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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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反正不怎么喜欢。”主人的回答竟然从容不迫,这可叫女主人没招了。

“先生,您得打起精神多出去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要不然,您当个实业家吧!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你也没有赚到几个钱,还说我呢。”

“先生,我不是去年刚刚进的公司嘛。就算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存了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元了。”

“你到底拿多少月薪?”女主人又问。

“三十元。其中每月存入公司五元,以备不时之需。师母,您也拿零钱买点外环线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三四个月后就能多一倍。只要稍微投入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值两倍,三倍呢。”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所以我才说,最好当个实业家嘛。假如先生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呢,太可惜了。先生,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来过。”

“是吗。前些天在一个酒会上见到他时,提到先生,他说:‘原来你在苦沙弥兄家做过书生啊?学生时代我也曾和苦沙弥兄在小石川寺一同开过伙。下次你去,给我带个好,说我过几天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到东京来工作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来调到东京来了。很能干的。跟我说话也像老朋友一样……先生,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元。年中年末还有分红,平均下来每个月合四五百元哪。像他那号人都挣那么多,先生是教英语入门的行家,却依旧‘十载一狐裘’,傻气得很哪!”

“的确是傻气!”

即使主人这般超然物外的人,对于金钱的看法也与普通人相差无几。不,正因为穷困潦倒,很可能对于金钱比一般人更加渴求呢。

多多良大肆吹嘘了一通实业家的好处后,也没什么其他好讲的了,便说:

“师母,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到先生这儿来过吗?”

“啊,常来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是个美男子吗?”

“呵呵……和你差不离吧?”

“是吗,和我差不离吗?”多多良显得很认真。

“你怎么知道寒月这个名字的?”主人问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那寒月真的是个值得了解的人物吗?”多多良还没开始了解,已摆出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派头。

“此人远远比你了不起!”

“是吗,比我了不起啊?”多多良既没有笑,也没有恼,这就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当上博士吗?”

“据说目前正写论文哪。”

“看来还是个傻瓜。还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还是那么见解不凡呀!”女主人边笑边说。

“听人家说:只要他当上博士,那家就把姑娘嫁给他云云,居然有这等傻瓜!为了娶媳妇而当博士,我告诉对方,与其把女儿嫁给那号人,还不如嫁给我合算得多呢。”

“对谁说的?”

“对托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是铃木吧?”

“哪里,这种话,不能对他讲的,因为他是企业家嘛!”

“原来多多良是个窝里横呀!到我家来,这么神气,可是一到铃木面前,立刻就变成缩头乌龟了吧?”

“是啊,不如此,可就麻烦喽!”

“多多良,咱们出去散散步吧?”主人突然开口说。他只穿着一件夹袍,太冷了。稍微活动一下也许会暖和些,出于这个考虑,主人才破天荒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凡事顺其自然的多多良当然不会踌躇。

“走吧!去上野吗?那就去芋坂吃米粉团吧。先生,你吃过那里的米粉团吗?师母也去吃一次尝尝。又柔软,又便宜,还给酒喝。”多多良颠三倒四地贫嘴滑舌时,主人已经戴上帽子,去换鞋了。

我还要休息一会儿。至于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园干些什么,在芋坂吃了几盘米粉团,此类逸事,既无侦察的必要,亦无跟踪的勇气,便略去不谈,趁主人出门的工夫要好好休息了。休息乃苍天赋予万物的权利。负有生息于此世的义务的生灵,为了尽生息之责,必须得到休养。假如有神明说:“汝等乃为劳动而生,非为睡眠而生。”的话,我将这样回敬:“吾辈正如所言为劳动而生,故而要求为劳动而休息。”即使像主人那样的木头人,不也常常在星期天之外,自己掏钱休养生息吗?像咱这般多愁善感、日夜劳神者,纵然是猫,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已是不必多说的了。只是刚才多多良君把我视为除了休息之外一无所能的废物,出言不逊,叫我深受刺激。总之,只受制于物质的凡夫俗子,除了寻求感官刺激外不知其他,因此,评价他人时,也就概不涉及形骸之外,简直不可理喻。他们似乎认为,不撅着屁股干活,出一身大汗,便算不得劳动。但是,据说达磨和尚一直面壁坐禅,以至两脚溃烂,即使从石缝中爬出来的常春藤,将高僧的眼睛和嘴遮蔽,也一动不动,也没有睡着或死去。他的头脑一刻不停地在活动,还在思索“廓然无圣”等等玄奥禅理。听闻儒家也有静坐功之说。但这也并非闭居一室,修炼安闲与跪坐的本事,脑中的活力,比之常人倍加炽热。只因外观上貌似极其沉静庄重,天下的凡胎才把这些知识巨匠视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进行不应有的诽谤,诸如废物、饭桶等等。这类凡眼,都是天生的只见其形,不识其心的瞎子,而且,多多良三平之流,正是此类人中的一等货色,因此,他把我这猫看做干屎坨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恶的是,就连略晓古今诗文、粗知事物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假思索地赞同浅薄的多多良三平,这和对于多多良提议的“猫火锅”不加阻拦有什么两样。

然而,退一步想想,人们这样轻视吾辈,也不无道理。所谓“大音不入于里耳”,“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等比喻,自古有之。硬叫看不见除了形体以外之活动的人瞻仰咱灵魂的光辉,犹如逼和尚留发,命金枪鱼演说,叫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要三平不想赚钱一样,毕竟是强人所难。

然而,纵使是猫,也是社会性的动物。既然是社会动物,不论多么自命清高,也要在某种程度上与社会协调着活下去。主人、夫人,乃至女仆、三平之流不能够公正地评价我,固然令人遗憾,也无可奈何。但是假如由于人类的愚昧无知,扒了我的皮,卖给做三弦琴的,将我的肉,做了多多良的盘中餐的话,就非同小可了。

吾辈既然奉天命需凭头脑求生存而降临此俗世,可见是冠古绝今之猫,乃是千金之身。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因此好高骛远,则徒招风险,不仅危及自身,也有悖天意。猛虎若被关进动物园,也只好与猪猡比邻而居;鸿雁若被猎人活捉,也只好与鸡雏共俎而亡。我既与庸人为伍,便不得不退而做庸猫。既要做庸猫,便不能不捕鼠。我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早就听说日本和俄国在打一场大战。我是日本猫,自然偏袒日本。可能的话,真想组织一支猫兵混成旅,去抓挠那些俄国兵。然是像我这么精力充沛的猫,只要打算捉一两只老鼠,闭着眼睛都可以捉住的,不在话下。从前有人问一位著名法师:“怎样做才能悟道?”据说法师回答得颇有风趣:“要像猫扑鼠那样。”意思是说,只要像猫扑鼠那样全神贯注,就必然会开悟。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却还没有“猫捕不到鼠便是德”的格言。由此可见,不论我多么聪慧,也没有不扑鼠之理,非得如此,没有捉不到老鼠之理。之所以至今没有捉,是因为没想去捉罢了!

和昨天一样,春日西下了。散落的樱花被伴着晚风,不时从厨房门的破洞中吹进来,飘落在水桶里,在厨房昏暗的油灯下呈现出一片白色。我决心今夜大干一场,叫这一家人都开开眼。为此,有必要先勘察战场,熟悉地形。战线当然不要拉得太长。这个土间若铺席子,大约可铺四张大小。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地方,一分为二,一半是水槽,一半是酒馆、菜店的伙计送货的地方。炉灶很气派,与寒酸的厨房很不相称,紫铜水壶锃亮锃亮的。炉灶后边至墙板之间留有二尺,是我放鲍鱼壳的地方。挨近茶间的六尺之地是装着锅碗瓢盆的柜橱,把小厨房分割得更加窄小。差一点就顶到旁边探出来的架子了。橱柜下面口朝上放着一个研钵,钵里有个小桶,桶底儿正对着我。并排挂着的萝卜泥擦板和研钵杵旁边只有一个灭火罐悄然而立。熏得漆黑的椽子交叉处的正中,悬了根吊钩,吊钩上挂着一个平底大筐,那个筐不时被风刮得晃动起来。为什么吊着这么个竹筐呢?刚刚来到这户人家时,我完全搞不明白,但自从我知道这是人们为了使猫爪够不着,而把食物放在这里的,不禁深感人类心眼太坏了!

我开始制定作战方案。若问我准备在哪里与老鼠作战?自然要在老鼠出没的地方了。不论地形对我多么有利,独自傻傻地死守何谈战争。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没的路线。我站在厨房中央四下察看,感觉自己很有点像东乡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