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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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馄饨是马夫吃的东西。再没有比不懂得荞面滋味的人更可怜的了。”说着,把杉木筷子往笼里一插,夹了满满一筷子荞面条,挑起二寸多高,说:“嫂夫人,吃荞面条也有各种吃法呢。初次吃面的人,才会一味地蘸汁,然后吧唧吧唧地嚼。这样哪里吃得出荞面味儿呀。一定要像这样,一次挑起这么多来。”他边说边抬起筷子,将一大团长长的面条挑起一尺多高。他估摸差不多了,往下一瞧,还有十二三根面条的尾巴没有脱离笼屉,正在盖帘上缠绵呢。

“这面条可真够长的。你看怎么样,嫂夫人,这个长度?”迷亭又催着女主人跟他应和。

“是够长的呢。”女主人露出十分钦佩的样子答道。

“讲究的吃法,是把这一筷子长长的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汁,然后一口吞下去。千万不能嚼,一嚼就吃不出荞面的味道了。得秃噜秃噜吞下去,才能吃出其中三昧来哪!”

说完,迷亭把筷子高高举起,面条才好歹离开了笼屉。然后他将面条往左手拿着的碗里一点点放下来,面条尾部逐渐浸入调味汁里。按照阿基米德原理,浸入汤汁里荞面数量,与汤汁增多的量成正比。此时,碗里已经有八分汤汁了,所以不等迷亭手里的面条放进四分之一,碗里就满了。只见迷亭把筷子举到离碗五寸高之处突然停下,好一会儿没有动。难怪他不动,因为只要再放进去一点,汤汁就会漾出来。见此情形,连迷亭也稍作犹豫状,继而以快如脱兔之势将嘴凑近筷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哧噜哧噜几声,喉头上下拼命移动了一两下,筷子头上的荞面已经消失不见了。再一看迷亭君,从两个眼角淌出一两滴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来。这眼泪到底是绿芥末辣出来的,还是吞咽过猛所致,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真了不起啊,竟然能够一口吞下去。”主人钦佩万分地说。

“真让人开眼哪!”女主人也高度评价迷亭这一精彩绝伦的吞面表演。

迷亭却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拍了两三下胸脯,说:“嫂夫人,一屉荞面差不多应该三口半或是四口吃完的。倘若吃很多口,就不好吃了。”说罢,用手绢擦了擦嘴,暂且顺顺气。

这时,寒月君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大热的天,他却戴着棉帽,两只脚上脏兮兮的。

“啊,美男子大驾光临!无奈我正在用餐,就不起身啦。”迷亭在众人环座之中,毫不难为情地横扫了另一笼荞面。这回他尽管没有像刚才那样令人瞠目地吞食,也没有使用了手绢遮掩中途歇口气的尴尬,把两笼养面轻松地吃掉,还算不错。

“寒月君,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主人问罢,迷亭紧跟其后起哄说:

“金田小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是早日呈交吧!”

寒月照例露出叫人不舒服的坏笑说:“这是我的错。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课题毕竟是课题,需要投入很多精力进行研究的。”他把原本不是发自肺腑的话,说得就像肺腑之言似的。

“可也是呀,课题毕竟是课题嘛,不可能以‘鼻子’的意志为转移呀。尽管那个大鼻子,倒也完全具有仰其鼻息的价值哟!”迷亭和寒月之流是同样的腔调。还是主人比较认真,问道: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的电动作用的影响》。”

“奇妙至极!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太标新立异了!怎么样?苦沙弥兄!不如在论文脱稿以前,先把这个课题报告给金田公馆吧?”主人并不理睬迷亭的调侃,问寒月道:

“你做这个研究,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是个非常复杂的研究。第一个难题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体构造并不那么简单。因此,必须进行种种实验。我想,为此首先要做一个玻璃球,然后才能进行研究。”

“玻璃球好办,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可以买到的嘛!”主人说。

“不行的,不行的!”寒月挺起胸膛说。“原本圆或直线,都是些几何学上的术语。因此完全符合几何学定义的理想的圆或直线,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不做岂不是更好?”迷亭插嘴。

“所以我想先试制一个可以应付试验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经开始了。”

“做出来了吗?”主人不以为然地问。

“怎么做得出来呢?”寒月说完,又意识到这么说与前面的话矛盾,便说:“相当困难。一点一点地磨了半天之后,发觉这半边的半径长了些,就稍稍磨去一点儿,结果,麻烦了,另一半的直径又长了。然后费了好大劲,好容易磨去了一层之后,整个球却变成椭圆形的了。想方设法将椭圆矫正过来后,发现直径又不对了。开始磨的时候,那个玻璃球足有苹果那么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后只剩下草梅那么小了。但是我仍然坚持不懈地磨下去,磨到了黄豆粒那么小。即使像黄豆粒那么小了,还是没有磨成纯粹的圆。我就这般满腔热情地磨着……从今年正月到现在,已经磨坏了大大小小六个玻璃球了。”寒月喋喋不休地说着,判断不出说的是真是假。

“你在哪里磨了那么多呀?”主人问。

“还是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从清早开始磨,吃午饭时休息一会儿,然后一直磨到天黑。可是不轻松噢。”

“如此说来,你近来总说忙啊忙啊的,连星期日也到学校去,就是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问道。

“反正眼下,我是从早到晚,整天都在磨玻璃球。”

“这不正应了那句磨球博士‘混进来了。’的台词吗。不过,如果鼻子夫人听说你那么玩命,凭她再怎么傲慢,也会领情的吧?前些天我有点事去图书馆。临走时,刚要迈出大门,偶然遇见了老梅君。看他毕业后还跑图书馆,我甚觉不可思议,便感慨地说:‘真用功啊!’他却不解地说:‘哪里,我可不是来看书的。刚才从门前路过,突然想小解,所以进来借用厕所方便一下。’说完哈哈大笑。不过,真是应该把这老梅君和你,作为不可多得的两个相互对照的例子,收进《新撰蒙求》这本书里噢。”迷亭照例冗长地饶舌了一番。

主人一本正经地问:“你这样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过,到底想几时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况,估计要十年工夫吧!”看样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气。

“十年太长了吧?再快些磨成才好哇!”

“十年还是快的呢。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这还了得!那不是很不难当上博士了吗?”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来,就不可能进行关键的试验……”

寒月稍稍停了一会儿,自负地说:“其实大可不必那么担心。金田家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实说,两三天前去他家的时候,我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

这时,一直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却根本听不懂的女主人奇怪地问道:

“可是,金田一家不是从上个月就全家去大矶了吗?”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却装傻充愣地说:

“那就怪了。怎么回事?”

每当这种时候,迷亭就成了活宝。每当冷场、尴尬、犯困以及有发愁事等等,无论任何情况,他都会冲杀出来。

“和上个月去了大矶的人,于两三天前在东京相遇,可称得上神秘莫测啊。这就是所谓心灵相通吧!相思情切的时候,常常会出现这种现象的。乍一听,好像是在做梦。但是,就算是梦,这梦境也远比现实更真实。像嫂夫人这样子,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相互毫无感觉的苦沙弥君,一辈子都不知道恋爱为何物,理解不了这种现象,也在情理之中了……”

“哟,你根据什么这么说呀?真是小瞧人。”女主人打断迷亭的饶舌,驳斥道。

“你自己不是也没有害过相思病吗?”主人也立刻出马助夫人一臂之力。

“说到我的风流韵事嘛,纵然再多,无奈都已经过了七十五日,各位仁兄想必早已不记得了……说实话,我这个年纪还过着形单影只的独身生活,正是失恋的结果呀。”说完,迷亭轮流看了一圈在座的每个人的反应。

“呵呵呵,有意思。”女主人说。

“又拿别人寻开心!”主人向庭院望去。

只有寒月依然笑嘻嘻地说:“请务必为提携后进,披露一下您的坎坷经历吧。”

“我的经历,说来大都很神秘。如果讲给已故的小泉八云听,他一定会大为受用。遗憾的是先生已经长眠了。所以,老实说,我没有多大兴致讲这些事了。不过,既然各位盛情难却,我就勉为其难,披露一下吧!但有个条件,诸位必须安静地听到最后。”他叮咛之后,才言归正传。

“回忆起来,距现在……那个……那是几年前啦……真麻烦,姑且定为十五六年前吧!”

“瞎说八道。”主人哼了一声。

“记性也太坏了。”女主人讥讽道。

只有寒月严格守约,一声不吭,似乎是盼着尽快听到下面的内容。

“记得好像是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后国,经过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壶岭,眼看要进入会津境内的时候……”

“怎么去了这么个怪地方。”主人又打岔。

“你别说话,安静地听着。挺有意思的。”女主人发话了。

“可是,天又黑,路又不熟,肚子又饿,没办法,就敲了山腰一户人家的门,因为这个那个原因,如此这般,诉说一番,请求借宿一宵。只听门里的人说:‘这有何难,请进吧!’待开门一看那位把蜡烛举到我眼前的姑娘的脸,我立刻激动的战栗起来。我就是从这时起,才切实体验到恋爱这个怪物的魔力的。”

“唉呀,真是的!那么个半山腰上,还会有美女吗?”女主人说。

“别说是高山还是大海,美女无处不在啊。嫂夫人,我真想让你看上一眼那位姑娘呢。还梳着文金高岛田发髻哦。”

“啊?”女主人目瞪口呆的。

“我进屋一看,在八铺席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地炉。姑娘、姑娘的老爹、老妈和我四个人围坐在炉旁。他们问我:‘你大概饿了吧?’我就说:‘什么都行,请快些给我点东西吃吧!’于是,老爹说:‘难得有客人来,就给你做一顿蛇饭吃吧!’注意,快到讲到失恋的地方了,要仔细听!”

“先生,仔细听倒是没有问题,不过,你去的是越后国,恐怕冬天没有蛇吧?”

“嗯,问得有道理!不过,这么充满诗意的故事,就不能那么拘泥于道理了。在泉镜花的小说里,不是还说过从雪里爬出螃蟹来了吗?”

“诚然!”寒月说罢又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当时,我是个什么都敢吃的人。像什么蝗虫啦,蚰蜒啦,赤蛙啦,都已经吃腻了,这蛇饭,倒是没有吃过。我便回答老人:‘那就尽快做给我吃吧!’于是,老人把锅放在地炉上,往锅里倒了些大米,咕嘟嘟地煮起来。奇怪的是,一看那锅盖,有大小十来个窟窿,从那些窟窿眼里呼呼地冒出热气来,我心想,真讲究啊,在乡下太少见了。我满心欢喜地看着,这时,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里。过了一会儿,他腋下挟着个大竹篓回来了。他把竹篓随手搁在地炉旁。我往里头一瞧,哇,只见很多长长的蛇,由于太冷,互相盘绕,卷成了一团!”

“好了,别讲下去了,恶心死了。”女主人蹙着眉头说。

“为什么呀?这可是造成我失恋的最大原因,不能不讲的。不多时,老人家左手打开锅盖,右手抓起一把盘成一团的蛇,嗖地扔进锅里,立刻盖上锅盖。当时,连我都吓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要讲下去了。怪瘆人的。”女主人害怕得不得了。

“眼看就到失恋那一段了,请再忍一下。于是,不到一分钟,突然从锅盖的窟窿眼里钻出一个蛇头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刚想,哟,怎么钻出来了?只见另一个窟窿里也突然钻出个蛇头来。我刚说:‘又钻出一条!’又一个窟窿也钻出了一个来。就这样,一个一个的,整个锅盖上都是蛇头了!”

“为什么蛇头都钻出来呢?”主人问。

“因为锅里太热,它们受不了了,想钻出去呀!不多时,老头说:‘差不多了,可以拽了。’老妈妈说:‘好。’姑娘说:‘唉!’于是,她们分别抓住一个蛇头,用力一揪,蛇肉就都留在了锅里,只有蛇骨被拔出,长长的骨架随着蛇头被揪出来,十分有趣。”

“这是给蛇剔骨吧?”寒月笑着问。

“一点不错,就是剔蛇骨。很巧妙吧?然后老头揭开锅盖,用饭勺将米饭和蛇肉拌匀,对我说:‘好了,请吃吧!’”

“你吃了吗?”主人冷冷地问道,女主人却哭丧着脸埋怨:

“不要再讲了。太恶心了!还叫人怎么吃得下饭哪。”

“嫂夫人没吃过蛇饭,才会这么说。有机会不妨吃一回尝尝,那味道简直让人终生难忘呀!”

“哎哟,恶心死了,谁吃它呀。”

“就这样,我享受了一顿美餐,也忘却了寒冷,还尽情地欣赏了姑娘的容颜,觉得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的了。人家一说:‘请安歇吧!’加上旅途劳顿,便客随主便,倒下便呼呼大睡。”

“后来怎么样了?”这回,女主人又催他讲下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就失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噢,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早晨起来,我吸着卷烟,从窗户往外一看,有个秃子正在对面引水竹管旁边洗脸呢。”

“是老头,还是老太婆?”女主人问。

“是谁,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会儿,等到秃头扭过脸来面向这边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昨晚成为我初恋的那位姑娘!”

“可你开头不是说,这姑娘头梳高高的岛田发髻吗?”

“头天晚上她是梳的岛田发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岛田发式。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变成了秃子。”

“简直是在蒙人。”主人照例把视线移向顶棚。

“我也是由于太意外了,心里有点害怕,所以就从旁仔细观察,只见秃子洗完了脸,拿起放在身旁一块石头上的岛田式发套随意戴在头上,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来,我这才搞明白是这么回事。虽说搞明白了,但从那时起,我便终生背负了不断失恋的悲剧命运。”

“竟然有这样无聊的失恋。是吧?寒月君!正因为是无聊的失恋,即便失恋,他依然这么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呀!”主人面对寒月评价迷亭的失恋。

寒月却说:“不过,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秃子,幸运地把她带回东京来的话,迷亭先生说不定更精神焕发呢。总之,难得遇见一位好姑娘,却是个秃子,可谓遗恨千秋啊!话说回来,那么年轻的女子,怎么会掉光了头发呢?”

“后来我也想过这件事。我觉得,一定是因为蛇饭吃得太多的缘故。蛇饭这东西火大呀!”

“但是,你倒是没什么事,很不错嘛。”

“我虽然万幸没有变成秃头,不过,从那以后变成了近视眼。”说着,他摘下金边眼睛,用手绢小心擦了擦。过了一会儿,主人猛然想起,叮问道:“你这恋爱到底哪里神秘呢?”

“她那个假发套是从哪儿买来的?还是拣来的?到现在我还是百思莫解,这不是很神秘吗?”说着,迷亭又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简直就像听了一段单口相声!”女主人这样评论。

迷亭的胡编乱造到此告一段落。我以为他就此闭嘴呢,谁知只要不被堵住嘴,这位先生是绝对不会沉默的,真是天性使然。他又发表了下面一通独到见解:

“我这次失恋,虽然也算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是,假如当时不知道她是个秃子而娶回家来,一生都不得不面对她呀。所以说,娶妻之事,不慎重考虑,太危险了!结婚这种事,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常常会发现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隐藏着伤口。因此,我奉劝寒月君不要那么朝思暮想、一往情深,还是静下心来,好好磨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为难似的说:“是啊,我也想专心磨玻璃球。无奈对方不让我专心,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你是由于对方追的紧,没法子。不过,也有人很滑稽。提起跑进图书馆解手的那位老梅君,才叫奇妙呢。”

“他干了什么?”主人起哄似地问。

“是这么回事。这位先生从前曾经在静冈县的东西旅馆住过。只住了一个晚上。--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向旅馆里一位女招待求了婚。我就够随心所欲的了,可也不到他那个程度呀。当然了,那时候,那个旅馆里有个叫阿夏的出名的美女。到老梅的房间来侍候的,恰好正是她,所以这就不奇怪了。”

“岂止不奇怪,这和你到什么岭去的艳遇,不是一模一样吗?”

“是有点相似啊。老实说,我和老梅君没有多少不同。总之,老梅向阿夏求婚,还没等对方回话,他突然想吃西瓜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