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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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东风君,要不要演一下我的作品?”这时寒月搭话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过,到底是什么作品呀?”

“是剧本。”寒月特意底气十足地这么一说,果不出所料,在场的三个人都惊讶不已,不约而同地瞪着寒月。

“剧本可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对于东风君追问,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镇静地说:

“哪里!既不是喜剧,也不悲剧。近来大家都在搞旧剧,或是新剧,所以我不想凑热闹,就别出心裁地写了一出俳剧。”

“俳剧是什么剧?”

“就是将‘俳句风格的戏剧’简称为‘俳剧’。”

连主人和迷亭都有点如坠五里云雾,等着他讲解下去。

“那么,具体怎么个情节?”还是东风君在问。

“由于来源于俳句情趣,如果拖拖拉拉,就不好看,所以,写成了独幕剧。”

“有道理。”

“先从道具谈起吧。道具也是越简单越好。在舞台中心立一棵粗大的柳树,从树干向右方伸出一根枝桠,让一只乌鸦蹲在那枝头上。”

“乌鸦要是那个一动不动就好了。”主人有些担心,自言自语地说。

“这很容易。事先用绳子把乌鸦的脚绑在树枝上,然后在树下面放一个澡盆,一位美人侧身坐在澡盆里,正用毛巾搓澡。”

“这可有点像颓废派啦。问题是,谁来扮演那位女人?”迷亭问道。

“这也难不住的。请个美术学校的模特儿来。”

“那警察厅可要找上门来了。”主人还在担心。

“不过,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没关系。若是这样不允许的话,学校里的裸体写生画就不可能了。”

“然而,那是为了教学呀。和供人们娱乐可不一样哟!”

“只要先生们还这样看问题,日本就好不了。绘画也好,演戏也罢,同样都是艺术。”寒月君不容置疑地说。

“好了,先不要争论了。接下去怎么样啊?”东风君很想了解一下剧情,说不定有可能采用似的。

“这时,俳人高滨虚子手持文明棍,从花道出场。他头戴白色灯芯帽,身穿薄纱披风,足登翻出萨摩飞白边图案的矮腰靴。看他这副扮相,很像个陆军的军需商人,但他是个俳坛诗人,所以必须尽可能表现得从容不迫,一边专心推敲诗句一边走路。当他穿过花道,即将登上舞台时,忽然抬起双眼,朝前一看,看见前方有一棵巨柳,在柳荫之下,有一位白皙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再向上看去,只见细长的柳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在俯视着美女沐浴。于是,虚子先生俳兴大发,只思索了五十秒钟,便高声吟诵一句:‘美人入浴,看呆枝头鸦。’以此为信号,一声梆子,大幕落下。怎么样?这样的情节,不知您是否中意?东风君!你与其扮演宫小姐,莫如扮演高滨虚子更好些!”

东风君似乎还觉得缺点什么,一本正经地回说:

“太简单了吧,不过瘾。再添加点富于人情味的情节就好了。”

好一会儿没有出声的迷亭,可不是个一直沉默的人。

“这个程度的话,俳剧也太不入流了。上田敏先生认为所谓俳风啦,滑稽戏之类的都很消极,属于亡国之音。不愧为上田敏,真是高论!那么无聊的俳剧,演演看吧,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嘲笑的。首先,让人看了都搞不清到底是正剧,还是滑稽剧,可见消极到家啦。恕我冒昧,寒月还是到实验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剧嘛,任凭你写一百篇,二百篇,只要是亡国之音,就完蛋!”

寒月有点恼火:“真的那么消极吗?我的初衷可是很积极的呢。”他在徒劳地争辩。“那虚子先生的‘美人入浴,看呆了枝头鸦。’是以乌鸦为视角,让它迷上女人,这一点正是非常积极的寓意。”

“此说倒很有新意,请务必详细说明!”

“在理学士的立场来看,乌鸦迷上了美女,不大合乎逻辑吧?”

“没错。”

“把这种不合逻辑的事情信口吟诗,听来却又不觉得不合情理。”

“是吗?”主人以怀疑的语调从旁插嘴,但是,寒月根本不理采。

“若问为什么听起来并不觉得不合情理,从心理学角度一解释便明白。其实,是否迷得发呆,都是诗人本身的感情,与乌鸦八竿子打不着。然而感觉那乌鸦看呆了,并不是说乌鸦如何如何,归根结底,是诗人自己看呆了。高滨虚子自己看见美女入浴的一幕,宛如惊鸿一瞥,刹那便神魂颠倒。由于他以神魂颠倒的眼睛看到枝头上正一动不动地俯视女人的乌鸦,才产生了错觉:‘哈哈哈,那乌鸦竟也和我一样迷住了。’虽说这无疑是一种错觉,但这一点也正是最具有文学性,具有积极意义之处。把自己的感受强加于乌鸦头上,却佯装不知,这岂不是相当积极的精神吗?先生,是不是这样?”

“的确是高见。假如对高滨虚子这样说,他一定会吃惊的。你讲得倒很积极,只怕实际表演这出戏的时候,观众会感觉消极的。是吧,东风君。”

“是啊,总觉得太消极了。”东风一脸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想把谈话的范围拓展一些。便说:“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写出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东西。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好带来了稿子,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绢包来,从中取出一打五六十页的诗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煞有介事地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两行字:

献给与众不同的纤纤淑女--富子小姐!

主人微微露出神秘的表情,默默地看着第一页。迷亭从旁说:

“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扫了诗稿一眼,夸赞说:“噢,‘献给’啊!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感到奇怪,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是真实存在的女人吗?”

“是的,就是上次受邀出席我和迷亭先生的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刚刚到她家去过,想给她看看这个诗集,不巧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了,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啊。别做出那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那‘纤纤’二字,究竟何意呀?”迷亭问道。

“我认为是表示‘纤弱’或是‘柔弱’的词。”寒月回答说。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个用法。但是,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表示岌岌可危的噢。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献给与众不同的纤纤淑女--富子小姐鼻下。’虽然只有两个字只差,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说的是!”东风本不明白,却硬装出明白的样子。

主人仍然默默地看着,终于翻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章。

散发着倦怠气息的熏香里,

缭绕着你的相思与情丝。

啊,我在这辛酸的红尘中,

惟有你火热的一吻最甜蜜。

“这诗,我可有点领会不了。”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这诗句可有点抒发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一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不足为怪,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的诗坛,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懂的。就连作者自己,如果被人问起是何寓意,也往往穷于应对。因为诗篇全凭灵感写出,因此,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名叫送籍,写了短篇小说《一夜》。可是谁看都不解其意,便去见作者,问他《一夜》的立意到底是什么。谁知作者说‘我怎么知道’,完全不予回答。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特点。”

“他也许算是个诗人,不过,相当有个性啊。”主人说。

“就是个蠢货!”迷亭干脆地毙掉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品评还不过瘾,便说:“送籍这个人,即便在我的朋友中也是被排斥的,不过,还是请诸位多少以送籍君的立意来看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辛辣的红尘’和‘火热的一吻’,这一排比的表达,是我的苦思出来的。”

“看得出你费了心思了。”

“‘甜蜜’与‘辛辣’的对仗,简直就是‘十七香调’对‘辣椒调’啊,有趣!这纯脆是东风君独特的窍门啊,甘拜下风!”迷亭一味地跟一本正经的东风君插科打诨。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去了书房,不大工夫,拿着一张纸走出来。

“诸位已经拜读了东风君的大作,下面我来朗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教。”他满怀诚意似的说道。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已经听过两三遍了。”

“喂,请不要那么多话!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给各位助兴,还望耐心倾听。”

“有劳赐教。”

“寒月君也顺便听一听吧。”

“纵然不是‘顺便’,也一定要听的。不是长篇大论吧?”

“仅仅六十余字。”

苦沙弥先生终于开始读他自己写就的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罢,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

“开头气势如虹!”寒月赞道。

“‘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扒手在喊。大和魂一跃千里远渡重洋!在英国发表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演大和魂的戏剧。”

“这篇的确是胜过天然居士之作。”这回是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说。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也有大和魂!骗子、投机商、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请在后面添上一个,寒月我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只回答一句:‘就是大和魂呗!’便扬长而去。行至百米开外,只听得一声响亮的清嗓之声。”

“这一句妙极了!老兄很有文采嘛。接下来的呢?”

“大和魂究竟是三角形的,还是四方形的?顾名思义,大和魂乃灵魂之意。既为灵魂,常飘忽不定。”

“先生,写得倒是蛮有意思,只是‘大和魂’这个词用得太多了吧?”东风提醒道。

“赞成!”这一声自然出自迷亭。

“没有人不谈论它,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人没听说过它,但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它。大和魂,难道是天狗之类?”

主人在文章达到高潮时戛然而止。然而,因这奇文过于短小,难以领会其主题何在,三人便以为还有下文,等待主人读下去。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主人吐个一言半语,最后寒月忍不住问道:

“就这些?”

主人轻轻“嗯。”了一声,只这么“嗯”一声也太放松了。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胡乱编排一通,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主人:

“我看老兄也把所写的短篇结集成册,然后奉献给谁,如何?”

“那就献给你吧?”主人随口说道。

“不敢当!”迷亭说罢,拿出刚才对女主人显摆的那把剪子,咯吱咯吱地剪起指甲来。

寒月问东风:“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请她参加朗诵会以来,渐渐熟悉起来,一直在交往。我一见到那位小姐,不知怎么搞的,总感觉有一种冲动。近来一段时期,不论是写诗还是吟歌,都非常有兴致,常有神来之笔。这本诗集里之所以爱情诗居多,我想,多半是由于从那样优雅的异性朋友身上获得的灵感。因此,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诚心诚意地表示感谢,因此决定借此机会,向她献上我的诗集。自古以来,没有红颜知己的人,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也许是吧。”寒月答道,心里在窃笑。

此时,高谈阔论的劲头渐渐减弱了,可见即便是能言善辩者凑到一起,也未必会持续多久的。我可没有整日倾听他们这些老生常谈的义务,便擅自离席,到院子里捕螳螂去了。

夕阳从梧桐树的绿叶间稀稀疏疏地洒下来。蝉儿在树干上“知了知了”地聒噪。今天晚上说不定会下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