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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祭十二郎文

祭十二郎文①

韩愈

本文是韩愈写给与他自幼相守,共历患难,因此感情特别深厚的十二郎的祭文。倾诉了他的痛悼之情,寄托了对十二郎无尽的哀思。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②,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xǐng)所怙(hù),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③,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④。既又与汝就食江南⑤。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⑥。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⑦,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nú)。明年,丞相薨(hōng)。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⑧,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jù)去吾而殁乎?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⑨。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⑩。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liàn)不凭其棺,窆(biǎn)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注释

①十二郎:韩愈二哥的儿子,后过继给韩愈的大哥韩会。在家族中排行十二。

②建中:韩愈的家人。

③兄殁南方:指韩愈的大哥韩会死于贬所,时年43岁。

④河阳:韩愈的家乡,故址在今河南省孟县。

⑤就食江南:建中二年(781年),中原一带战乱不息,韩愈随嫂嫂移居江南。

⑥京城:即都城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韩愈19岁时赴京城长安应考。

⑦董丞相:名晋,字混成。当时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汴州:唐朝州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⑧佐戎徐州:指韩愈在徐州(今徐州市)任节度使推官。

⑨孟东野:孟郊,字东野。唐代著名诗人,韩愈好友。

⑩耿兰:十二郎的仆人。

敛:通“殓”。

伊、颍:两条河流名。伊河在今河南省西部,颍河在今河南省东部及安徽省西北部。这里,伊、颍之上指韩愈的家乡。

尚飨:古代祭文的惯常性结语。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在听说你去世后的第七天,才得以怀着悲痛的心情向你表达诚挚的哀悼,派建中不辞路远备办了些时下美味作为祭品,告慰你十二郎的在天之灵:

唉!我自幼丧父,长大以后,都不知道父亲的样子,一直靠兄嫂抚养。哥哥在中年时死在了南方,我和你都还年幼,跟着嫂嫂把灵柩送回河阳老家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仃,一天都没有分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过早地去世了。承续先人的后代,在孙子辈里只有你,在儿子辈里只有我。两代单传,形单影只。嫂嫂曾经抚摸着你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就只有你们两个了!”你那个时候比我还小,自然不会再记得;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事,却也体会不到这句话的悲凉啊!

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四年以后,才回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祭扫祖先的坟墓,碰上你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探望我,住了一年,你要回去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了汴州,你最终没能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助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我又被免职,你最终又没来成。我想,你跟我到东边来,东边也是异地他乡,不可能久住;从长远考虑,还不如我回到西边去,等在那里安下家再接你来。唉!谁能料到你竟突然离我而去呢?

那时,我和你都年轻,总以为虽暂时分别,但终究会长久在一起的。所以我离开你而奔赴京城,以谋求前程。若真知道会这样,即使是尊贵至极的公卿宰相,我也不会离开你一天而去做啊!

去年,孟东野到你那里去,我写信给你说:“我还不到四十岁,但看东西已经模糊了,头发已经灰白了,牙齿已经松动了。想起父辈和兄长们,都是健康强壮却早早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难道还能活得长久吗?我有职守不能离去,你又没来成,真怕我早晚间突然死去,你会有无尽的悲哀。”可谁能想到年少的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活着,强壮的夭折了,而病弱的反而保全着啊?

唉!确实是这样吗?这是在做梦吗?传来的消息不会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而要让他的后嗣夭折吗?你那么纯正聪慧的人却不能承受他的恩泽吗?年少强壮的要夭折死去,年老衰弱的却应保全着吗?不敢把它当真的啊!是梦,传来的消息不是真的,可东野的来信,耿兰的丧报,又为什么在我身边呢?啊!这确实是真的啊!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而他的后嗣夭折了,你一个纯正聪慧本该继承家业的人,不能承受他的恩泽了。这真是人们所说的上天之意实在难以揣测,而神明之心实在难以知道啊!这真是人们所说的理不可推求,而寿命无法预知啊!

虽然这样,我从今年以来,灰白的头发有的也变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身体越来越衰弱,精神也越来越低落了,过不了多久就要随你死去了。如果死后有知,我们又能分离多久呢?如果死后无知,我也悲痛不了多少时间,而不悲痛的时间则是无穷无尽的。

你的儿子刚满十岁,我的儿子刚满五岁,年少强壮的都不能保全,像这么大的孩子,又能希望他们成人立业吗?唉,悲痛啊,悲痛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常常疼得厉害。”我说:“这种病,江南人常常会得。”开始没有把它当做什么忧虑的事。唉,谁想到你竟然会因此而丧了命啊?还是因为有别的病而导致如此呢?

你的来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死于六月二日;耿兰的丧报没有说日期。是东野所派的人不知道问明日期吗?像耿兰的丧报,不知道说明日期?还是东野给我写信时,才去问使者,使者胡乱说了个日期去应付呢?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现在我让建中来祭奠你,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们有粮食能够守丧,守到丧期终了,就等到丧期过后再接他们来;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终了,那么我就马上把他们接来。其余的奴婢,叫他们一起给你守丧。我有能力迁葬的话,最终一定把你安葬在先人的坟地里,这样以后,才算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死去我不知道日期,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你死的时候我不能抚摸着你表达我的哀痛,你入殓时我不在你的棺材前,你下棺时我又没有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才使你夭折。我不孝顺不慈爱,所以才不能与你相互照顾着生活,和你一块死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你死了以后魂灵也不显现在我的梦中,这都是我所造成的,又能抱怨谁呢?“青青的苍天”,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啊!从今以后,我也没有心思在世上奔忙了!我将回到老家,在伊水、颍水旁置办几顷田地,度过我的余年。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成才;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直到她们出嫁,也就这样罢了。

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悲痛之情无法终止,你知道吗?不知道吗?唉,悲痛啊!请来享用祭品吧!

一文一语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