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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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主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仅是主人,连女主人和寒月,都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讲下去。

“老梅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西瓜?阿夏说,就算是静冈这小地方,西瓜还是有的。阿夏端来了满满一大盘西瓜,老梅就吃了。他将一盘子西瓜一扫而光,等待阿夏的答复。还没等来答复,他肚子开始痛了。痛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叫也不管用,便又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医生?阿夏照例说:‘就算静冈是小地方,医生总还是有的。’于是,请来了一个医生。这位医生的名字叫做天地玄黄,仿佛是从《千字文》里抄来的名字。到了第二天早晨,肚子果然不疼了,真是谢天谢地。出发前十五分钟,他叫来阿夏,询问昨天求婚的事是否应允。阿夏边笑边说:‘静冈这地方,有西瓜,也有医生,就是没有一夜成亲的新媳妇!’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露面。从此,老梅和我同样失了恋,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图书馆来了。说起来,女人真是造孽噢!”

主人一反常态地同意了迷亭这个观点。“一点不假。不久前读了缪塞的剧本,书中人物引用了罗马诗人的一段话:‘比鸿毛还轻的是灰尘,比灰尘还轻的是清风,比清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是虚无’……说得多么精辟。女子就是难对付。”

主人竟在这意想不到的问题上妄下断语。然而,女主人听了可不干了。

“虽然你说女人轻不好,可是,男人重也未必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么意思?”

“重就是重呗!就像你那样。”

“我怎么重了?”

“你还不重吗?”

一场奇妙的争论又开始了。迷亭听得饶有兴致,开口道:

“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攻击,才是真实的夫妻之情吧!从前的夫妻,一定是平淡无味的。”

他这番话含糊其辞的,不知是在奚落,还是赞赏。说到这里,本应适可而止,可他又以他一贯的语调加以发挥,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据说从前没有一个女人敢跟丈夫顶嘴。那么,岂不等于娶了个哑巴做媳妇吗?我一向不赞成。还是希望被嫂夫人那样训斥:‘你还不重吗?’既然同是娶老婆,倘若不偶尔吵上一两架,我可闷得受不了的!拿我老娘来说吧,在老爷子面前,只会唯唯诺诺。并且,老两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据说除了参拜神社,不曾一同出过门,岂不太可悲了吗?不错,多亏老娘他们,我记住了所有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间的交往也是这样的,我们小时候绝对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样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心灵相通啦,在如梦如醉的朦胧中神交啦……”

“可怜啊!”寒月低了下头。

“的确可怜!而且,那时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现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来人们对女学生堕胎大惊小怪的。其实以前的女孩子比这过分得多呢!”

“是吗?”女主人很认真。

“是呀!我没有胡说。有据可查,有什么办法。苦沙弥兄,你也许记得,直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还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装进筐里,用扁担挑着四处叫卖呢。是吧?老兄。”

“我可不记得那些事。”

“你家乡情况如何我不知道,在静冈确实如此。”

“没想到……”女主人小声说。

“真的吗?”寒月也言不由衷地问道。

“是真的。我老爹就跟卖主讨价还价过。记得那时,我好像是六岁。我和爸爸从油町去通町散步,从对面有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大喊:‘谁买女孩!谁买女孩!’我们刚好走到二丁目的拐角,在伊势源和服铺门口遇见了那个人。伊势源有十间门市,五个仓库,是静冈县最大的和服店。有机会去那边可以去看看,至今还保持得很完整,真是一家很气派的老店。掌柜的叫甚兵卫。总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哭丧着脸坐在帐房里。他身旁坐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学徒,名叫阿初。这小子面色苍白,活像皈依了云照大师后,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荞麦汤似的。挨着阿初的是阿长,他就像昨天家里失火逃出来的一样,愁容满面地伏在算盘上。挨着阿长的是……”

“你到底是讲和服铺的故事,还是讲卖小女孩的故事啊?”

“对了,对了,刚才我是在讲卖孩子的故事。不过呢,关于这‘伊热源’也有好多奇闻呢,今天就暂且割爱,只讲卖孩子的故事吧!”

“我看,卖孩子也割爱为宜。”

“为什么呀?这个故事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的女人品行的对比研究,可是大有参考价值的资料,怎么能轻易就不讲呢……且说,我和老爹来到伊势源铺子门前,那个人贩子看见我老爹,就说:‘老爷,我这还有两个女孩,便宜些给你,请买了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了擦汗。我看见前后两个筐里各装了一个两岁上下的小女孩。老爹问他:‘要是便宜些,倒可以买下。只有这么两个?’人贩子说:‘唉,赶巧今天都卖光,只剩这么两个了。要哪个都行,随你挑。’人贩子像拿茄子似的把两个女孩都举到爸爸眼前,老爹啪啪敲了几下两个女孩子的脑袋,说:‘嗬,声音很响呀!’接着,就开始讲价。经过一番杀价,老爹说:‘买下倒也可以。不过,货色可好?’人贩子说:‘好啊!前边那个一直在我眼前看着,不会有问题。后边那个,因为我没长后眼,说不准有点毛病。后边这个不敢打包票,不过价钱可以少算些。’这一场对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所以,在我幼小心灵里就产生这样的想法:‘女人,真是不可大意!’--不过,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没有人干这种蠢事,挑着女孩沿街叫卖。再也听不到‘由于眼睛看不到,后筐里的女孩不敢打包票’之类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来,可以肯定多亏了西方文明,女子的品行也有了很大的进步。同意吗?寒月君!”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模大样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故作沉稳的用低沉的嗓音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现在的女人,在上学放学的途中,在音乐会、慈善会或游园会上,总是会对男人说什么:‘请买下我吧!’‘怎么?不喜欢我?’她们居然这样到处向男人推销自己,因此,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雇那些难缠的菜贩子,替商家干那种下作的买卖,吆喝什么‘谁买女孩喽!’了。人的自立心一提高,自然会变成这样的。老人们总是喜欢自寻烦恼,说三道四。然而老实说,这是文明发展的趋势,我等就认为是令人无比喜悦的现象,内心在祝贺呢!像从前那样,买主敲敲脑瓜,问卖主‘货色没问题吗?’那样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真是让人安心!而且,在这复杂的社会里,倘若手续如此繁琐,婚姻就遥遥无期了。女人恐怕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也找不到男人,嫁不出去的吧!”

寒月不愧为二十世纪的青年,振振有词地宣讲了一通当代观念,吸了一口“敷岛”牌香烟,将烟圈对着迷亭的脸喷去。迷亭可不是“敷岛”牌能够喷晕的。

“老弟所言甚是!如今的女学生们、小姐们,自尊自信构成她们的骨肉、皮肤,处处不向男子服输,令人钦佩之至。拿我家附近的女学生来说,就很了不起哟!穿件短袖和服,吊在铁杠上,让人佩服啊。每当我从二楼的窗子看她们做体操时,就会怀念希腊的妇女。”

“又是希腊!”主人冷笑着发话道。

“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无法分割的嘛!--尤其是欣赏那位皮肤黝黑的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的时候,我总会联想起Agnodice的趣闻。”迷亭以知识渊博自居,大话连篇。

“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嘻嘻笑着。

“Agnodice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哟,我非常佩服!按当时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妇女从事产婆行当的。所以女性真是不方便哪。Agnodice想必也感到这对于女性是很不方便的吧。”

“叫什么?你刚才说的……那个是什么?”

“女人呀!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经过思考,认为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对于女性极其不方便。她决心要当个产婆。她一连三天三夜思考: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当上产婆吗?恰好在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啊,我知道了!她豁然开朗,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Hierophilus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始做接生婆了。不过嫂夫人,她的生意特别好。这家婴儿呱呱坠地,那家婴儿又呱呱降生,全都是她接的生,因此她赚了很多钱。然而,人间万事如塞翁失马,人有旦夕祸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终于她做接生婆的秘密暴露了,最终以冒犯朝廷法令之罪,将被处以严厉惩罚。”

“简直像在说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有趣的故事吧?不过,由于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当时的官吏们不敢不予理睬,最后将这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贴出布告:今后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这件事总算以皆大欢喜告终。”

“你知道的趣事可真多,不简单!”女主人说。

“是的,世间之事鲜有不知吧。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是,连这些也略知一二。”

“呵呵呵……真会讲笑话。”女主人正笑得前仰后合时,隔扇上的门铃儿发出了和新安装时一样的清脆响声。

“啊,又来客人了。”女主人说着退到茶间去了。和女主人前后脚走进客厅的人,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各位也熟识的越智东风君。

今天连东风君也加入的话,那么,出入于苦沙弥家的怪人,虽然不敢说网罗殆尽,至少可以说凑够了足以慰我寂寞的人头数了。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就太奢求了。假如运气不好,被其他人收养的话,说不定一辈子都不知道人类中竟有这般稀奇人物,便了却此生。万幸的是我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儿,朝夕侍于虎皮跟前,因而躺着就能够欣赏到苦沙弥,乃至迷亭、寒月乃至东风等,即便在偌大东京也难得一见的,以一当十的英雄豪杰们的举止言谈,这些对于我这个猫儿来说,实乃千载难逢之荣幸!多亏了他们的存在,我甚至忘却了大热的天,还被毛皮裹身之累,得以开心地消磨半日时光,不胜感激之至。既然群英荟萃,决无草草了事之理。他们又将搬弄出什么趣事来,待我置身于纸拉门的阴凉处作壁上观了。

“久疏问候!少见少见!”只见弓身施礼的东风先生的脸依然如前几日那般神采奕奕。单单评论他的头面,很像个唱小戏的,但是,看他勉为其难地穿着硬邦邦的白色小仓布裤裙的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又不能不以为他是榊原健吉门徒呢。总之,东风的身上像平常人的地方,只有肩头到腰部这一段。

“噢,这么热的天,还顶着太阳出门啊。快请进,到这边来!”迷亭像在自己家里似地招呼着。

“好久没见到迷亭先生了。”

“是呀,大概是今年春天那个朗诵会以后就没见面了。提起朗诵会,近来也还是那么红火吧。后来你扮演宫小姐了吗?你演得真好!我卖力地鼓掌呢。你注意到了吗?”

“是啊!蒙您捧场,我勇气倍增,终于坚持演到了最后。”

“下一次何时公演?”主人插了句嘴。

“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打算搞个好看的演一演好好热闹。先生有什么好题材吗?”

“是吗……”主人淡淡道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