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还是孙永安的,他还是没讲课文,还是总结上学期的情况。只是没再发火,而是说了积极的方面。主要是表扬李杏,号召大家向李杏学习。他就站在李杏身边说话,时不时拍李杏的头。万千红看着这一幕,嫉妒得直哆嗦,她心里激起的千层波万层浪,孙永安一无所知……
紧接着,孙永安照儿子说的,把电视机搬出来挂在了外屋的墙上。这果然有了作用。学生被捆绑着来他家吃饭,本来很不高兴,有了电视看,他们立即就高兴起来了,把摇控板抢来抢去的,选自己喜欢的频道。王贞秀很担心,生怕摇控板摔坏了;孙永安除了担心摔坏,还心痛里面的电池,买那电池也是要花钱的,前两年六角钱一对,眼下都涨到二块几了。学生抢一阵,到底达成统一意见,都盯着一部韩国电视剧,那电视剧名叫《看了又看》,这些家庭之间的情感琐事,学生看得很入迷,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没过几天,其他班级也有学生来孙永安家看电视了,孙永安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他没像文老师那样把人家骂开,更不会找人家收钱,不过就看个电视么,一个人是看,两个人也是看,多一个人看也不会看舍本。可是学生们已经懂得了一些世故,不会来白看的,在其他食堂买足了饭菜,端着碗来孙永安家,还要拿现钱再买一份菜,这样,他们看起电视来就心安理得,该笑的时候,也敢于放声大笑了。
至于是不是要摆个烟摊,孙永安很犹豫,他这里背角,教职工们到他这里买烟,还不如出操场过马路去街上买,但王贞秀对他说,就依平儿的吧,你几次依了平儿,结果都对了。其实孙永安也是这么想,儿子真的是见多识广,思路开阔,给他指的路都很正确,且不说开几个月食店让他赚了钱(大大超过了他一年的工资),就是一部小小的电视,也收到如此奇效。孙永安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溺爱儿子,而是对儿子的依赖!这种依赖感在女儿去世之后就产生了。女儿是在深秋时节去世的,无边落木萧萧下,女儿的生命也随黄叶飘落。他把女儿送回了老家,安葬在她爷爷奶奶的身旁,一个活蹦乱跳的丫头片子,不到一袋烟功夫,就变成一撮寂寞的黄土,孙永安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女儿在生时喜欢扎两根翘到天上去的小辫子,鞭炮似的,因此被称为冲天炮,从小到大,都是孙永安为女儿扎冲天炮,女儿走了,没有人要他扎了,于是他就给自己扎,后半夜他就起床,对着镜子,拿出两根红头绳,完全依照女儿的模样把头发梳理起来。女儿的头发长,他的头发短,他无法使自己的辫子看起来像女儿的,便使劲把头发往上揪,揪得一指一指地掉下来,可他毫无痛感。他就这样扎着辫子去清溪河挑水,去街上买东西,去教室上课。没有人笑他,街上的老人们看他这副样子,常常止不住潸然泪下,学生们开始有些新奇,紧接着就被严肃而深沉的爱意笼罩了,听他讲课,不要说交头接耳,连开小差的也没有。他把冲天炮扎了七七四十九天。按照清溪河流域的风俗,四十九天之后,死者的灵魂就飞升了,活人再也无法陪伴他们了。当他把辫子解下来,很多头发都已经死去了,他迅速秃顶了。也是这时候,他对儿子产生了依赖,首先是情感的依赖,当儿子大学毕业去市里当了教师,在对很问题的看法上,对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他都习惯于按儿子的话去做了。
既然这样,还是把烟摊摆起来吧。
别看是一个地势偏僻经济落后的小镇,却是什么高档烟都卖,因为镇上有许多家茶馆,几十年前,在茶馆里活跃的大多为说书人和算命先生,现在说书人已经消失,算命先生倒是有,不多,茶馆的主要功能,是用来赌博的,村上来的小赌,镇上的大赌,除了本镇的,还有上游黄金镇的、太平镇的,甚至有从县城里来的。县城的赌客之所以愿意走几十里水路到普光镇,是因为数月前在清溪河对岸的罗家坝有了惊世骇俗的考古发现:春秋战国时期的巴人遗址。这一发现中央电视台都播过好几次。从出土的文物看出,这里曾是巴国的都城,以前说巴人在三峡一带神秘失踪,而今这结论发生了动摇。(因为这一发现,镇上的老街得到保护;据说老街能体现巴人遗风。)自从消息公开,沿河民众,包括市里甚至成都重庆的人,都偷闲前往参观,寂寞的普光镇变得热闹起来,三教九流也便汇聚于此。除了赌客,还有嫖客,清溪河流域的女子头发长得好,人也长得好,腰身长长的,分明是一个利利索索的女子,也给人慵困的情态。不少茶馆里都蓄有暗娼。这些大输大赢的赌客,偷偷摸摸的嫖客,都是抽好烟的。
孙永安当然不会进好烟,只弄来几条中低档烟,请学生家长做了个木匣子,上面罩一张玻璃,放在了自家门前。
烟摊摆了两个星期,竟然没卖出去一盒!
孙永安每次回来看到那些烟,都苦着脸。烟是从镇上一个批发店弄来的,人家先就申明不能退货。秋雨绵绵,把什么都淋湿了,连清溪河也被淋湿了,整个镇子的心情也被淋湿了。孙永安屋后的山墙上,一年四季都长着苔藓,秋天一到,翠绿的苔藓变成了棕红色,高岩树叶上的水滴下来,使苔藓蓬蓬松松,看上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鸟。在这样的季节,什么都会发霉,烟更容易发霉,烟一发霉就成废品了,他花掉的四百多块钱,就抛到水里去了。那就自己抽掉吧,可是他也不能抽,一是舍不得抽,二是他只能向旱烟,不能抽香烟,一抽香烟就发呕。
以前矿上的那些家长来,给他发香烟,是很高级的中华、玉溪一类,可是他只抽一口,胃里就像有根木棒在捣,呕得不行。旱烟是直接从土里拔出来的,带着泥土味,他就喜欢那个泥土味,香烟却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里面又加了多少不明不白的东西,他受不了。孙永安没办法,只好去发动抽烟的教职工来帮忙消化。只有一个年轻教师很勉强地来买走了一盒。抽烟的人注重口味,往往固执地相信某一家店,哪怕同一个牌子,从这家店买来和从那家店买来,口味好像都有明显的区别。而且假烟那么多呢!如果孙永安开食店前卖烟,哪怕他买的是假烟,人们也会相信那是真烟,现在不一样了,孙永安由孙大爷变成了孙老板,一切就很难说。
为了不让烟发霉,夫妇俩想尽了办法,晚上放进冰箱里,白天摆出去之前,还要贴近炉膛烤干水汽。可办法再多也熬不过时间,时间一久,烟在三伏天也会生霉。这天孙永安对妻子说,明天是赶场天,我去叫些老家来的人把烟卖走。王贞秀不以为然地说,你想得才好呢,他们抽的烟都是三五角钱一包,你的烟最低都是二块五一包,谁买?孙永安说就请他们做个人情吧,反正我以后再不会把烟卖给他们了;我以后烟摊都不摆了,平儿这条路是给我指错了。王贞秀顿了顿脚,你想人家给你做人情?我才不相信呢!老家那些娃娃到七间中学读书,你上上下下帮了多少忙,可是人家记住没有?不要说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或者赶场天顺便来问个死活,就连……她没把话说下去,她心里想的是,在她没办法过日子的时候,曾经去老家收菜,想收来在镇上卖些钱,可老家人知道镇上的行情,一分利也不让,要卖他们自己知道背到镇上卖,他们不会惜力气。这把王贞秀的心伤透了,她宁愿相信陌生人也不相信老家人了。
次日赶集,孙永安也便没去街上找老乡。
又过几天,临近中午,孙永安刚踏进家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烟味。孙永安说,谁来过啊?离放午学还有二十来分钟,王贞秀正为卖饭菜做最后的准备,并没回丈夫的话。孙永安又问了一声。没人来过,王贞秀不情愿地回答。咋恁大一股烟味儿?这么一问,他才发现有包阿诗玛拆开了,放在灶台上,拿起来一看,里面少了五六支。孙永安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心想未必是她抽的?她怕烟放霉了,到时候扔掉可惜了,就自己学着把它抽掉?这咋行呢,抽烟坏身体,再说抽烟是有瘾的,一旦上瘾想戒也难,要是她真的学会抽烟,以后不就要一直抽下去?孙永安见妻子在回避他,于是又问了第三遍,口气也很生硬。王贞秀敞开蒸笼,一团蓬蓬勃勃的潮气便弥漫了屋子,把什么都罩住了。王贞秀在白雾里说,学生来过。学生?不是还没下课吗?在操场上体育课的学生,不晓得是哪个班的,老师让他们自由活动,几个人就溜到这里来了。王贞秀说了这几句,孙永安才反应过来——难道是学生抽的烟?
白雾散了,王贞秀又是王贞秀了。王贞秀的脸色很难看,我本来不想让你问,你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别管是谁抽的,反正不是你卖出去的就行了!孙永安像不认识妻子一样,走到她跟前,都快贴住妻子高耸的胸脯了,你当真把烟卖给学生了?王贞秀从他身边挤开,将好几把铁瓢分放在不同的菜盆里,这有啥奇怪的?你去访一访,这学校的食堂,哪个不卖烟给学生?还有新街上摆摊子的,又有哪个不给学生卖烟?他们有的是教师,有的是职工,我不是教师也不是职工,他们能卖,我为啥就不能卖?孙永安垂着长臂,脸色腊黄,王贞秀斜了他一眼,接着说,最近这几天,你没看到来买菜吃的外班学生又一个也没有了?见我们把电视挂出来,别人也跟着挂出来了,我们的电视只有18寸,人家的29寸,34寸!你说他们喜欢看谁的?现在不是人家班上的学生来我们家买份菜蹭电视看了,是你班上的去别人食堂了!去食堂既能看到大电视,又能抽到烟——他们从去年就给学生卖烟了!
你咋知道的?孙永安的声音很嘶哑,像有人捏着他的喉咙。
王贞秀将围裙挂到脖子上,我们烟摊摆出去的当天,就有学生来求我了,我还把他们数落了一顿,说你们身体也没长圆,哪能抽烟?再说你们还是用的父母的钱呢。后来又有很多学生来求我,我都没卖。哼,哪晓得他们去年就在卖呢!王贞秀很不平,像吃了大亏。
学生买烟不买整盒,都是买零支,躲在一个地方抽掉了事,免得被像戴鹏那样多事的老师搜走,损失了钱不说,还要受处分。王贞秀说,像文老师家卖阿诗玛,每支卖六角(这种烟普光镇零售六元五一包),我只卖五角,我已经够为学生着想了。平儿让我们摆烟摊,说不定就是让我们卖给学生的。市里的老师肯定早有人这样做了,只是平儿知道你是死脑筋,不敢明说。
下课铃响了。孙永安木然地挂上了蓝布围裙。他反过手系腰上那两根带子的时候,怎么也系不上。
白昼在变短,黑夜在加长,由于秋天雾气重,黑夜也就来得更早,好像天刚亮不久,又进入晚上了。普光镇看上去萎萎缩缩的。虽然县上已经计划在清溪河上架一座浮桥,把罗家坝和普光镇连成一体,将普光镇打造成“巴人文化部落”,可那不知是猴年还是马月的事了;赌徒和嫖客倒是比以前更多,但他们是潜藏在时空暗流里的人群,无法给镇子增添半点生气。
孙永安家也一样阴沉。现在,他收伙食费已经没有开始那么顺利了,有十多个学生都要拖欠。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万千红的拖欠。其他拖欠的学生,都是家住大山里的,穷得只能穿缝了几层的补疤衣服,你万千红那么有钱,为啥也要拖欠?其他学生最多拖欠一个星期,就通知父母卖猪卖牛地来交了,可万千红有次拖了半个多月也不交,孙永问过她好多次,问得他红了眼睛,万千红才把钱交了。而且,万千红每月最多用一百元伙食费,有个月只用了六十多。通常情况下,她都只打一份小菜了事,有时连小菜也不要,端着净饭就走了。这证明她去别的食堂买菜了。她去照顾别人的生意了。这让孙永安心里很堵。——我曾经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呢!
让孙永安难受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给学生卖烟。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样做太不好。自从给学生卖了第一支烟,他家就没断过烟味。有些高中生烟瘾很大,上课中途也想请假出去抽一支,以前没条件,因为去食堂买烟抽目标太大,现在好了,孙永安家那么背角,除了学生,领导和老师基本上不往那方向去,可以从从容容地过瘾。正因为如此,孙永安经常不敢回去。他害怕学生正在抽烟的时候被自己撞上了。撞上了他该怎么办呢?他应该命令学生立即把烟掐灭,狠狠地批评他们一顿,批评得他们流下眼泪了,再给他们讲抽烟的害处,直到他们表示以后再不犯这种错误,才放他们走;如果是自己班上的,说不定还要把家长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