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金刚经》,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如此。面前的那个人,那朵花,你不可能让他们消失,但是,你可以观照到他们不是一种绝对孤立的存在,而是因缘和合的结果,并且不可避免地,会生老病死,在无常之中,因而,你的心可以不受他们的干扰。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样的花,你都如此地看着,很安静地看着,心始终在自己的心里,不会被他们牵引而动荡。
菩萨,就是不执著的众生
我还活着,正在打字,写一本和《金刚经》相关的书,我还不算太老,有着简单而清晰的过去:生于某年某月,某年某月大学毕业,某年某月到某个单位工作,某年某月担任某个职务,等等。我有许多想法和感觉,会饿,会爱,会悲伤,会欢喜,从出生以来到此刻,我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以“费勇”这样一个名字,还有身份,比如有一段时间我是一个老师,有一段时间我是一个媒体的管理者,我是一个男人,我出生在浙江,等等,有很多属性好像可以用来界定我。我并不虚无飘渺,从镜子里,从别人的眼神里,我很真实地看到我自己。
同时,我还和别人一起活着,无数的人和我在一起,他们或者是我的同事,或者是我的朋友,或者是我萍水相逢的人,或者是我从来不曾相遇过的人,总之,我在人类之中,是人类的一分子。无论我见到还是没有见到,所有的人都实实在在地活着。就如此刻,我可以看到窗外的孩子,看到更远处街道上的行人,男人和女人,都在向着某个方向走去。他们都很真实,我能看到他们的五官,以及他们的身高、服饰,等等。
在人之外,还有更广大的存在物,他们也很真实,我每天可以看到、听到、触摸到。比如草木,比如动物,比如河水……比如楼房,比如街道,比如汽车,比如电线杆……比如订书机,比如笔和纸,比如玻璃杯……这一切,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就那么存在着,没有人说他们是假的。
我能够觉知到似乎是无形的时间。因为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在变老,真切地看到别人在变老,也看到周围的一切在变化着。
这个人活了八十岁,那个人活了三十岁。这个朝代延续了一百年,那个朝代延续了两百年。无论我自己,还是别人,都喜欢生命更加长久,喜欢自己喜欢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每一天,你看到太阳升起,看到太阳落下,看到月上柳梢头。每一个时间的段落,都是真切的,不容怀疑。
然而,如果我对佛陀说上面这些话,佛陀会微笑,也许不说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你说的只不过是你所觉知到的,实际上,存在的真相可能是另一回事。你离觉悟的路还很远。
佛陀要说的是: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显然,我刚才讲的全部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因此,我肯定不是一个菩萨。什么是菩萨呢?菩萨的梵语是“Bodhisattva”,又译为菩提萨多、菩提萨捶、觉有情、大士等。“bodhi”是智慧、觉悟的意思,“sattva”是有情众生的意思。合起来,菩萨就是觉悟了的众生。那么,我还不是一个觉悟的众生,还在迷惘的路上,所以,诵读《金刚经》是一种必要。
因为金刚经所讲,无非是:如何成为菩萨,成为一个觉悟的人。
《金刚经》最高修心法则:不执著
众生何以是众生?因为没有觉悟。何以没有觉悟?因为还执著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关于这四种相,字面上的意思是自我的相状、人的相状、所有生命的相状、生命延续时间的相状。如果进一步推敲,佛陀指的是,关于自我的意识,关于人的意识,关于生命的意识,关于生命延续时间的意识。佛陀认为这些意识束缚了我们的心灵,如果我们想进入自由的境界,那么,就应该摆脱这四个意识。
日本著名禅学思想家铃木大拙把“我”解释为“自我意识”,把“人”解释为“人”,把“众生”解释为“存在”,把寿者解释为“灵魂”。
丁福保的《佛学大辞典》中解释:我相,于五蕴法中计有实我,有我之所有也;人相,于五蕴法中计我为人,异于余道也;众生相,于五蕴法中,计我为五蕴而生也;寿者相,于五蕴法中计我一期之寿命,成就而住,有分限也。
六祖认为这四种相是修行人常犯的毛病,心有能所,轻慢众生,名我相;自恃持戒,轻破戒者,名人相;厌三涂苦,愿生诸天,是众生相;心爱长年,而勤修福业,法执不忘,是寿者相。
孟祥森先生把六祖的话翻译成现代文:修行的人有四种心态,心里以为有能动的主体和所动的对象之分,也就是有自我和非自我之分,因而对其他生命产生轻视傲慢的态度,这叫“自我心态”;自己以为自己能守持戒律,而轻视犯了戒律的人,叫做有人我之分的心态;厌恶生前死后的种种灾难苦痛,而一心想着上升天国,是凡夫的心态;心里贪爱长寿,为此勤做善事,烧香供佛,练功打坐,把佛家的道理把持不放,是追求长寿者的心态。
还有许多说法,在解释上有些微的差别,但基本的意思是一样的。所谓四相,从我延展到人类,再延展到一切生命,最后延展到时间,其实已经涵盖了空间与时间的一切现象。《金刚经》
里反复强调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确实可以概括为“无相”。
《金刚经》里反复强调,为什么能够觉悟呢?因为无相。那么到底什么是无相?
有人从字面去理解,以为无是没有;相是相状、特质,泛指现象,连起来,无相就是没有现象的存在。许多人确实是如此理解佛教里的空无概念,以为是没有,是虚无,是不存在。因而,佛教常常被认为是一种悲观、消极的思想。而事实上,佛教里的“无”,并非“没有”,而是指一种境界,一种经验之先、知识之先的超越的境界,或者以诗意的说法:空无就是概念前的视境。赵州狗子《无门关》:“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无不是没有,而是一种没有受“概念”污染的“有”。也可以说:既非没有,也不是有,是一种“在”。
如果把相解释成现象,那么,所谓无相,并非要把现象虚无掉。现象是客观的存在,比如那些人、那些植物,你无法抹杀他们,即使真的消灭了他们,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存在。因此,《金刚经》所说的无相,重点不在于相的有与无,而是如六祖所说,在于我们看待相的心态。无相,就是不受各种现象的牵引,不受制于对象。吴汝均编著的《佛教大辞典》:无相,不具有相对的形相,不执取对象的相对相、差别相。在这个解释里,其实包含了相的另一个意义:独立的自性。那么,无相就是:任何现象都没有独立自足永恒的自性。因为如此,我们对一切的现象都不应该执著。这就是《金刚经》昭示的最高的修心法则:对于一切的现象都能够觉知到空性的真相,从而没有任何执著,达到自由自在的心境。
一部《金刚经》,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如此。面前的那个人,不论多可恶,你没有办法让他消失,但你可以观照他这个人,观照自己何以对他厌恶,从而改变自己的态度,完全不再产生厌恶。任何一个人,无论对你做什么,你都明白不过一种因缘,一种注定会消逝的虚妄现象,不会骚扰你的心;面前的那朵花,不论多美丽,你也没有办法让它永存,但是,你可以观照到它不是一种绝对孤立的存在,是因缘和合的结果,而且不可避免地,会慢慢凋谢在无常之中,因而,你的心明白它的美一定会消失,因而不会被眼前的美所摇荡。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样的花,一切的一切,你都如此地看着,很安静地看着,心始终在自己的心里,不被它们牵引而动荡。
放下不等于放弃
不要被对象所奴役。这种思想在古代中国、希腊都可以发现,例如老子。不同的是解决的方法,老子的办法是“不见可欲”,凡是能够引起欲望的东西都尽量不要去看、听、品尝,那么,就可以不执著了。比如一个美女走过你面前,你最好闭上你的眼睛,因为没有看到,也就不会激起你的欲求,当然也就不会有烦恼了。犹太教教士不会闭上眼睛,他会看着,并且赞叹,然而,他赞叹的不是美女,而是那个上帝,因为上帝创造了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