断定主人有盗窃癖。假如主人具有盗窃癖,那么,天下人便无人没有盗窃癖了。

主人占据了长方形火炉旁的位置,面对着饭桌坐着,饭桌其他三面,已经有三个女儿在吃早饭。即刚才用抹布擦脸的“小丫头”,在“御茶酱”学校读书的敦子和将手指插进扑粉瓶里的澄子。主人并不厚此薄彼地扫视了一遍这三位小姐。敦子的脸型轮廓很像南洋铁刀的刀把;澄子是妹妹,自然多少带点姐姐的面相,蛮有琉球的朱红漆盆的资格。只有“小丫头”独放异彩,长了一副长脸。问题是,如果是竖长,人世上还不乏其例,而这位小丫头的脸却长得横宽。不管怎么流行,总不会流行横宽的面庞吧!尽管是自己的孩子,主人也为她们的将来发愁。即便长成这副模样,她们也要长大成人的。岂止长大,其速度之快,大有禅庙里的竹笋转眼变成嫩竹之势。每当主人感叹“又长高了!”时,就感觉身后仿佛有追兵逼近,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不管主人怎么不在意孩子们,也知道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也知道既然是女的,就要让她们嫁人。而且他还清楚,就算自己知道这一点,却没有本事把她们嫁出去。因此,虽然是自己的亲骨肉,却感到有些发愁。既然发愁,就不该生养她们。不过,这就是人生!若问人生的定义是什么?不是别的,只要说“即是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来折磨自己”,就足够了。

孩子们果然了得。她们欢天喜地地用餐,做梦也想不到老爸正穷于处置她们。不过,最要命的是小丫头。这小丫头年三岁,所以吃饭的时候,当妈的特意为她摆了一套适合三岁孩子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小丫头偏偏不乐意使用它们,总是抢姐姐的碗和筷子,非要用那个拿不动的碗吃饭。遍观人世间,往往越是无德无能的庸人,越是肆意妄为,削尖脑袋想要爬上不胜任其职的官位,而这种性格,早在孩童时期就已经萌芽了。既然根深蒂固,绝非靠教育和熏陶便可以治愈的,因此趁早断掉此念为好。

小丫头将从姐姐那里掠夺的大饭碗和长筷子据为己有,并胡乱使用起来。由于胡乱使用自己根本使用不了的餐具,所以用起来势必一塌糊涂。小丫头先攥住两根筷子头,噗的一声插进碗底。碗里盛了八分满的饭,米饭上面还浮着满满的酱汤。当小丫头猛地将筷子戳进去时,原本勉强保持着平衡的碗,由于突然遭受冲击而倾斜了三十度,同时,碗里的酱汤毫不留情地流向小丫头的胸脯。

不过,小丫头是不会因为这么点事就退缩的。小丫头是个暴君。她接着又把插进碗里的筷子死命地从碗底往起一挑,同时,把小嘴凑近碗边,张大嘴去接挑上来的饭粒,结果没有接住的米粒与黄色酱汤混和一处,“冲啊”地呐喊着,扑向她的鼻头、面颊和腮帮子。那些扑空的饭粒便落在铺席上,数不胜数。这种吃相,简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我谨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权贵们发出忠告:诸公对待他人,如果像小丫头使用碗筷一样的话,那么,飞入诸公嘴里的饭粒必然会少之又少的。而且,入口的饭粒也并非以必然之势而入的,而是误入口中罢了。怎样?敬请务必三思而行噢。这和你们的“谙于世故的圆滑之人”的头衔很不相称的噢。

姐姐敦子被小丫头抢走了自己的筷子和碗,一直凑合着用小筷子小碗吃饭。那只碗太小,即使盛得满满,一动筷子,两三口就吃光了。因此她频频从饭桶里盛饭。已经吃了四碗,现在是第五碗了。敦子掀开锅盖,拿起饭杓,看了一会儿饭桶。她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再吃一碗。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在估计没有锅巴的地方下了杓子,这还不难,但是手一翻将饭杓里的饭扣到碗里时,没有装进小碗里的饭团便落在了铺席上。敦子毫不惊慌,小心拾起洒落的米饭来。我正猜测拾起来怎么办呢,只见她全部扔回饭桶里了。这可有点脏啊。

当小丫头大肆胡闹,挑起筷子吃得满脸饭粒之时,恰逢敦子盛完饭之际。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小丫头满脸饭粒,就一边说着:“哎呀,小丫头,怎么搞的,脸上全是饭粒啦!”一边急忙给小丫头清理脸来。首先要除掉贴在鼻尖上的饭粒。我以为她会将弄下来的饭粒扔掉,谁料想,竟将饭粒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让我大为吃惊。然后她又去清理小丫头的脸蛋。脸蛋上的饭粒成堆,两个脸蛋加起来,足有二十粒吧!姐姐耐心地拿下一粒,吃一粒,终于将妹妹脸上的饭粒吃得一个不剩了。

这时,一直文静地吃咸菜的澄子,突然从碗里的酱汤中舀出一块煮烂的地瓜,一下子塞进了嘴里。诸公想必清楚,吃特别烫的煮地瓜别提多难受了。就算是大人,不小心也会烫得子哇乱叫的。何况敦子这样缺少吃地瓜经验的孩子,其结果可想而知。澄子“哇”的叫了一声,将嘴里的地瓜吐在饭桌上。其中两三块,不知怎么,滚到了小丫头面前,在恰好她够得着的地方停住。小丫头本来就特别爱吃地瓜。所以当特别爱吃的地瓜落到眼前,她迅速放下筷子,抓起地瓜块,大口地吞下。

一直目睹女儿们这些吃相的主人,一言不发,一心一意地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汤,此时此刻,正在用牙签剔牙。

主人对于女儿的教育似乎打算采取绝对放任自由的方针。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不约而同地找个情夫私奔,恐怕主人也会照样吃他的饭,喝他的茶,事不关己似地冷眼旁观的。反正是“不作为”。然而,展望当今世界那些所谓“大有作为”的人士,除了撒谎骗人,暗下毒手残害人,虚张声势吓唬人,以及设下圈套陷害人之外,似乎没什么其他能耐了。连中学里的那些少年们也照猫画虎,错误地以为不这样就吃不开,只有洋洋得意地干那种本应睑红的勾当,才称得上是未来的绅士。这哪里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简直是一帮无赖!我也算是个日本猫,多少有点爱国心。每当看见这号“有能耐的人”,就想揍他们一通。因为这种人多一个,国家就要相应地减弱一分。有这样的学生,是学校的耻辱;有这样的人民,是国家的耻辱。即便是耻辱,这号人却充斥于社会,实在难以理解。日本人连猫那么点尊严都没有。真是可怜!比起这号人来,不能不说主人他们,是远为高尚的君子。正因为他窝囊才说他高尚;正因为他没有能耐才说他高尚;正因为他不耍小聪明才说他高尚的。

如上所述,主人以无所作为的方式顺利吃罢早餐,然后穿上西装,打了车,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了。当他拉开纸隔门时,问车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里,车夫嘿嘿地笑了起来。“就是那个吉原妓院街附近的日本堤吧?”车夫如此跟主人回话,真有点滑稽。

主人破例地打车出了门。妻子吃罢早餐,照例催促两个大的:“喂,你们快去上学吧!要迟到啦!”

女儿们却很沉着,根本不做去上学的准备。

“什么,今天可是放假呀!”

“怎么会放假?快点吧!”妈妈申斥道。

“可是,昨天老师说,今天休息呀!”姐姐仍然一动不动。

妈妈这才觉得不对头,便从壁橱里拿出日历,反复地看,终于发现了今天是红日子。主人大概也不知道今天是节日,还给学校写了假条。妻子也不知今天是节日,才把假条给扔进了邮筒吧!至于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佯作不知,可就不好说了。女主人发现红字后吃惊得“啊!”了一声,对孩子们说:

“那么,都在家好好玩吧!”说完,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针线筐,开始做针线了。

此后的半个小时,家里平安无事,没有发生足以构成我的创作素材的事件。不过,突然来了个奇怪的客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学生。穿着一双歪了跟的皮鞋,紫色的裙裤,头发卷曲得像一堆算盘珠,连门也不叫,就从后门进来了。

她是主人的侄女。名叫雪江,据说是学校里的学生,时常星期天过来,一来就会和叔父争执一通。名字虽然好听,模样却不如其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只要在大街上走上几百米,就一定会遇见这样的面孔。

“婶子,你好!”她说着大步走进客厅,在针线筐旁坐下。

“哟,今天这么早就来了……”

“今天是节日,我就想早晨来看看你们,所以八点半就急忙出来了。”

“是啊,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好久没来看叔叔婶子了,来看看。”

“干嘛看看啊?多玩一会儿吧。你叔叔这就回来了。”

“叔叔去哪儿啦?真稀罕哪。”

“是啊,今天去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到警察分局去了。稀罕吧?”

“啊?为什么事?”

“说是今年春天闯进家来的那个小偷被捉住了。”

“这么说是跟小偷对质去了?真麻烦。”

“哪里!是返还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来了一趟,告诉我们失盗的东西找到了,叫去认领呢。”

“噢,这么回事啊。不然的话,叔叔怎么可能这么早出门啊。要是平时,现在还在睡觉哩!”

“像你叔叔那么能睡懒觉的人太少见了……并且,我一喊他起来,就生气。今天早晨就是,本来他告诉我,七点钟一定叫醒他,所以就去喊他起来。可是,他钻进被窝里,根本不起来。我因为担心,隔了一会儿又叫了一遍。他竟从棉袍袖子里说些不中听的。真拿他没办法!”

“他为什么那么困呢?一定是神经衰弱吧?”

“什么?”

“他真是个爱发脾气的人。就他那脾气,居然还在学校教书?”

“唉,听说他在学校很温和的呀!”

“那就更不好了。纯粹是个窝里横!”

“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说也是个窝里横。难道不是吗?”

“他可不光是发脾气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听别人的。犟得要命。”

“那是个杠头吧?叔叔就喜欢跟别人拧着。所以,若想叫他干什么,只要反着说,就会照你的意思办。前些天我要他给我买一把雨伞的时候,就是一个劲说不要不要的。结果,叔叔就说:‘怎么能不要呢?’立刻就给我买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我今后也这么办。”

“就那么做吧,不然要吃亏的。”

“前些天保险公司的人来了,劝他务必参加保险。还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有这个好处,那个好处的,跟他说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参加。按说家里没有存款,又有三个孩子,至少加入个保险,也让人放心些。可是他这个人,压根不考虑这些。”

“是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就该头疼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说话特别世故。

“在隔壁听他们对话,可有意思啦。他强词夺理地说什么‘当然,我不是不承认加入保险的必要。正因为有必要,保险公司才存在嘛。可是,人既然还活着,哪里有什么必要参加保险呢?’”

“叔叔这么说的?”

“是呀。于是,公司那个人说:‘人若还活着,自然不需要保险公司。然而,人的生命貌似结实,其实脆弱,不知不觉间,就可能有危险逼近的。’你叔叔说什么:‘没关系,我决意不死掉!’简直是不可理喻。”

“决心不死,也难免一死啊。拿我来说吧,虽然决心考试合格,可还是落榜了。”

“保险公司的职员也是这么说的呀。他说:‘寿命不是自己的意志可以支配的。如果只要下决心就可以长生不老,谁也不会死掉了’。”

“保险公司的人说得太有道理了。”

“有道理吧?可你叔叔就是不懂这个道理。还逞能说:‘不,我决不会死!我发誓不死掉!’”

“怪人!”

“可不是个怪人吗!就是个大怪人。他满不在乎地说:‘与其缴纳保险金,倒不如存在银行里保险得多。’”

“银行里有存款吗?”

“哪有存款啊!他根本不想自己走了以后,一家人怎么活!”

“真叫人不放心哪。他为什么会是那样想呢?就连常来访的那些先生,也没有一个像叔叔那样的人。”

“怎么会有呢?他是独一无二的!”

“不妨拜托铃木先生,给叔叔开导开导。像铃木先生那样稳重的人,一定活得很洒脱。”

“不过,你叔叔对铃木先生的看法可是不大好呀!”

“什么事都是反的呀!那么,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个四平八稳的……”

“你说八木先生?”

“对呀。”

“他对于八木先生,还是比较服气的。不过,昨天迷亭先生来家,说了些八木先生的坏话,所以,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了。”

“可是我觉得人家满好的嘛!像他那样气度非凡、四平八稳的多好啊。不久前还在我们学校讲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不,他不是老师。不过,学校召开‘淑德妇女会’时,请他去讲演了。”

“讲得有意思吗?”

“倒不那么有趣。可是,那位先生不是有一张长脸吗?还蓄着天神一般的胡须,所以大家都非常敬佩,洗耳恭听。”

“你说的讲演,都讲了些什么呀?”女主人刚刚这么一问,檐廊外面玩耍的三个女孩听见雪江说话声,都啪嗒啪嗒地闯进茶间。刚才她们大概是跑到竹篱笆外的空地上去玩耍了。

“哟,雪江姐来啦!”两个姐姐欢喜地嚷道。妈妈说:

“你们别这么吵嚷!都安安静静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讲有趣的故事哪。”说着,她把针线活收拾到墙角。

“雪江姐,你讲什么故事呢?我最爱听故事了。”说话的是敦子。

“还是讲《咔嚓咔嚓的山》的故事?”问话的是澄子。

“丫达也要讲故系(故事)!”老三从两位姐姐之间伸出腿去。但她的意思不是听故事,而是说她要讲故事。

“啊?小丫头也讲故事?”姐姐笑着说。

“小丫头过一会儿再讲!等你雪江姐讲完。”妈妈哄着说。小丫头根本不听。

“不--要,巴布!”她大声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