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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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气这么热,就算是猫也受不了。听说英国有个叫什么西德尼的人曾经如此形容盛夏之苦:“恨不能剥去皮、剔去肉,只剩下骨头凉快凉快。”不过,对我来说,不到这个程度也行,至少把我这身浅灰色的花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暂时送进当铺之类的。

在人类眼里,也许以为我们猫一年到头总是一个表情,春夏秋冬都不用换衣服,过着最单纯而平安的、不需要花钱的生活。不过,纵然是猫,也是知道冷热的。也想偶尔去洗个澡,怎奈这身皮毛,用水洗的话,很不容易晒干,所以才忍受着身上的汗味儿,长这么大,也没进过澡塘子。

虽说也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咱拿不了扇子,只好放弃。一想到这些,就觉得人类太铺张。本来应该生吃的东西,非要煮呀、烤呀,又是用醋泡,又是加调味酱的,喜欢费很多工夫,互相引以为乐。

衣着也是如此。要求人类像咱猫这样一年四季不换衣服,对于生来就缺陷多多的人类来说,也许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他们也没有必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套在皮肤上过日子啊。以至于因此而给羊添麻烦,让蚕受累,还要感念棉花田之恩。这只能让我断言:人类的奢侈,正是其无能造成的结果了。

衣食这方面,还可以宽容一下,不跟他们较真了。然而,就连那些与生存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方面,人类也是同样的奢侈,这就令我完全不能理解了。首先,头发是自然长出来的,所以,我认为任其生长是最简便,也是对人最有好处的。叫我费解的是,人类却不惜破费,搞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发式而自鸣得意。自称和尚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脑袋都是青色的。到了热天,就在头上撑把伞;天冷了,就缠上头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头皮刮得发青,岂不是没有道理?除此之外,还有人用叫做“梳子”的毫无意义的锯条似的东西,把头发左右等分,自以为美。除了等分之外,有些人按照三七比例,在头盖骨上人为地划出两个区域。还有些人让这个分界线穿过发旋,一直通到脑后,活像一片人造的芭蕉叶。此外,有人把头顶剪成平的,左右两边切削都笔直。由于圆圆的脑袋上犹如扣了个方盘子,所以只能看成是在模仿请花匠栽种的杉树篱笆。听说还有留五分长、三分长、一分长头发的,看这架势,将来说不定还会流行更新的款式,比如往脑袋里剃进去,叫做负一分长,乃至负三分长等等呢。总而言之,我实在搞不懂人们干吗那么绞尽脑汁地折腾头发?这个先放到一边,单说人本来有四只脚,却只用两只,这就是浪费!用四只脚走路多么快捷,人们却总是用两只脚凑合,而另两只脚则像别人送的鳕鱼干似的闲着,太莫名其妙了!

由此可见,人类比起猫来更加悠闲。正是由于太无聊,才想出那些花样自娱自乐的。可笑的是,这些无所事事的人只要一碰面,就口口声声的“忙得很呀,忙得很呀!”而且,他们的表情也貌似很忙,看他们那蝇营狗苟的样子,不由得担心他们弄不好会忙碌死的。有的人见了我,常说什么:“要是像猫那样成天闲呆着,多快活啊!”真是觉得我快活,就变成猫好了。谁也没求你们那么忙碌呀!人们自己制造出好多麻烦事来,疲于应对,却整天喊叫“累死啦,累死啦”。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却又喊叫“热死了,热死了”一样。换做是猫,到了琢磨出二十多种发式的那一天,也不可能这样逍遥了。若想自在,就该像咱这样,练就一身夏天也能穿着毛衣不换的本事。虽然这么说,毕竟有点热。穿毛衣过夏的确太热了。

这么热的天,我的长项--午睡也睡不成了。

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啊?已经好久疏于观察人们了。今天本想趁着有此雅兴,观瞧一下的他们浑浑噩噩、蝇营狗苟的样子,偏巧主人在懒惰这点上,与猫的习性颇为相近。他午睡时间丝毫不比我短,尤其是放暑假以后,什么正经事都不做,所以,再怎么观察,也观察不出什么来的。这种时候,迷亭一来,主人那受胃病困扰的皮肤也会有几分反应,暂时可以多少远离一些猫性。正当我寻思着迷亭先生现在来就好了时,不知何人在浴室里哗哗冲水。不仅有冲水的声音,还不时地听到有人高声说话。“啊,就这样!”“真舒服啊!”“再来一下。”等等,整个家里都能听见。到主人家来,能够这么吆五喝六、无所顾忌的,除了迷亭外,没有第二个。

他终于来了。今日这个半天又好消磨了。正想着,迷亭先生已经擦完了汗,穿好了衣服,照例大摇大摆地进了客厅。

“嫂夫人,苦沙弥兄干什么哪?”他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把帽子扔到席子上。

女主人正在隔壁房间里,趴在针线盒旁睡得正香,猛然被一阵几乎震破耳鼓的哇啦哇啦声吵醒,大吃一惊,强睁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客厅一瞧,原来是迷亭穿着萨摩产的上等麻布衫大模大样地坐在房间里,不停地摇着扇子。

“哟,您来啦!”女主人也不擦去鼻尖的汗珠,有点尴尬地低了低头说:“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见啊。”

“哪里,我刚来。刚才在浴室里让女仆给我浇点凉水,总算舒服些了……这天也太热啦!”

“这两三天,待着不动还冒汗呢。可是够热的。不过,我看您还挺精神的。”女主人依然不去擦鼻尖上的汗。

“啊,谢谢啦。天气热点儿,身子倒不至于出什么毛病。不过,最近热得出奇,总觉得四肢无力呢。”

“我也是啊,连我这个向来不睡午觉的人都热得睡起来……”

“睡午觉吗?那很好哇!若是白天睡了,晚上还能睡,可就再好不过了。”

迷亭又信口开河起来,而且觉得还不够劲儿,便说:

“我这个人,天生就不喜欢睡午觉。每次来,看到像苦沙弥兄这样能睡觉的人,真是羡慕死啦!当然了,胃不好的人最怕天气热了。即使健康人,像今天这么热的天气,就连肩膀上扛着个脑袋都觉得重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长了这么个脑袋,也不好把它拧掉呀!”迷亭居然罕见地发愁起要不要这个脑袋来了。“像嫂夫人这样,头上还要顶着那么个东西,怎么坐得住呢。光是那个发髻的分量就叫人想躺下呀。”

听他这么一说,女主人以为是自己的发髻让迷亭看出她一直在贪睡,便呵呵呵笑着,一边说“竟笑话人。”一边摆弄自己的发髻。

迷亭并不在意地说: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顶上做了个煎鸡蛋的试验呢。”

“是怎么煎的?”

“我看房顶的瓦片被太阳烤得特别烫,觉得不利用一下太可惜,就放上些牛油,溶化之后又打了个鸡蛋。”

“哎哟,我的天哪!”

“不过,太阳光到底没有那么热,好半天也煎不成半熟。我就暂且从房顶下来,正在看报时,有客人来了,就把煎鸡蛋的事给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估摸着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么样了?”

“哪里是半熟,全都流光了。”

“唉呀呀!”女主人皱起眉头,叹息着。

“不过,三伏天那么凉快,现在又变得这么热,天气太不正常了。”

“可不是嘛。前些天穿单衣还觉得冷呢,可是从前天开始突然热起来了。”

“螃蟹是横着走,可是今年的天气可是倒退着走呢。恐怕是告诉人们:‘倒行逆施,亦可为也。’”

“您说什么呢?”

“噢,没说什么。气候这么反常,满像是赫拉克利斯的牛呢。”

女主人一问,迷亭更加起劲,越说越没谱了。果不出所料,女主人全然不懂了。但由于接受了刚刚那句“倒行逆施”的教训,她这回才只“噢--”了一声,没有再问。倘若她不再问下去,迷亭那番话岂不是白说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利斯的牛吗?”

“我可不知道那个什么牛。”

“不知道吗?那我就给你讲一讲吧?”

女主人也不好说不必介绍了,便“唉”的一声。

“从前有个叫赫拉克利斯的,一天,他牵来了一头牛。”

“那个叫赫拉克利斯的是个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而且也不是牛肉铺的老板。那个时候的希腊,连一家牛肉铺也还没有呢。”

“哟,是希腊的故事啊?怎么不早说呢。”希腊这个国名女主人还是知道的。

“我不是告诉你赫拉克利斯了吗?”

“赫拉克利斯就是希腊的意思吗?”

“是啊,赫拉克利斯是希腊的一位英雄。”

“难怪我不知道。那么,他怎么样了?”

“他呀,一天也像嫂夫人一样困得不行,呼呼大睡……”

“哟,瞎说什么呀!”

“他正在酣睡的时候,巴尔干的儿子来了。”

“巴尔干是什么?”

“巴尔干是个铁匠。就是这个铁匠的儿子偷走了那头牛。不过,由于这孩子是揪着牛尾巴拖着走的,赫拉克利斯睡醒之后,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他当然找不到。因为铁匠儿子不是牵着牛往前走,而是拉着牛倒退着走的,即使他顺着牛蹄印往前找,也找不到!虽然是个铁匠的儿子,却极其聪明。”迷亭已经忘了刚才在谈论天气热,继续说:

“苦沙弥兄现在干什么呢?还是在睡午觉吗?午睡出现在汉诗里很是风流的。不过,像苦沙弥兄这么天天都午睡,未免俗气了。每天这样睡觉,不就像是一点点在睡成死人似的吗?嫂夫人,麻烦你,把他叫醒吧。”

迷亭这么一催促,女主人也赞同,便说:“是啊,他天天这么爱睡觉,真没办法。这样下去,身体越来越坏了。而且他刚吃过饭就睡觉。”

女主人刚站起来,迷亭说:“嫂夫人!提起吃饭,我还没有吃饭呢。”别人也没问,迷亭就厚着脸皮说道。

“唉呀,是吗?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怎么给忘了。--那么,没什么好吃的,将就吃点茶泡饭吧?”

“不了,要是茶泡饭的话,就不吃啦。”

“可是,反正没有合您胃口的东西呀!”女主人话里有话,迷亭听出来了,赶忙说道:

“我不是那意思,茶泡饭还是水泡饭都不必麻烦了。刚才来的路上,我顺便在饭馆叫了外卖,打算在这儿吃呢。”他这一套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女主人只是“哟”了一声。这一声“哟”里,包含了惊讶、抱歉和因省去了麻烦而庆幸等意思。

这时,主人晃晃悠悠地走出书房,似乎是吵人的说话声,搅扰了他的睡意。

“你一来就这么不得清净。正想好好睡一觉呢,”主人打着呵欠,满脸不悦。

“呀,睡醒啦?惊扰凤眠,罪该万死!不过,偶尔为之,亦无不可吧!好了,请坐下吧。”

听他这话,到底谁是客人都不知道了。主人默默地落了坐,从寄木烟盒里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不经意地看见迷亭扔在角落的草帽,问:

“你买了个帽子?”

迷亭立刻将草帽拿起来给主人夫妇看,得意地说:

“怎么样?”

“哎呀,真好看!眼儿特别小,还特别柔软。”女主人一再地抚摸草帽。

“嫂夫人,这顶帽子可以百变呢!你叫它什么样,它就什么样。”迷亭说着攒紧拳头,打在巴拿马草帽的侧面,草帽果然出现了拳头大的凹坑。

“哟!”女主人惊叫了一声,迷亭立刻又把拳头伸进帽子里头,用力一顶,那帽子顶又鼓了个包。接着,他又捏住两边的帽檐,把它压扁。压扁了的草帽就像用檊面杖擀开的荞面面片似的,平展展的。然后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一圈圈地卷了起来。

“怎么样啊?还可以这样呢。”说着,将卷成卷的草帽揣进怀里。

女主人仿佛在看归天斋正一变戏法,惊奇地说:“太神奇啦!”

迷亭也学着变戏法的样子,又显摆地把塞进右边怀里的草帽,从左袖口掏了出来。

“一点也没有变形吧。”他说着,将草帽恢复原状,用食指从里面顶着帽子,让草帽滴溜溜地转圈。以为他的表演就此结束,没想到,最后他将草帽啪的一声扔到身后,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不会压坏吗?”连主人都担心起来了。女主人更是担心地提醒他:

“好容易买的漂亮帽子,若是弄坏了,可不得了!我看你还是别表演了吧。”

只有草帽的主人得意洋洋的。

“问题是,就因为它不会变形,所以才神奇哪!”说着,把坐得皱皱巴巴的草帽从屁股底下拽出来,直接戴在了头上。不可思议的是,那草帽竟立刻恢复了原状。

“这个帽子可真叫皮实啊。你是怎么做到的?”女主人越来越佩服。

“噢,我什么也没有做,本来就是这样的帽子嘛!”迷亭戴着帽子,回答女主人。

“你也买这么个帽子戴戴,多好啊!”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劝主人。

“不过,苦沙弥兄不是也有一顶漂亮的草帽吗?”

“可你不知道,前些天,孩子把它踩坏了。”

“哟,那可太可惜了。”

“所以我想,让他再买一顶像你那样的结实又好看的帽子,那多好啊!”由于女主人不清楚巴拿马草帽的价钱,再三劝丈夫:“就买这样的吧。好不好?”

这时候,迷亭又从右袖筒里掏出一个红盒子,从盒里里拿出一把剪刀,给女主人看。

“嫂夫人,草帽就介绍到这里。下面请看这把剪刀。这也是个非常方便的物件,有十四种用途哪!”

我看得明明白白:假如迷亭不拿出这把剪刀来,主人必将被妻子催逼买巴拿马草帽。幸亏女人天生就有的好奇心,主人才免遭恶运。与其说这是迷亭的机智,莫如说纯属侥幸罢了。

“这把剪子为什么会有十四种用途?”女主人话音未落,迷亭君便洋洋得意地说:

“现在,我来就给你讲解一下,请听我说下去。你看,这里有个月芽形的洞眼吧?把烟卷往这里头一塞,噗嗤一声就切断了。其次,这剪子根上有个装饰吧?可以用这儿咔哧咔哧地剪铁丝。再次,把它平放在纸上,可以当做规尺画线用。还有,刀背上有刻度,也可以代替尺子用。翻过来看这一面,有个小锉刀,可以用来磨指甲。此外,把这个锉刀尖儿插进螺丝钉里,使劲拧紧,还能当小锤子用。这个刀尖也可以撬东西使,一般的钉子钉的木箱盖轻而易举的就能启开。还有,这个刀尖可以当锥子用。再看这个地方,是用来刮掉写错的字的。把它这么拆卸开,就成了一把小刀。最后,--嫂夫人,这最后一个用法最有趣了!你看这儿有个苍蝇眼睛那么小的圆球吧?请瞅一瞅看。”

“我可不看,你又拿我开心吧。”

“这么不信任我怎么可以呀。你就当是再上一回当,瞧瞧看吧。怎么?不愿意?瞧一眼就行。”说着,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犹豫着接过剪刀,把眼睛贴在那个苍蝇眼睛上一个劲地瞅。

“看见了吗?”

“全是黑的呀!”

“怎么会是黑的呢。你朝纸拉门这边转转身子,把剪子立起来看……对啦,对啦,这回看见了吧?”

“哎呀,是照片呀!这么小的照片是怎么贴上去的呢?”

“所以我才说有趣哪。”

女主人和迷亭两个人一问一答着。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主人,突然也想看看那照片,就说:“喂,让我也看看!”

女主人仍旧将剪子贴在脸上,迟迟不肯交给他。嘴里一边赞叹着:“太漂亮了!真是裸体美人啊。”

“喂,没听见我让你给我看看吗?”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好美丽的长发呀,都达到腰部了。稍微扬起点来看的话,就成了个头特别高的女人了。不过,好一个美人哟。”

“喂,快给我看看呀!差不离就得了,赶快拿给我看看。”主人急不可耐地催着妻子。

“好吧,让您久等了。请瞧个够吧!”

当妻子将剪刀递给主人时,女仆端着两笼荞麦面条,从厨房走进客厅,说:“客人要的外卖送到了。”

“嫂夫人!这就是我要的好吃的。那么,恕在下冒昧,就在这里进食了!”迷亭恭敬有加地低头行了个礼。

看他那做派既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在做戏,连女主人也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轻声道:“请自便。”然后瞧着他吃面条。

主人终于把剪子从眼前拿开,说:“迷亭,这大热的天,吃荞面可不好哟!”

“不要紧。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吃坏人的。”说着,他揭开笼屉盖。

“现做的面条就是好啊!俗话说,放得时间太长的荞面条,活得太愚蠢的人,都同样没有出息!”说着,把佐料放进汤汁里,胡乱地搅活起来。

“你放那么多绿芥末,很辣的!”主人担心地提醒他。

“荞面就是蘸着汤汁和绿芥末吃的嘛。看来你是不爱吃荞面条的喽?”

“我爱吃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