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人真多啊!并且,那些人都盯着老夫看……唉,如今的人真是越来越喜欢看新鲜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啊。”主人像个长者似说道。这么说话并非主人装腔作势,姑且看做是从他那迷糊的头脑里信口说出一句话。
“还有,人们都盯着我这把劈盔刀看。”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可重呢。伯父,让他看看吧!”
老人家吃力地拿起铁扇,说了句:“请看吧!”递给了主人。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用过的大刀似的。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重”,便还给了老人。
老人说:“大家都把它叫做‘铁扇’‘铁扇’的,其实,它本来叫做‘劈盔刀’,和铁扇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是干什么用的?”
“是砍敌人的盔甲的……听说从楠木正成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伯父,这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很有年头了,说不定是建武时代的东西呢。”
“也许是建武时代的。不过,寒月君可头疼喽。苦沙弥兄!今天从上野回来时,正好可以路过大学,我想机会难得,就顺便去了理学部,让他带我们参观了物理实验室。由于这把劈盔刀是铁的,所以试验室里的磁力仪器全部失灵,惹出了大乱子哪。”
“哪里,不可能的!这是建武时代的铁,这种铁质优良,绝不会造成那种情况的!”
“再怎么优质的铁,也不行的。寒月兄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那个磨玻璃球的人吗?他还这么年轻,可怜可怜!就没有别的什么可干的吗。”
“可怜哪!他那也算是‘科学研究’呢。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成功,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出了个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那么,无人不行了。老朽也可以。玻璃球铺的掌柜也没问题。做这种事情的人,在汉唐之土,叫做‘玉工’,身份很卑贱的。”老人边说边转向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此话不假!”主人恭敬地说。
“如今世间一切学问皆为形而下之学,看似不错,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却毫无作用。从前可有所不同,武士就是个玩命的营生,所以他们平素就重在修身养性,得以大事临头,毫不慌张。因此,正如您所知道的,那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之类雕虫小技可以比拟的!”
“此话有理!”主人依然恭敬地说。
“伯父,所谓修心,就是不去磨什么球,整日袖起手打坐吧?”
“这么认为可就大错特错了。修心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以至于孟子曾经说:‘求放心’。邵康节也说过:‘心要放下。’此外,佛门中有位中峰和尚,告诫人们:‘具不退转。’深奥得很噢。”
“说到底,还是搞不懂。那么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先生可曾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
“没有,也没有听说过!”
“书里讲的是,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则被敌人之刀剑所取;置心于杀敌之欲念,则被杀敌之欲念所辖;置心于己之刀剑,则被己之刀剑所控;置心于决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则被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所缚;置心于他人之姿态,则为他人之姿态所摄。总之,心者无处置。”
“您竟然全都背下来啦?伯父的记忆力可真是了得。多长的一大段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有道理。”主人又用一句“有道理”遮掩了过去。
“您说,是这样吧?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
“伯父有所不知,苦沙弥兄对修身养性这方面很在行噢!近来每日都在书房里养心哪!就连来了客人,都不去迎接,可见早已把心放下了。所以,大可放心。”
“啊,这可是难能可贵……你也和先生一同修修心吧!”
“嘿嘿,我可没有那多闲暇啊。伯父自然是悠闲之身,便以为小侄也无所事事吧?”
“你不就是无所事事吗?”
“不过,‘闲中自有忙’呀!”
“是吗,就因为看你做事不踏实我才叫你好好修心的呀。有‘忙里偷闲’的成语,可没听说过‘闲中有忙’的。是吧,苦沙弥先生?”
“是的,没听说过。”主人说。
“哈哈哈,如此一来我就没话说啦。对了,伯父,要不要去吃一顿东京的鳗鱼啊?好久没吃啦。我请你去竹叶料亭吃,怎么样?从这儿坐电车去,片刻就到。”
“吃鳗鱼好倒是好,不过,我现在要去跟三原见面,就此先告辞了。”
“是去见杉原吗?那位老爷子还硬朗吧?”
“不是杉原,应该是三原。你总是不注意,真不像话。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一定要多加注意!”
“可是,明明写的杉原呀?”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三原。”
“莫名其妙。”
“有什么奇怪的?这叫做习惯读法,自古就有。蚯蚓的日式读法是‘mimizu’,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看不见’读音相同,这和把癞蛤蟆读成‘kaeru’是一样的道理。”
“呀,真长知识。”
“把癞蛤蟆打死后,它就仰面朝天了,和这个词的日语读音一样,因此习惯上就把癞蛤蟆叫做‘kaeru’。把杉原念成杉(shan)原,那是乡下人说的话。不注意些,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伯父现在就去见三原吗?真不是时候。”
“怎么?你若是不想去,不去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着去恐怕不行。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当即派女仆跑去车夫家叫车。老人又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将圆顶礼帽戴在发髻上。迷亭没有跟他一起走。
“他就是你的伯父吗?”
“他是我的伯父!”
“果不其然。”主人又在坐垫上坐下来,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开眼了吧?有这样一位伯父,也算是我的荣幸啊。不论带他去什么地方,他都是这副派头。让你受惊了吧?”迷亭以为主人吃惊不小,大大的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他这样的人你都不吃惊,可真有定力啊。”
“不过,你那位伯父很有些地方了不起。提倡精神修养等等,就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到了六十岁以后,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你可得小心喽!若是接着了落伍者这一棒,那可就太笨了。”
“你一味担心落伍。不过,因时间、场合的不同,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呢!首先,如今的人们搞研究,只知道不断向前,无止无休,永远不知满足。在这一点上,东方的学说则是消极的,韵味无穷。其中奥秘就在于讲求修心养性。”主人把前几日从哲学家那里听来的那套东西当做自己的看法侃侃而谈。
“越说越玄妙啦!怎么听着像是八木独仙的口气啊。”
一听到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一惊。说到此人,其实前几日曾经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悠然归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方才主人侃侃而谈的那套见解,完全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趸现卖来的。本以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的迷亭,却突然间说出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不露声色地使主人弄巧成拙,遭到了迎头一棒。
“你听说过独仙的学说?”主人担心地叮问了一句。
“何止听说过,那个家伙的东西,和十年前在学校时听到的,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也许正因为其不变,才让人信服哩!”
“反正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捧场,独仙才能够凭着他那套蒙混到今天啊!首先,八木这个姓就得其妙无比。还有他那撮胡须,简直就跟山羊胡子一模一样。而且是自寄宿求学时代以来,他就一直蓄着那个胡子的。独仙这个名字也非同凡响。从前,他来我的宿舍过夜时,总是大讲他那套消极的精神修养。由于他老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没完没了的,我就说:‘咱们该睡觉了吧?’这位先生竟然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不困呢。’继续喋喋不休地讲他的消极论,烦死人了。没办法,我几乎是央求他说:‘你大概不睏,可我睏极了。请你还是睡觉吧!’虽说总算是睡下了,可谁料想,那天夜里老鼠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头。半夜三更的,他大喊大叫起来。这位先生虽然自诩已然悟道,看破生死,其实惜命极了,特别担心。他责怪我说:‘耗子毒一旦扩散到全身,那还得了!你一定得赶快想个办法!’真让我哭笑不得。后来,没办法,我只好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去糊弄他。”
“怎么糊弄的?”
“我对他说:‘这是洋膏药,是德国的一位名医刚刚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时,一贴这膏药,立刻见效。所以你只要贴上这膏药,保你没事。’”
“看来你从那时候,就深谙糊弄人之道啊。”
“……要说独仙君就是实在,对我说的深信不疑,安心地呼呼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吊着线头样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把他那撮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是滑稽死了!”
“但是,现在他可比那个时候神气多了。”
“难道说你最近见过他?”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聊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感觉你在宣扬独仙的消极论呢。”
“我当时听了钦佩得五体投地,所以也打算好好进行一番修养呢。”
“发奋当然好,只是,把别人的话太当真,可要吃苦头的。你这个人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怎么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到了关键时刻,和咱们一个样。你还记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引以为豪的吗?”
“是呀!他本人说,那是他的幸运。说什么‘禅机真乃玄奥呀!一旦到了电光石火般危急关头,能够以惊人的神速做出反应。当其他的人都在嚷嚷地震啦,吓昏了头之际,惟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此举正表明了修心之功效。真高兴……’他一瘸一拐的,还乐滋滋的。他就是个不认输的家伙!说到底,再也没有那些满嘴禅呀、佛呀的人更莫名其妙的了。”
“是吗!”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沮丧。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给你讲了好些和尚们那套老生常谈吧?”
“唔,他对我说了些‘电光影里斩春风’之类的话。”
“就说‘电光’云云这句吧,那是他十年前就挂在嘴头上的,所以才说他好笑啊。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一句,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会把说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笑死人了!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看,在他有条有理地宣讲时,你一一进行反驳。他立刻就会变得逻辑混乱起来,说话颠三倒四的了。”
“碰上你这样喜欢搞恶作剧的人,谁都得颠三倒四。”
“喜欢搞恶作剧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我最讨厌什么禅和尚,什么‘开悟’之类的了。离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里有个八十来岁的老和尚。前些天下暴雨的时候,一个响雷落在和尚的院内,把院前的一棵松树给劈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泰然自若,毫不惊慌。于是我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聋子。那当然泰然自若喽。其实都不过如此。那独仙自己悟道也就够了,可他动不动就教唆别人,真是坏透了。已经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一句变成疯子了。”
“谁呀?”
“要问是谁,其中一个就是理野陶然哪。他拜独仙所赐,执迷于禅学,竟然去镰仓遁入空门,终于在那边变成了疯子。圆觉寺门前不是有一个铁路岔口吗?他跑到那个路轨上打坐。而且还狂妄地叫嚷要以肉身阻挡对面驰来的火车。好在火车刹住了车,他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从那以后,他居然号称是水火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一边咕嘟咕嘟地喝水,一边挣扎。”
“死了吗?”
“这回又是万幸没有丧命,正巧道场的和尚从那里路过,救起了他。但是后来他回到东京后,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虽说是因腹膜炎而死,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的关系,所以说,归根结底,独仙是间接地害死了他。”
“看来,太执着了,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说的是!被独仙坑害的,我的同学里还有一个呢。”
“不得了!是谁啊?”
“立町老梅君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闭口胡说什么‘鳗鱼升天’,结果你猜怎么着,愿望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就是终于鳗鱼升天,肥猪成仙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比他更贪吃的了。那般贪吃,再加上出家人坏心肠,所以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意,现在回过头一想,确实好多事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一到我家,就说什么:‘有没有炸肉排飞到那棵松树下?’‘在我家乡,鱼糕放在木板上漂在水上呢!’不停地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光说还没什么,竟然还催促我:‘咱们到门外的水沟去挖白薯面点吧!’连我都受不了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送进了巢鸭疯人院。本来猪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修炼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真不得了噢!”
“哦?现在人还在巢鸭吗?”
“何止是在巢鸭,他还是个自大狂,大放厥词呢呢!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太平庸,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是狂妄啦,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天道公平?”
“就是天道公平呀!尽管是个疯子,起了个不错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什么世人迷惘,所以定要拯救众生。于是,他拼命给朋友或其他人写信,我也收到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特别长,因超重,我补交了两次邮费呢。”
“这么说,寄给我的也是老梅写的喽!”
“也给你寄啦?这可太有趣了!也是红色信封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与众不同的信封。”
“那信封,听说是特意从中国买来的,据说是因为它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为白,地道为白,人在中间乃红色’……”
“原来那信封还大有来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