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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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要想将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所发生的事毫无遗漏地记述下来,一字不落地读完,至少也要花二十四个小时吧。我再怎么提倡“写生文”,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玩意毕竟不是咱猫族可以企及之技艺!因而,尽管我家主人一天到晚都在捣鼓些值得精细描绘的奇言怪行,而在下却没有逐一将它们向读者报告的能耐和毅力,甚为遗憾。纵令遗憾,却是不得已。

铃木和迷亭君走后,犹如呼啸的寒风骤然平息,雪花霏霏飘落的冬夜一般,安静下来。主人照例钻进书房,孩子们在一个六榻榻米的屋子里并枕甜睡。

隔一道两米多长纸拉门的朝南房间里,女主人躺着给三岁的绵子喂奶。花阴时节白天很短,此时日已西沉,连外面走过的行人低齿木屐声都清晰地传到饭堂来。在邻街公寓里有人在吹明笛,时断时续,不时地刺激着昏昏欲睡的耳底。外面已经暮色朦胧了吧。晚餐吃光了鲍鱼壳里鱼糕汤,肚子饱饱的,实在需要休息一下。

听说世上有人以写所谓《猫恋》的俳谐为乐的现象,说是早春时节,一到夜晚,街里的猫胞们会尽数出动,兴奋得四处游走,以至于吵得人夜不安眠。可是我还不曾领略过这类心情的变化。说到底,爱情本是宇宙间的活力源头。上自天神丘比特宙斯,下至土里鸣叫的蚯蚓、蝼蛄,一旦陷入此道,无不心神憔悴,此乃万物之习。因之,吾猫辈同胞,春心萌动,真情流露而风流快活些,也就情有可原了。回首往事,就连鄙猫也曾苦恋过三毛姑娘。“三无主义”的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也就是那位大吃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传出过恋慕寒月的八卦。鉴于此故,对于普天下的雄猫雌猫,于那一刻千金的春宵,心神恍惚,痴狂迷走,鄙猫丝毫没有视之为三千烦恼而予以轻蔑之念,但无论他猫怎样勾引,咱也不会动情,没有法子。眼下我只想好好将息。这般困倦,也无法谈情说爱。我慢腾腾地转到孩子的被子脚边,甜甜地睡着了……

忽然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已经从书房来到卧室,钻进妻子身旁的被窝里了。按主人的习惯,临睡前定要从书房带来一小本洋文书。但是,躺下以后从来不曾连续读上两页以上。甚至有时拿来放在枕旁,连碰也不碰一下就睡去了。既然连一行都不看,似乎没有必要特意带到寝室来。然而,这也正是主人之所以为主人的独特之处,任凭妻子嘲笑,叫他不要这样,他也绝不改变。每晚照例是不辞辛苦地把书搬到寝室来。有时还抱来三四本。更有甚者,前些天,一连几天将韦伯斯特主编的大辞典也抱了来。说起来,这是主人的毛病,正如讲究人,若不听龙文堂茶壶发出的松涛之声便难安眠一样,主人不把书本放在枕边,便不能入梦吧。如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本不是供人阅读之物,而是催眠的工具,是铅印的催眠剂。

今夜主人也会带本什么书来吧?我瞅了一眼,果然,有一本红皮薄书扣在主人嘴上靠近胡须的地方。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夹在书页间,由此可知,今夜主人好像破天荒地读了五六行。与红皮书并列的那块镍金怀表,发出与融融春夜不协调的凛冽之色。

妻子将吃奶婴儿放在离身子一尺多远的地方,张着嘴打鼾,枕头也撇在一边。要说到人世上数什么最难看,我想,再也没有比张着嘴睡觉更看不下去的了。我们猫族,一辈子也不曾如此丢丑过。本来,口乃发声器官,鼻为吞吐空气之工具。当然了,到了北方,人们都犯懒,尽可能少开口说话,这样图省力的结果,便出现了用鼻子说话的鼻音方言。但是,鼻孔紧闭,用嘴来代替鼻子呼吸,要比用鼻子方言更不像样子。至少,从天井掉下老鼠屎来,多么危险!

孩子们什么睡相呢?一瞧,她们的丑态也不亚于母亲。姐姐敦子伸着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仿佛在告诉妹妹“当姐姐的有权如此”似的。妹妹澄子以牙还牙,毫无顾忌地将一只脚伸在姐姐的肚皮上。双方都比睡下时掉转了九十度,而且,两个人都维持这种别扭的姿态,毫无怨言地乖乖地熟睡着。

春宵的灯火,的确异乎寻常。在这一家人天真烂漫,又极不雅观的睡相里,灯火仿佛珍惜此良宵一般闪烁着幽光。我环顾室内,想知道是什么时辰。四邻寂静,只听见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鼾声,以及远处女仆的磨牙声。这女仆,只要别人说她磨牙,她就矢口否认,硬说什么:“我从出生,到今天,从来不记得磨过牙。”就是不说一句“今后努力改正”或是“很抱歉”等等,只一味地声称不记得有这么回事。说的也是,熟睡时做的事嘛,本人肯定是不记得的。但是,有时候,即便不记得,事实也依然存在,所以才麻烦。世上有一种人,一面干着坏事,一面却自以为是正人君子。若这是由于他们自信没有罪孽在身,而如此天真,倒也无妨,然而,他人遭的难总不会因其天真而减少。这类绅士淑女也和这个女仆是同类。--看来夜已经深了。

忽然听见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轻轻敲了两下。怎么?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呀?多半是那些老鼠吧。假如是老鼠,咱是不会捉的,由着它们随便折腾去好了。--又听见砰砰两声响。总感觉不像是老鼠。若是老鼠,也一定是个非常谨慎的家伙。主人家的老鼠,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学校的学生那样,不分白天还是黑夜,一心一意地修练如何耍横撒野,由于他们是一帮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好梦奉为天职的混小子,所以绝对不可能这么客气的。刚才敲窗户的确实不是老鼠。比起前些天闯进主人卧室、咬了一口主人的塌鼻尖后高歌凯旋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于胆怯。绝不是老鼠!这时,又听到吱的一声自下往上推套窗的声音,同时,将拉门尽量慢慢地沿着沟槽滑动。我越来越可以肯定来者不是老鼠了。肯定是人!在这深更半夜,也不叫门,就自行开门造访,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既是君子,在下真想快些拜见其尊容。那君子此时似乎已抬起巨大泥足,跨进厨房两步了。当他迈第三步时,大概绊倒在地板盖上,发出咕咚一声响。吓得我只觉得仿佛被人用鞋刷子倒着刷后背毛似的竖了起来。好一会儿没有听见脚步声。我一看女主人,依然张着嘴,使劲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也许梦见了他的大拇指被夹在红皮书里了吧。不久,从厨房那边传来擦火柴的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也不如我这样有着一双夜眼。他看不清楚屋里的样子,想必行动多有不便,也怪难为他的。

这时,我蹲在地上思考起来。那君子是从厨房朝茶间移动呢?还是向左转,穿过玄关,奔书房而去呢?听脚步声,是打开拉门后去了檐廊。看样子君子是去了书房,其后便无声息了。

到了此时我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赶紧叫主人夫妇起来。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莫名其妙的法子在脑子里滚水车似的一圈一圈轱辘辘乱转,就像一团浆糊。我想,要不咬住被脚晃动他们试试,试了两三次,毫不见效。又想到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两腮的法子,便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可是主人虽在梦中,却用力一伸手,一巴掌狠狠扇到我的鼻子上。鼻子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得我要命。我黔驴技穷了,便喵喵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回事,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住个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好不容易喊出一声沙哑的低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主人没有醒来,却突然听见君子的脚步声,沙,沙地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回可没救了!我彻底死了心,藏身在纸隔扇和柳条包之间,偷窥动静。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拉门前,停了下来。我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等着看他下一步干些什么。事后回想,我当时的气势可谓双眼圆睁,如魂魄出窍一般。假如扑鼠时能拿出这个劲头的话,哪有功亏一篑之理?多亏梁上君子,使咱终于开悟,甚是难得!

只见拉门第三道格纸就像被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开始变色。淡红色之物透过薄纸,越来越浓,不知何时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舌头又消失在黑暗中,片刻,换了一个发亮的东西出现在破洞里,毫无疑问,那是梁上君子的眼睛。奇妙的是,我感觉那只眼睛并不去瞧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藏身于柳条包后的我身上似的。虽然还不到一分钟,但我觉得这样被他盯下去,会减少寿命的。我实在无法忍下去,索性从柳条包后跳出去吧,就在这当儿,卧室的门卡啦一声开了,让人等得不耐烦的梁上君子终于亮了相。

按照叙述的顺序,我应该荣幸地在此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各位介绍一下,但是在此之前,我打算先抛砖引玉,仅供参考为盼。

话说古代诸神,被奉为全知全能。尤其是耶稣,时至二十世纪之今日,依然披着全知全能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知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知无能。这分明是个反论。而道破这一反论者,开天辟地以来恐怕只有在下了!如此一想,在下也有了虚荣心,觉得在下并非一只猫的层次了,所以必须在此申明其理由,将“对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念,输入高傲的人类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都是上帝创造的,那么,人也是上帝创造的了!所谓《圣经》就是这么明文记载的。关于人的诞生,人类自身积数千年的观察,深感玄妙而不可思议,同时,越来越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知全能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毋庸置疑,纵然有无数的人,相貌相同者却无一人。脸上的五官当然千篇一律,尺寸也大抵相似。换句话说,人们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是用同样材料制成的,却没有一模一样的人。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竟然能够设计出那么千差万别的面孔来,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本事。如果不具有极为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这般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精力描绘出来的不同面孔,也超不过十二三种。由此推论,一手承包了创造人类之重任的上帝,堪称技艺卓绝,不能不令人惊叹!由于毕竟是人类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技艺”也无妨吧!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无比的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对上帝诚惶诚恐,完全顺理成章。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一事实,也可以解释为: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即使上帝并不是完全无能,也可以断定,绝不具有比人类更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是按人头数创造了众多面孔。那么,当初他是胸有成竹地造出千差万别的模样吗?还是本想不管是何人,全都让它一个模子,可做的时候总是不理想,造一个,坏一个,因此才陷入如此杂乱不堪的局面呢?这一点,谁说得清楚。人类的面部构造,既可以看做是上帝超凡绝技的纪念碑,同时也可以断定为上帝未能获得成功的痕迹,难道不是吗?虽然可以说是“全能”的,但评价为“无能”也未尝不可。由于人类的两只眼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看到左右两边,所以,映入视野的只有事物的一个侧面,着实可怜。如果换个立场来看,这么简单的事实,在人类生活中虽白天黑夜不断发生,然而,当事者却头昏眼花,慑于神威,因而不能迷途知返。如果说制造出变化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地仿造也是同样的困难!假如要求拉斐尔画两幅分毫不差的圣母像,就等于强迫他画出两幅迥然不同的玛利亚像一样,恐怕拉斐尔会很为难吧!或许画出两张完全相同的画反而更加困难。要求弘法大师用昨天的笔法再写一次“空海”二字,也许比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国语,完全是靠模仿来习得。人们跟着妈妈、奶妈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使用的语言时,除了重复听到的词语之外,毫无其他的欲求。即是说只是在竭尽所能地进行模仿。这样建立在模仿别人的基础上的国语,过了十年、二十年后,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足以证明人类是不具备完全不走样的模仿力的。纯粹的模仿就是这样困难至极。因此,假如上帝能把人类造得无法区别,全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能面的话,就更可以证明上帝是万能的。同时,像当今这样,将胡乱造出来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令其生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反而成为推断上帝无能的证据。

我竟然忘了有什么必要发此番议论了。不过,“忘本”这种事就连在人类当中都是家常便饭,猫自然也难免,请不要见怪吧!总之,当我瞥见拉开卧房的拉门,突然出现在门槛上方的梁上君子时,上述感慨便自然涌上心头。“为什么呢?”若有人发问,就得赶紧思考一番。这个嘛--理由是这样的:

当我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平时,我总是怀疑上帝造出来的人这种作品,说不定是上帝无能的结果。然而,他这张脸完全具有一举否定我这一疑问的特征。其特征不是别的,正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并非在盗贼当中有很多知己,但平日根据盗贼的粗暴行径加以想象,心中不是没有悄悄勾画过他们的面相:鼻翼向左右伸张,长着两只一分钱铜板大的小豆眼,剃了个光头……这虽是咱臆想的,但是,亲眼所见和想象却有着天壤之别。看来决不可随便想象的。

而这位君子,却是一个身材修长,有着浅黑色一字眉的风流倜傥、相貌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都是复制寒月君的。既然上帝能够制造出两个这么酷似的人来,那就绝对不该认为上帝无能了。说心里话,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以至于我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寒月也许是精神失常,深更半夜跑来了呢。只因盗贼的鼻下没有留着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他。寒月是个标准的美男子,是足以让被迷亭称为“会走的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的上帝的杰作。不过,这位梁上君子,从长相看,对于女人的吸引力,也丝毫不逊色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神与嘴唇着迷,却不以同样的热情,对这位盗贼迷恋的话,就太不通人情了。且不说人情,也不合道理嘛。像金田小姐那么有才华,头脑那么聪敏的女子,此等常识,即使没有听别人说过,也没有不懂得之理!由此可见,假如委派这位盗贼做寒月的替身,金田小姐也必定会献出全身心的爱,收获琴瑟谐和之果实的。即便寒月先生被迷亭之流说服,破坏了这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还健在,小姐就无需担忧了。我为了富子小姐,对事态的发展预测到这个程度,才算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生存于天地之间,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是必要条件之一。

梁上君子腋下好像挟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扔进书房里的那个旧毛毯。他身穿条纹布短褂,一条青灰色博多腰带松垮垮地系到臀部上边,苍白的两条小腿裸露出来,此时他正迈出一只脚跨进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