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乡土小说,彭家煌描写都市生活的作品同样包含着强烈的讽刺。他的《Dismeryer先生》《莫校长》《贼》《茶杯里的风波》等作品,艺术效果堪与叶绍钧和张天翼相媲美,蕴含较深厚的社会容量。从作品主题看,彭家煌的都市生活题材小说大致归为两类:一类是以强烈的人道主义情怀,关注那些处于社会底层贫苦民众的生活遭遇;另一类以家庭生活为轴心描写普通市民夫妇间的小恩怨,多为“茶杯里的风波”和“平淡的事”。《Dismeryer先生》取材颇为新颖,Dismerver先生是来华两年的德国劳动者,长期处于失业状态,居住在狭小的灶披间,靠典当衣物过活。得知邻居能替他谋一份差使,就接连不断上门打听,经常带点小礼品到邻家搭伙吃饭。一次,遭到邻居的冷遇,单纯的心灵受灼伤,便抛下所有的家当——一堆破行李消失了。小说突破了一般“凡洋人都是野兽”的习见,以博大的国际主义精神关怀世上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们。对Dismeryer先生悲惨的处境及尊严受损后的强烈反应,予以深切同情和真诚理解,字里行间闪烁着深沉的人道主义光芒。彭家煌不仅学习鲁迅小说的创作风格,也积极吸纳西方作家的创作技巧。小说《贼》从情节设置到鞭笞拜金主义的主题表达,都颇似莫泊桑小说《我的叔叔于勒》。吴振宇每月薪金不少,为了显示体面的生活,大肆挥霍,对远在故乡依然贫寒的父兄却不管不顾。一次,夜里捉贼,捉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哥哥e深恐有失身份,不让哥哥说出与自己的关系,就在同乡会馆里以周济乡人的名义募捐,将哥哥遣送回乡,自己又安然地到游艺园“泡”戏子去了。在吴振宇身上,农民之子的真诚、淳朴与厚道已经荡然无存,都市生活使他变得荒淫、自私、冷酷,成了一个为富不仁、忘本逐利的势利小人。在这里,家庭血缘亲情已经彻底被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所代替。当战乱四起的时候,灾难最深重的莫过于妇女儿童,而在此背景上表现妓女生活就成为小说中最惨烈的主题。莫泊桑著名的短篇小说《羊脂球》和彭家煌的《晚餐》都是将人物置于战争的背景下。不同的是前者是在普法战争中,通过贵族和善良的妓女之间的人物行为对照,挞伐了那些贵族们贪生怕死、自私冷漠的丑恶灵魂;而后者则将人物推进国内大革命失败的背景下,深刻揭示了主人公刘翠花不堪忍受蹂躏又不能不受蹂躏的可悲处境。她的父亲去世后,一家的生计全靠她出卖肉体维持,而大革命后新当局并不取缔公开的卖淫活动,却严惩暗娼。她在为筹集全家的晚餐而贱卖肉体时,连客人一道被警察带走了,全家的晚餐也化为乌有。小说以“晚餐”为题,不仅揭示沉重的家庭负担将一个弱女子逼向变态生路的可悲,更为发指的是政府当局不顾国民的衣食,连这些可怜人最后的“晚餐”也断送了。作者把同情穷途者的辛酸和批判新军阀的为祸结合起来,使人们看清真正造成百姓灾难的是什么。《出路》在创作思路上颇似欧·亨利的短篇小说《警察与赞美诗》,小说写一个失业工人在饥寒交迫中寻找谋生出路,他想通过自己的汗水养家活口,当连作黄包车夫和小本生意的想法都不能如愿以偿时,于穷途末路中,不得已买了一支假手枪,企图铤而走险。正当他想入非非之时,却成了租界巡捕的刀下鬼。小说戛然而止,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相对来说,《垃圾》在艺术上略显粗糙,可贵的是这里已见出新思想的萌芽。作品写一个失明的排长被军队当作活垃圾抛弃在街头的人生遭际。悲惨的经历,使他认清了现世的黑暗,于是鼓足勇气向士兵们发表“演说”,鼓动他们要面向光明未来,为真正穷苦受难的大众谋福利。作者笔下这个旧军人仅凭自己的遭遇就悟出如此远大的真理,似乎有些欠真实,倒像是作者急于要向世人表达理想人生观,结果匆匆让一一个受辱的旧军人站出来充当自己的代言人。
叙写“茶杯里的风波”或“平淡的事”的小说,限于写生活中的庸常和琐屑,其思想艺术相对较弱。《茶杯里的风波》可视为一幅人物心理解剖图,写女主人恼人的嫉妒心理对家庭造成的影响。作品采用摄取镜头的艺术手段,取早晚阳台上的两个小场面,将家庭夫妇间微妙的感情世界刻画得惟妙惟肖。反映小人物爱情生活的中篇《皮克的情书》,艺术上甚为讲究。从形式看,这篇作品和“五四”时期许多浪漫抒情作家刻画爱情心理的小说一样,采用书信体来结构文章,但思想风格有变化:“五四”小说通常以浓郁的浪漫主义手法,抒写知识女青年或少女敏感、多变、热烈又带点感伤的理想爱情心理,大都接近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笔触。《皮克的情书》则将爱情由“五四”时期的阳春白雪转向下里巴人的真诚恋情。中学小教员皮克向女生涵瑜求爱,因出身寒门,与书香诗礼之家的女方地位悬殊。更有甚者,常有一些富家子弟从中捣乱、作梗。但他对爱情始终如一,坚贞不屈。他追随女友到南方,返校后被解职,两人便漂流到上海开始新生活,又遭匿名信的恶言中伤。作品的重心不是传达爱情成功后的喜悦,而是将更多的笔墨花在表现爱情的波折上。小说写小人物在旧社会黑暗势力包围下的爱情苦恼,成功刻画了主人公坚贞、善良、谦卑的性格和人物备受损害的心酸。在当时庸俗弥漫的社会习气下,像他那样有一颗纯真的心的人物,是多么难能可贵。笔锋曲折感人,颇似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穷人》,作品发表后深受读者青睐,短短数年内销行五版。
彭家煌在他短短的有生之年,无论绘制的家乡湖南洞庭湖滨的风俗画,还是表现都市生活的名篇佳构,其鲜明的艺术风格,很容易与其他乡土作家相区别。他的小说艺术结构讲究自然,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读他的作品,就像翻阅老相片中有趣的生活照,隽妙有味。
台静农王鲁彦等
台静农(1903—1990),安徽霍邱人,曾用笔名青曲、闻超、孔嘉等。中学时代就热爱文学,后到北京大学文学系旁听,又转至北大国学研究所半工半读。作为未名社主要成员之一,20年代后期开始在《莽原》半月刊和《未名》半月刊发表小说,1928年结集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地之子》,1930年第二个短篇小说集《建塔者》出版。30年代曾在北京辅仁大学、青岛山东大学任教。抗战期间在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中文系主任,其间写有不少小说、散文和论文。抗战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先后有《淮南民歌集》《天问》《台静农短篇小说集》《台静农散文选》《我与老舍与酒》等书出版。其中《台静农短篇小说集》内收15篇作品,有12篇出自《地之子》。如果说台静农早期深受鲁迅小说的熏陶,作品从内容到风格皆师法鲁迅,那么晚年文风大变,脱尽了人间的沧桑,字里行间透着对祖国的一往情深,对华夏古老文明的深切缅怀,文笔恬淡自然、精炼简约。
台静农早期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地之子》和《建塔者》两部小说集,尤以前者成绩显著。《地之子》里的作品十之八九“都是以‘我’的故乡为题材的,还保留了些乡土的语言”。这些作品以沉郁的笔致,写乡镇悲剧性传奇,以灰暗的色调勾勒乡村老中国儿女们的群像,沉闷压抑中,渗透作者愤懑痛苦的呐喊。小说深得鲁迅赞誉,称它是“优秀之作”。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里鲁迅评价:“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伟大的欢欣’,诚然是不易的,但他却贡献了文艺;而且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阴暗的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鲁迅收录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里的作品,每个作家最多不超过四篇,这样的作家仅三人,台静农是其中之一,被选人的四篇小说是《天二哥》《红灯》《新坟》《蚯蚓们》,由此可见对其乡土小说的重视。
台静农虽然以乡土小说闻名,最初发表在《东方杂志》上的《负伤的鸟》(1923)却是对“五四”青年追求个性解放和爱情自由的抒写,作者在《台静农短篇小说集·后记》里说:“回想‘五四,后的青年,感于朦胧的爱情,踏空的现实,闪烁的光明又捉摸不住,于是沉郁、绝望,如本篇主人终于走向死亡,这样周围于我左右的朋辈,最为习见的。”作品后经修改压缩,更名为《白蔷薇》,收入《地之子》。
集中描绘安徽农村贫苦农民生活,如实绘制一幅幅人间悲剧,反映封建宗法制对乡间底层人民的精神统治,是台静农乡土小说的总主题。《红灯》和《新坟》通过叙写两个寡妇的不幸遭遇,反映黑暗旧中国妇女的悲惨命运。作品在写法上都采用聚焦透视法,通过周围人们的议论交代出主人公的不幸。《红灯》从人们在水井旁议论汪家嫂子的遭遇写起。卖饺子谋生的儿子得银叫人拉下水,做土匪“捶了人家的大门”,案发后被驻兵捉住开刀示众。可怜的寡妇孩子三岁死了丈夫,“二十年来,为了这孤苦伶仃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受了;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她知道儿子死得冤枉,想借点钱为儿子粘几件衣服。愿望落空后,从破墙上扯下一块红纸,做一盏小红灯,去祭奠亡子。小说描写了农村传统习俗——阴历七月十五“鬼节”放河灯——安魂,那是一个盛大的场面:“市上为了将放河灯,都是异常轰动,与市邻近的乡人都赶到了,恰似春灯时节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两岸,人声嘈杂。一些流氓和长工们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已经将这鬼灵的享受当作人间游戏的事了。”安魂的人群中就有得银的母亲。欣慰的是,“她昏花的眼中,看见了得银是得了超度,穿了大褂,很美丽的,被红灯引着,慢慢地随着红灯远了!”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人,自己在人间苦海里尚不能“超度”,还挂念着死去的儿子,希望用这盏小红灯安抚儿子的阴魂。这种深沉的母爱和虚幻的希望交织着的感情,令人压抑、郁闷,不胜悲凉。小说《新坟》的情节更令人撕心裂肺。四太太原是殷实人家,丈夫死后,将希望放在儿女成人,男婚女嫁上。可是一场兵变家破人亡,“女儿被大兵奸死了,儿子被大兵打死了”,家产也被人骗去。发疯的四太太流落街头乞讨,她白天黑夜喊叫着“女儿嫁了,媳妇娶了”,在虚幻中享受“幸福”。她的声音像一道阴影,笼罩在小市镇上。善良的人们除了议论表同情,也只有叹息。最后四太太自焚在,儿子的棺材边。
作者着眼于平凡人的故事,在客观冷静的叙述中,将人问的悲剧揭示得触目惊心。《蚯蚓们》写虹霓县五家村的百姓遭到十年不遇的荒灾,农民被迫起而大劫,乡间有钱的田主请来大兵镇压。为了生存,一些农民逃荒他乡,贫苦农民李小无法养活一家老小,无奈用四十串钱卖掉妻子和五岁的儿子。作品着力刻画李小卖妻前一晚上全家人的情感表现:孩子的天真无知,夫妻间的留恋与矛盾,李小的哀伤、内疚、羞愧等心理,和凄凉的月夜、黯淡的灯火相映衬,绘制出一幅凄惨、苦涩的阴冷世界:《负伤者》主人公吴大郎命运尤其悲惨,不但自己的脚被乡绅恶霸砍伤,妻子被霸占,还平白无故被关押起来。最后警察署长仅以十几块大洋的代价逼他在卖妻契约上画押。吴大郎走投无路,背井离乡。这些被黑暗社会逼到绝路上的农民,不仅忍受物质的窘迫,最终连起码的做人尊严也丧失了。
作品不仅展示农村黑暗、闭塞、落后、恐怖的生活场面,反映“人间的酸辛和凄楚”,且包含作者愤怒的批判。《烛焰》揭示农村惨无人道的“冲喜”恶俗。吴家少爷病重想找个姑娘成亲,用“冲喜”的办法驱逐病魔。“伊”的远亲表叔来提亲,希望嫁给吴少爷。她家境不错,按说找个好丈夫不难,况且她“颖慧而且美丽”,但善良的父母无法摆脱“女儿是人家人”的习见,便应允了。出嫁时她的母亲看到“在香案上,左边的烛焰,竟黯然萎谢了,好像是被急风催迫的样子”,顿感不祥的预兆。想到女儿出嫁时的哭声,“好像那盛礼,并不是喜事,是将女儿拖送到恶命运的领土去。故伊的哭声已不是普通的女儿常态了,那是惨痛,那是绝望于将来的声音”。不几日,吴少爷死去,姑娘做了新寡。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台静农的乡土小说似乎专门展示“毁灭的东西”。成亲应该是人生终身大事,可是在乡村底层生活的人们,迫于经济和乡村固有的成见,将大事变成了“小事”。《拜堂》写大哥死后,汗二没有听从父亲“将这小寡妇卖了”的建议,而是和可怜的嫂嫂结为一家。这本无可厚非,可是他们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只请了善良的田大娘和赵二嫂做主,在半夜子时两人匆匆拜堂成亲。《天二哥》里的天二哥,既不是恨世者“范爱农”,也不是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孔乙己”,他魁梧的体魄下包藏着一个愚昧、无聊、麻木不仁的灵魂。作为嗜酒如命的酒徒,他的死显得毫无意义。作品的悲剧不在于天二哥的死,而在于他延续着阿Q式的性格。作品再一次反思鲁迅倡导的民族灵魂重塑的启蒙问题。台静农笔下的乡村故事,一律阴沉沉的,仿佛见不到光明所在,风格接近鲁迅“安特莱夫式的阴冷”。他善于通过心理刻画,挖掘人物灵魂深处的愚昧、麻木、迷信、绝望和痛苦。也喜欢借助场面描写,表现各色人物的精神面貌,并从大家的言论中,引出故事,推动情节发展。这种戏剧手法,使作品在有限的空间里加大了信息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