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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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少顷,只见主人睁开眼睛,对镜细看。果然,他的眼睛十分混浊,好比北国的寒空般阴沉。当然平日他眼睛就不清澈,用一句夸张的形容词来说,两眼混浊得让人分不清黑眼珠和眼白。正如他一向精神恍惚,完全不得要领那样,他的眼睛也混混沌沌地永远漂浮在眼窝深处。有人说这是胎毒造成的,也有人说是出天花导致的。听说他小时候,母亲为了给他治病,伤害过不少柳树虫和红蛤蟆,可是,母亲的努力却毫无效果,直到今天,他的两眼还像刚出生一样朦朦胧胧的。我暗自思忖:这种状态决不是由于胎毒和天花所致。他的眼珠之所以彷徨在如此混浊幽黯的苦境,首先是由于他的头脑是由不透明之物构成的,其影响已经达到了暗淡幽黯之极致,因此自然呈现于形体之上,给毫不知情的母亲带来不必要的忧烦。冒烟之处就有火;眼球混浊则愚蠢。可见,主人的眼睛是他心灵的象征。他的心也如同天宝年间的铜钱一样有个洞,所以,他的眼睛也一定像天宝铜钱一样,虽然很大,却不中用。

主人又捋起胡须来了。那胡须原本就没有样,乱七八糟的。虽说如今是个人主义盛行的世道,但是,这样我行我素的话,给主人带来的麻烦可想而知。鉴于此,主人近来也设法加以训练,竭力将胡须们进行有条理的安排。功夫不负苦心人,近来胡须渐渐地整齐些了。主人甚至很自豪地说:从前是任胡须自然生长,现在是在培养胡须生长。由于热情是与成效相辅相成的,越有成效,就越受鼓舞,因此主人认定自己的胡须前途无量,便朝朝暮暮,只要手闲着,定要对胡须们进行鞭策。他的野心,就是像德国皇帝那样,蓄出一撮进取心旺盛的翘胡子。因此,不管毛孔是横向的还是朝下的,他都一把抓住往上揪。那胡须自然受罪,就连胡须的主人也常常觉得疼痛呢。然而,这就是训练。不管胡须愿意不愿意,拼命往上揪!外人看来,这种找乐子简直匪夷所思,本人却看做正经八百的事。正如教育家搞坏学生的本性,却自夸“这是我的功劳”如出一辙,同样毫无理由进行非难。

主人正满腔热情地训练胡须,棱角脸女仆从厨房走来,说了声:“来信了。”照例将那只通红的手伸进书房。右手抓着胡须,左手拿着镜子的主人,回头向门口望去,棱角脸儿女仆看见那奉命将八字的尾巴尖上翘的胡须,就急忙转身跑回厨房,靠在锅盖上哈哈大笑。主人并不以为然,悠然地放下镜子,拿起了信笺。头一封信是铅印的,全是些严肃的字句,内容如下:

敬启。谨祝日益吉祥安康。回顾日俄战争,乘连战连捷之势,告恢复和平之报,吾忠勇刚烈之将士,今于“万岁”声中凯旋而归者已过半,举国欢腾,难以尽述。自宣战大诏颁布,忠勇刚烈之将士久驻万里疆外,忍寒暑之苦,奋勇杀敌,不惜为国捐躯。其至诚之心,必永远铭记。且本月内将士将全部凯旋。因此,定于下月二十五日,代表本区全体居民,为区内千余名出征将士召开盛大祝捷会,借此契机抚慰烈士遗属,热诚迎候各位遗属莅临,聊表谢忱。故此,如蒙诸位鼎力资助,得以顺利召开盛典,乃本会之无上荣光。为此,敬请解囊赞助,踊跃义捐,在下不胜切盼之至。

谨启

寄信人是一位华族老爷。主人默读一遍后,立即将来信装进信封,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主人是不大可能捐款的。前些天他拿出两元或是三元,为东北灾区捐了款后,逢人便吹嘘:“我被迫捐钱啦!”既然是赈灾,自然是主动掏钱,绝对不是被迫的。又不是遇上了强盗,说“被迫”肯定是不妥的。尽管如此,主人却宛如遭了窃一般。无论你说什么“欢迎军人”,“贵族募捐”,若是来硬的另说,只凭这一纸铅印信,他可不会掏钱的。按主人的说法,在欢迎军人之前,首先应该欢迎他。欢迎完了自己之后,欢迎其他人自然无妨,只是他日夜忙碌,欢迎一事,打算任凭贵族老爷们去完成了。

主人又拿起第二封信说:“啊?又是一封铅印信!”

值此秋冷之时,谨祝贵府日益兴旺发达。

谨启者,敝校之事,如阁下所知,自大前年以来,受二三野心家所碍,虽暂时陷入极大困境,然窃以为此乃不肖针作之不周所致,应深自为戒。其后经卧薪尝胆,苦心孤诣,方渐次依靠一自之力,采纳为新建理想之校舍筹措经费之途径。该途径即出版名为《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之策。本书乃不肖针作多年来遵循工艺学之原理,苦心研究,耗费心血之作。为一般家庭皆可购入着想,敝人只在成本之外略附些微薄利。窃以为此举既可为为此缝纫之道的发展尽绵薄之力,又能积薄利以供新建校舍经费之需也。故此虽惶恐万分,特恳请阁下购买敝人印行的《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一册,权作为敝校新舍慷慨解囊,可将其赐给府上女仆。叩拜恳请不吝赞同,敬启。

大日本女子裁缝最高等大学院

校长,缝田针作,三拜九叩

主人冷淡地将这封郑重的书信揉成一团,啪的一声扔进废纸篓里。难得针作先生的三拜九叩与卧薪尝胆全都成了徒劳。着实可怜!

主人又打开了第三封信。这第三封信散发出异样的光彩。信封是红白二色的横条纹的,像是卖棒糖的招牌一样花哨。当中用隶书写着几个大字:“珍野苦沙弥先生麾下。”书信里会不会出现某某尊贵人物的名字还说不好,至少表面看来,颇为华丽。

倘若让我执掌天地,我将一口喝尽西江水;倘若让天地管束于我,我不过是陌上一粒微尘。我当然要问:天地与我,可有何干?最早吃海参的人,其胆量可敬;最先食河豚的汉子,其勇气可嘉。吃海参者,犹如亲鸾再世;食河豚者,恰似日莲现身。如苦沙弥先生之流,只知葫芦干酸酱之味。只食葫芦干酸酱便可自称为天下名士者,吾未曾见也。

亲友也会出卖你,父母对你也有私心,爱人也会抛弃你。富贵从来不可指望,利禄也会一朝失去。你头脑中秘藏的学识会发霉。试问,汝将何所恃?天地之间,将何所依?神佛乎?神佛者,不过是人类不堪苦痛而捏造的泥偶,不过是人类粪便所凝结的臭屎棍而已。正所谓相信不可信之事,妄自心安而已。醉汉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蹒跚走向坟墓。油尽灯自灭。业尽何所遗?苦沙弥先生,且喝杯清茶!

不把人看成人时,便无所畏惧。试问不把人看成人的人,反抗不把我看成我的社会,将如何?权贵荣达之士,将不把人看成人奉为至宝,只是当别人眼里没有他时才勃然作色。尽管作色吧,混帐东西……

当我把他人看成人,而他人不把我看做我时,鸣不平者便突然从天而降。此突发式的行动,美其名日革命。革命并非鸣不平者之所为,实乃权贵荣达之士好事所造出也。

朝鲜多人参,先生何故不服用?

天道公平,再拜,于巢鸭

针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礼,而此人不过是“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可以满不在乎地少了七拜。此信虽非募捐,却异常晦涩费解。不论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资格遭到退稿。据此,我认为以头脑不明晰著称的主人,定会将它撕成碎片,不料,他竟翻来复去地读个没完。大概他认为这种书信有着某种意义,决意无论如何也要穷究其所含深意。盖天地之间未知之事甚多,毫无意义可探寻者绝无仅有。不论多么深奥的文章,只有想解释,都能够易如反掌地解释出来的。说人是愚蠢的也好,说人是聪明的也罢,反正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搞明白的。何止于此!纵然说人是狗、人是猪,也算不上多么难解的命题。说山低于地面也无妨,说宇宙很狭窄也没关系。说乌鸦是白的、小町是丑女、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都没什么讲不通的。因此,即使这封毫无意义的信,只要给它随便附会点什么道理,也可以获得种种解释。尤其是像主人这种对自己不懂的英文一向是胡乱地解释的人,就更喜欢牵强附会了。有学生问:“明明天气不好,为什么还说‘早安’?”主人一连思考了七天。有学生问:“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苦思考答案。像主人这样人,别说什么吃过葫芦干酸酱味便自以为是天下名流,还是吃了朝鲜人参便以为是闹革命了,随便安上点什么含义,根本不在话下。自然都会左右逢源的。

没过多久,主人便以解释“Good::Morning”如出一辙的方式,对这些诘屈聱牙的格言警句也悟出了几分似的,大为赞赏:“可谓意义深长啊。此人一定是个对哲理颇有研究的人。高见,高见!”从这一番话就可以看出主人的愚蠢,不过,倒过来一想,也不无精辟之处。主人凡事都欣赏叫人蒙头转向,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这种毛病恐怕不只主人才有吧。不明所以之处潜伏着不容小窥的力量,神秘莫测之境方可激发崇高之感。正因为如此,尽管凡夫俗子们把不明白之事说得像搞明白了似的,而学者却把明明白白的事情讲得叫人不明白。大学讲坛上也不例外,那些云山雾罩地大讲不明白内容的教师受到好评,而那些讲解浅显明白内容的教师却不受欢迎,很说明问题。

主人敬佩这封信,同样也不是由于信中内容明白易懂,而是由于捕捉不到所论主旨的所在,忽而提及海参,忽而谈论起了臭屎之故。因此,主人尊敬这封书信的惟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经》、儒家之尊敬《易经》、禅门之尊敬《临济录》一般,只因完全不知所云。只不过,说不知所云的话觉得过意不去,便自行解释,姑且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对于不明白的东西装得明白了,而加以尊敬,乃是自古以来的快事。主人毕恭毕敬地将这封隶书写就的名家书法卷了起来,将它置于桌上,袖起手来,陷入了冥想。

“在家吗?在家吗?”这时从玄关传来叫门声。听声音像是迷亭,可不停地叫门又不像迷亭。主人早已在书房听见了声音,却依然袖着手,纹丝不动。也许是认定迎接客人不是主人做的事,因此,这位主人从来不曾在书房里应答来客。女仆刚才出门买肥皂去了。而妻子一般都要回避。于是,出去迎接客人的就只有咱猫了。连我也懒得出去。于是,客人换了鞋跳上榻榻米,大模大样地跨进屋来。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客人。以为他去了客厅,只听把纸拉门拉开关上折腾了两三次后,向书房走来。

“喂,不至于这么慢待吧!干什么哪?来客人啦!”

“噢,是你呀!”

“还问什么‘是你呀!’你既然在家,就应该答应一声呀,怎么就像家里没人似的。”

“噢,我在思考问题呢。”

“就算在思考,至少说声‘请进’吧?”

“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老兄还是那么稳得住啊!”

“从前些天开始修身养性了。”

“真是好兴致噢!老兄因修身养性,而不得出声之日,便是来客遭殃之时啊!你这么安静,我们可受不了哟!老实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还领了客人来哪。你出去见一见吧!”

“领谁来了?”

“别管是谁,出去见一见吧!他们非要见见你。”

“谁呀?”

“管他是谁,快点起来!”

主人袖着手,忽地站起来,一边说:“你又捉弄人吧?”一边向檐廊走去,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客厅。但见一位老者面对六尺壁龛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禁从袖筒里抽出手来,一屁股坐在了隔扇旁边。这么一来,他和老者同样面西而坐,双方谁也无法相互问候了。古板的人,看来真是很讲究繁缛礼节的。

“噢,请您坐这边儿!”老者指着壁龛那边对主人说。主人到二三年前为止,一直认为在客厅里会客时,自己坐在哪里都没关系。但后来听一位先生讲解壁龛知识时,才知道,原来壁龛的位置是由贵宾席演变而来的,是钦差贵客落坐的地方。从那以后,他就决不再靠近壁龛。特别是见到一位素不相识的长老凛然危坐在那里,他非但不敢坐上座,连问安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姑且低了头来,重复对方的话,说道:“请您这边儿坐!”

“哪里,那样就不便问安了。还是您请到这边儿。”

“哪里,那么……还是您请……”主人随口模仿着对方的口吻。

“实在是,您这么客气,可不敢当。这让我更为难了。请您不要客气。您请吧……”

“您这么客气……实在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可见修身养性未见什么功效。迷亭君一直站在纸拉门后面笑着观赏这一幕,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从后面推了主人的臀部一把,插嘴说:

“好了,你进去吧!你这么紧靠着纸隔扇,我就没地方坐了。不要客气,坐到前边去吧!”

主人迫不得已的往前蹭了几下。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见面!听说迷亭常来府上打扰。老朽素有登门造访,当面拜听先生高论之意。幸而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顺致谢忱,今后还望多多关照为盼!”满口的古雅文辞,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所以一开始有点怯阵,正不知所措之际,再一听老人家滔滔不绝地寒暄了这么一大套,早已将什么朝鲜人参,棒糖似的信封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磕磕绊绊地说了些不知所云的回话。

“我也……我也是……本应登门拜访……还请多关照……”说罢,稍稍把头从铺席上抬起来一看,老者仍然匍匐在地,吓了一跳,慌忙又低头继续叩首了。

老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抬起头来说:

“昔日老夫也合家居于此地,久居德川将军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迁居静冈之后,几乎不曾来过。此番故地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若不是有迷亭陪伴引路,哪里也去不成。正所谓‘沧海桑田’啊。即便是于江户建立幕府长达三百载,那德川家康将军家的……”

老人还没有说完,迷亭先生觉得罗嗦,插言道:“伯父,德川将军也许令人崇拜,但是,明治时代也不错嘛。从前还没有红十字会呀,对吧?”

“那是没有。完全没有红十字会这类组织。尤其得瞻皇族尊容,若非明治时代是万万办不到的。老朽幸得长寿,荣幸地忝列今日大会,且恭聆亲王殿下的玉音,便死而无憾了。”

“即便是能够多年后重游一趟东京,也上算了。苦沙弥兄!伯父是因为来参加这次红十字会召开的全体大会,特地从静冈远道而来的呀。今天我陪他去了上野游玩,这不刚刚回来。所以,你看伯父还穿着我在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主人这想注意到了老者穿着一件大礼服呢。虽说穿着礼服,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脖子都露了出来,腋下吊着。纵然故意不好好做,也很难做得如此不像样子的。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分崩离析,一仰脸,就能从缝隙中看见喉结。那黑领结到底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完全搞不清楚。

大礼服好歹还看得过去,但他头上束着的白发髻,便纯属天下奇观了。我忽然想到那个名闻遐迩的铁扇是怎样的?探头一瞧,铁扇正放在老人的膝旁呢。

直到此时主人才回归本心,将修身养性的效果尽情应用在了老人的服装上,不免暗自吃惊。他原认为老人的大礼服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样子,不过见面一看,却远远超出了迷亭所描述的程度。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成为历史研究的材料的话,那么,这个老人的发髻和铁扇,无疑具有自己的麻脸之上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觉得有些冒昧,可是,不说话吧,又不免失礼,于是,便问了个极为平常的问题:

“上野,人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