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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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主人一直在做大拇指被红书咬住的梦。这时,他咕咚翻了个身,大喊道:“是寒月!”盗贼吓得手里的毛毯掉在地上,赶忙将跨进来的那只脚缩回去,纸隔扇上映出两条微微颤抖的小腿。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咕哝着,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皮廯似的,咯吱咯吱地搔他那黑胳膊。然后没有了动静,主人扒拉开枕头睡着了。原来他那声“寒月”,完全是在说梦话。

君子仍然站在檐廊上,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屋内的草席上。这回连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了。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跨了进来。一盏春夜长明灯照得通亮的六榻榻米房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分割成阴阳两半。那影子,从柳条包那边开始,越过我的头顶,半面墙壁都是昏黑的。我扭头一看,那位君子的面影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模模糊糊晃动着。哪怕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就像八头芋精似的奇形怪状的。君子俯下身盯着女主人的睡脸看了片刻,不知为何竟然嘻嘻地笑了。连他笑声都是和寒月如出一辙,叫我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当个宝儿似地放着一个钉着钉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这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探亲带回来的家乡特产山药。把山药摆在枕头旁边,陪伴入梦,可谓闻所未闻,但是,这位女主人是个缺乏“适得其所”概念的女人,连炖菜用的精白糖也往衣橱里放。对她来说,别说是山药了,即便卧室里有腌萝卜也不以为然的。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她是这么个女人。既然如此贴身放置,也难怪他会推断这是件贵重的物品。君子稍稍抱起箱子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十分满意。我暗想,他打算偷山药了。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我顿时感到很可笑。但是笑出声就危险了,只得拼命忍住。

君子开始用旧毛毯小心翼翼地包起山药箱,然后四下看了看,想找根绳子捆起来。幸好旁边扔着一条主人熟睡时解下的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结结实实地捆好,轻而易举地背在了背上。这可不是女人喜欢的姿势。然后,君子又把两件孩子的棉坎肩塞进主人的棉毛裤里,撑得棉毛裤的两条腿圆鼓鼓的,宛如青蛇吞了只青蛙一般。--或许还是用“青蛇临盆”来形容更加贴切吧。反正是怪哉妙哉。如果谁不信,不妨尝试一下。君子将主人的棉毛裤缠绕在脖子上。且看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摊开作为包袱皮。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外褂和内衣等其他所有衣物,风卷残云般地统统包了进去。他那熟练而麻利的整套动作,倒叫我心下多少有些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的腰带衬里和腰带连接成一条绳,束紧这个大包的收口,一只手拎起来。他四下张望,看看还有什么可拿的,瞧见主人脑袋上方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自己的和服袖里。马上又拿出来,从那个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就着煤油灯点着,深吸了一口,喷吐出的烟雾在乳白色的灯罩外圈缭绕。不等烟雾消散,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檐廊远去,渐渐听不见了。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类还真够疏忽大意的。

我还需要休息一会儿。一直这样饶舌的话,身体要吃不消的。当我蒙头大睡,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春三月,晴空朗朗,主人夫妇在后院厨房门口与巡警说话呢。

“那么,是从这儿进来,然后去的卧室吧?你们正在睡觉,根本没有察觉了?”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失窃大概是几点呢?”巡警这个问题简直叫人无从回答。如果知道什么时候失窃的话,窃贼如何能够得逞呢?主人夫妇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层,就这个问题,一个劲地相互询问起来:

“是几点呢?”

“我想想……”妻子思考起来。她似乎以为只有思考,就会想得起来。

“你昨晚是几点钟睡觉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睡的。”

“那么咱们是几点钟醒来的呢?”

“好像是七点半吧?”

“那么,盗贼进来的时候是几点钟呢?”

“应该是半夜吧?”

“还用你说,当然是半夜,我是问几点钟?”

“确切的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怎么知道啊。”

妻子还是打算继续回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个形式,随便问问,至于那贼几点进来的,根本无关他的痛痒。他觉得主人夫妇随便回答一两句就行了,撒个谎也没关系,然而主人夫妇老是傻里傻气地互相询问,于是巡警有些不耐烦了,问道:“这么说,被盗时间不清楚了?”

于是主人以他特有的腔调答道:“可以这么说吧。”

巡警没有笑,说:“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表。写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锁好门窗就寝后,盗贼将某套窗摘下,溜进某室内,盗走几样物品。特此申诉。’这不是申报,是申诉,最好不写台头。”

“被盗物品需要一一写明吗?”

“是的。外褂几件,价值多少,这样列成表呈报。--我进屋看也没有什么用,已经是被盗之后了嘛!”巡警淡然说完就走了。

主人将笔砚拿到客厅中心,让妻子坐在自己面前,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现在我要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说来!快说呀!”

“哟,真是的。居然还叫我‘快说’。你这么耍横,谁还肯说?”女主人只系了条细带子,一屁股坐下。

“你怎么这副样子!活像个没人要的卖笑女郎!为什么不系腰带?”

“你若嫌这带子难看,就给我买一条来。什么女郎女郎的,还不是因为被偷了,有什么办法!”

“连腰带也被偷了去吗?可恶的盗贼!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丢的是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腰带?我能有几条啊?就是黑缎子面、绸子里的那条呗!”

“好的,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还了得,系这么贵的带子。今后要系一元五角左右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啊。所以说你这个人没有人情味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都不在乎,只要把自己打扮好就行。”

“行啦,还丢了什么?”

“捻绸外褂。那是河野的婶子送给我的纪念品,所以同样是捻绸,和现在的捻绸不是一个档次的。”

“没工夫听你讲解。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了!”

“那怎么了,又不是花你的钱买的!”

“还有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两角七分买的。”

“下一个。”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做成山药泥吃?”

“我哪知道他想怎么吃,有劳你到窃贼家跑一趟,问问他吧!”

“值多少钱?”

“我可不知道山药的价钱。”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左右吧。”

“这也太离谱了,就算是从唐津挖来的山药,也不可能值十二元五角啊。”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十二元五角,也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是怎么回事?完全不合逻辑啊。所以,我才说你是奥坦钦·巴列奥略呢。”

“你说我是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接下来是--我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还有什么都不管我的事。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啊。”

“那也可以告诉我呀。你也太欺负人了!你一定觉得我不懂英语,用英语说我坏话吧。”

“少说废话,快些往下说!不赶快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现在申诉也找不回来了。还是快点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为好。”

“你这个女人真是难缠。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好吧,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榆木疙瘩脑袋!那就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申诉了。”

“我也不告诉你丢了什么了。申诉书应该是你自己写的。你不写,我怕什么!”

“那就不写了!”

主人照例猛地站起来,走进书房去了。妻子退到了饭堂,坐在针线盒前。约莫十分钟工夫,两个人什么也不做,瞪着纸隔扇发呆。

就在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哐当一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了业,就职于某公司的矿山部。这位也是实业家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来人。三平君感念过去的交情,常常来旧日先生的茅舍造访。若是星期日,会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的关系就是如此的无拘无束。

“师母,今天是个好天气呀!”他好像是唐津口音,在女主人面前,坐下来,支着一条腿说。

“噢,是多多良君!”

“先生出门了?”

“没有,在书房。”

“师母,先生这么用功,有伤身体呀!又是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你直接对先生说吧!”

“好的……”说到这儿,三平看了看屋里,说:“今天怎么也没看见小姐们哪?”

话音没落,敦子和骏子从隔壁房间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寿司了吗?”姐姐敦子还记得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问起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你还记得呀,下次一定带来!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了,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寿司来,可是送来山药了呀。小姐们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又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吗?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听到三平夸赞家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谢多多良君,上次送了那么多山药。”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专门订做了个木箱,装得很紧实,以免山药折断。想必没有断吧?”

“可惜呀,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被小偷偷走了。”

“窃贼吗?愚蠢的家伙!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吗?”三平大为感慨。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嗯。”女主人轻声回答。

“进了小偷……进了小偷……进来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回是妹妹问的。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呢?”姐姐毫不留情面地反问道。

“说什么呢,没有礼貌。”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这可怎么办啊。”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一个月前出现的,找医生看了,还是没有治好。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跟妈妈的脑袋似地发亮呢!”

“不是叫你们别瞎说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出的问话。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可是孩子们太烦人,没法好好说个话,女主人就对姐俩说:

“好了,好了,你们俩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这就给你们拿点心来。”总算把孩子们轰出去了,然后认真地问道:“多多良君,您的脑袋怎么啦?”

“长了虫子,老是治不好。师母也有吗?”

“瞎说,哪里有什么虫子!女人盘发髻的地方,都会有点秃的。”

“秃疤,都是因为有细菌呀。”

“我的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对了,英文把秃头叫做什么?”

“秃头好像是叫做bald。”

“不,不是这个。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先生,立刻就会清楚的。”

“他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只知道‘bald’这个词,很长的词?怎么说的?”

“是‘奥坦钦·巴列奥略’,‘奥坦钦’大概是‘秃’,巴列奥略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这就到先生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先生也真是与众不同啊。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先生这样下去。胃病可好不了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去赏樱花吧!”

“你叫他去吧。他这个人决不会听女人的话。”

“近来先生还那么爱吃果酱吗?”

“是的。还是那样。”

“不久前先生还对我发牢骚呢。‘你师母总是说我果酱吃得太狠了,直发愁。可我觉得没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错了?’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师母一块儿吃的……’”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是,师母的样子就像是爱吃果酱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虽说是看不出……不过,师母一点儿也没吃吗?”

“当然吃了一点。吃点有什么关系?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我就猜到了……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飞来横祸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若是只偷了山药就不发愁了,连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眼下有什么困难吗?又需要借钱吧?这只猫,换成是狗就好了……真是吃亏了啊。师母,一定要养一条肥壮的狗……猫没有用的,光知道吃……会逮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是个刁蛮滑头的猫!”

“哎哟,那不就等于白养活了吗。赶快扔掉得了!要不,我就拿走炖了吃吧?”

“哟,多多良君还吃猫啊?”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有胆子!”

我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书生当中,有些吃猫肉的野蛮人。但是,连平素蒙受眷顾的多多良君竟也是此道中人,倒是我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穷书生,虽然毕业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因此,我的惊愕也就非同寻常了。

“见人要想到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行为证实了。而“见人要想到是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我才得以悟到的真理。“见多而识广”,见识多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一天比一天不能疏忽大意。人,不论变得狡猾、变得卑鄙,还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见识多的恶果。见识多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奸巨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或许还是早日在多多良君的锅里陪伴着洋葱一同成佛为上策,我暗自思忖,躲在墙角缩成一团。这时刚才因和妻子吵架,一度回了书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语声,慢吞吞地再度现身客厅。

“先生,听说您家失盗啦?太愚蠢啦!”多多良劈头给了主人一闷棍。

“进别人家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时候都以圣贤自居。

“贼自然是愚蠢,被偷的也不够聪明。”

“还是没有东西可偷的多多良君这等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站在了丈夫一边。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整天都在干什么?又不捉耗子,贼来了也装不知道。先生,干脆把这只猫给我算了。养它在家里也毫无用处。”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炖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过于刺激的话,立刻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没有表态,而多多良也没有表示一定要吃猫肉的迫切愿望,对我来说,真是喜出望外。过了一会儿,主人换了个话题,说:“猫怎样都无碍,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主人显得十分懊丧。

怎么能不冷啊?冬天主人一向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衣和半袖衫,从清早起,也不出去活动,一直枯坐室内,本已不足的血液全都为他的胃而忙活,根本顾及不到手脚了。

“先生,干教师这个行当,说到底是失策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捉襟见肘的,--干脆重打鼓另开张,当个实业家好不好?”

“他讨厌实业家,你说也是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不用说,女主人巴不得丈夫成为实业家。

“先生,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置可否。

“已经九年了,也不长薪水。怎么有学问,也没有人识货。真算得上是‘郎君独寂寞’啊!”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完全不知所云,因此没有回应。

“教员嘛,自然不喜欢。实业家嘛,更不喜欢。”主人心里好像在盘算自己到底喜欢干什么。

“他是讨厌一切的……”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那是最讨厌的!”主人回答得极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貌似无所谓,然后回过头望着丈夫的脸,说:

“恐怕你连活着都厌烦吧?”她满心以为这下子可以把主人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