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往高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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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卖晚饭的时候,孙永安对马涛寝室的男生说,去把马涛给我叫来。不一会儿马涛来了,并没端碗。孙永安一边忙碌一边对马涛说,去把碗端来。但马涛垂着头,站在墙角不动。所有的学生都吃过饭走了,马涛还是没动。孙永安取下蓝布围裙——自从操勺卖饭,孙永安就在家里挂上了蓝布围裙,围裙很长,一直拖到脚脖子上,走到马涛身边,让他抬起头来,马涛把头抬起来了。他长着很秀气的眼睛,只是瘦,眼珠子都落到窝儿里去了,脸分明是洗干净了的,可看上去总给人脏的感觉。昨天才赶了场,你爹妈没给你带钱来?马涛抽抽咽咽的,妈背了只鸡来卖,没卖掉。听说你两顿没吃饭了?马涛不回话,又把头低了下去。孙永安抓起一只卖烧白的空碗,给马涛盛了碗饭。盛饭前,他瞄了一眼妻子。王贞秀也正瞄他,但没作任何表态。马涛吃饭的时候,孙永安摸出旱烟来抽,用的是万千红他们买的那把铁烟杆。娘的,他暗自骂道,那么多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但同时他想起儿子奚落他当慈善家的话,想起妻子说他富得流油的话,卟地一吹,把只抽了几口的烟吹出去老远。

马涛很快吃完了那碗饭,肯定没吃饱,孙永安也知道他没吃饱,但他没让马涛再添。

第二天清早,马涛就退了学。他把铺盖卷捆好,才来孙永安家告别,他说孙老师我实在读不起书了,我总不能一直吃你的饭,你给过我钱又给我过饭,我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孙永安沉默许久说,连退学这样的大事也不跟你爹妈商量?马涛说,妈昨天就让我跟她一路回去算了……孙永安沉吟着,你回去做啥?种田?马涛说我想去外面打工。你还没满十七岁,能做啥工?我们村比我小好几岁的都打工去了。孙永安的手抖抖索索的,把烟杆摸出来又揣进去,揣进去又摸出来。孙老师我走了,马涛深深地鞠了一躬,出门而去。孙永安抓起几个包子,追出去让他带上,但马涛不要,马涛说我昨晚上吃那顿饭现在还没消化。

孙永安久久地望着他单弱的背影……

鉴于李杏反映的情况,孙永安破天荒安上了自来水管。自来水也是直接从清溪河抽上来的,晶莹剔透。不过色彩单调,都是白色,而清溪河的色彩是很丰富的,春夏浅蓝,秋冬深绿,如果是大冬天,近水处还有成片的薄冰,连那薄冰也翡翠般透亮。孙永安看着水从管子里喷出来,老觉得那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水管安上了,学生也可以“冲”碗了,可来他家吃饭的依然没增加,而且还在继续减少。先前除了他自己班上的学生,还有其他班级的,现在自己班上也只来了三分之二。是饭菜味道不好吗?他相信不是,王贞秀是很能打整粮食的,几斤苞谷她也能做出好几个花样;学生也承认她做的饭菜好吃,别人蒸的饭起团,中间还有夹生米,而王贞秀蒸的,颗粒饱满而分明,吃起来滋润入口。是油水不足份量不够吗?那更不是,别的食堂是怎样在下油怎样在给量,他一清二楚。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天中午,孙永安上了第四节课下来,看到初三一个男生端着碗急匆匆往食堂跑。这个学生就是骂武小强的文老师班上的,以往常到孙永安家吃饭。孙永安叫住了他,说你为啥不到我家吃了?学生红着脸说,我们的伙食费从这个月起就是文老师收起来的,每月交班费的时候,他就把伙食费一同收上去了。孙永安哦了一声,学生就跑掉了。穷困的乡下学生不管是否饿了,一到吃饭时间就往伙食团跑,不像城里学生,兜里有钱心里不慌,总是从从容容地进食堂。那男生进了文老师的食堂,孙永安还站在原地。他想,文老师是班主任,可还有好几个承包食堂的老师不是班主任,有的还是职工,他们又是怎样控制学生的?

通过调查,孙永安明白了,普通教职工都是跟某些班主任联合起来,让他们把学生的伙食费连着班费一起收,然后再给班主任一定提成。他们每人每月收200元,月底结算,多退少补。

原来他们是这么干的,孙永安自顾自地点了好几下头。只要留住自己班上的学生,生意就不错了。高一(2)班有五十三个人,走了一个马涛,还剩五十二个,五十二个已经不少了。但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个月,班费已经收上来了,单独找学生收伙食费不恰当,那就等下学期吧,下学期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孙永安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可是他始终也没想通的是,自己班上的那三分之一,包括很听他话乖乖巧巧的万千红在内,怎么也不到他家吃饭了?他脑袋想痛也没想明白……

暑假很快到了。放假二十天后,孙平才回家。此前他跟一些朋友到九寨沟和川西草原旅游去了。参加工作以来,他没给爹妈孝敬过一分钱,挣的工资不是用于吃穿,就是出门旅游。孙平首先感觉到的变化,就是家里用上自来水了,他说好哇,爸爸到底开窍了。其实孙永安一直没开窍,他老是觉得抽的水没挑的水好喝。孙平高兴起来,就接连拧开了三个水笼头,水哗哗啦啦地射,射得孙永安一阵阵发紧,急忙跑去关掉了。儿子的有些举动,总是让他匪夷所思。

那天晚上,孙平告诉了父亲很多事情。都是城里教师如何赚学生钱的事情。他们赚钱都有绝招,不仅开食店,还把自己的生日甚至孩子的生日告诉学生,虽没明说让学生送礼,但大家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真到了生日那天,开车去的,骑三轮车或自行车去的,走路去的,络绎不绝。他们还把学生亲属的工作单位、所任职务登记在册,以便随时取出来利用,比如张三的爸是做塑钢生意的,装修房子的时候就找张三要塑钢门窗;李四的妈是卖化妆品的,女教师想美美容,就问李四要化妆品。他们当然都说的要给钱,可家长能要钱吗?即使要,也是做亏本生意,与其做亏本生意,不如干脆咬咬牙,一分不要,也落个人情!都把孩子交到别人手里了,不出点血,行吗?别的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让你孩子坐好位置行不行?市里有所小学,某班主任问她班上一个女孩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女孩说她爸在日报社,老师问在报社干啥?女孩说不知道,只知道他每天往印刷厂跑。老师想,这肯定是印刷工人无疑了,就将女孩的位置由中间掉到了最后。

女孩个子低,看不见黑板,就回去给她爸说,她爸去学校找班主任商量,班主任才知道他不是印刷工人,而是报社总编,他有个习惯,就是检查从机器里流出来的第一份报纸,把最后一道关。老师闻言,说我最近要申报副高职称,需在市级以上报刊发表一篇论文,总编说,没问题,我们报不是有个教育专栏吗。老师当即把论文稿从抽屉里摸出来交给总编,总编拿回去,连夜为他作文字上的修改,没过两天就发出来了。他女儿自然也就坐上了好位置……要是家长不懂事,孩子不仅没好位置坐,表现再好也不给你评三好生,更有甚者,连作业也不认真给你批改。正因为这样,教师在家长心目中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教师在家长心目中成了老板!好几年前,大学里就把老师称老板,现在也漫延到中学了。既然是老板,下面的人当然要讨好啦,除了请吃请喝,还送这送那,甚至直接送钱;有些当班主任的不想当面从家长手里接钱,就故意把门底下的那条缝留得很宽,家长把钱装在信封里,附上一张字条,表明是谁送的,再知趣地把信封从门缝里塞进去——你说绝不绝?

父子俩坐在门前的院坝里,孙永安拿着一把蒲扇,不停地给儿子摇。普光镇冬天冷得不行,夏天又热得不行,进入三伏,空气就烧得透熟,树叶打了卷,鸟也懒得叫。孙平遗传了他母亲的体型,身胚宽,而且胖,就更怕热。孙永安为儿子摇着扇,开始摇得很勤,可听了几分钟,他的手禁不住停下了。

这哪行,他说,教师就是教师,教师哪能叫老板?

爸,你现在不也成老板了吗?你不要难为情,能当老板是一个人的造化。现在什么都变了,学校都产业化了,被推向市场了,教师不自找门路,就只有喝西北风!你刚才说那个叫马涛的学生失学后让你好几天睡不着觉,可你也不想想,对那些实在读不起书的,除了让他失学还能有别的办法吗?连国家也没办法,不要说你一个穷教员!

孙永安一边思索一边点头,之后点上烟,慢腾腾地向儿子道出了自己的苦恼,他说自己这几天想清楚了,学生不再叫他孙大爷,而且他班上有三分之一不到他家吃饭,都是因为做生意把形象破坏了,学生不再跟他亲近了。

对此,孙平的回答很简单,他说爸,你有个适应过程,学生同样有个适应过程,你放心,他们跟你一样,会适应过来的。接着他说,你千万不要想得过多,那没必要!老实告诉你,我上面讲的那些招数,算不上最绝的,最绝的作法是这样:上课的时候故意不讲周全,同时给学生透露,你们要想学到真本事,要想将来考上重点高中,或者升入大学,就到我家里来,我给你们搞家教。风声这么一露,学生能不来吗?再穷的学生也要来!人家都来了,你不来,你首先从心理上就输一截儿,你焦急,而且怀疑自己,要不了多久,成绩就下降了,就认可去老师家学习的必要性了。

这叫变义务教学为商业教学。搞家教的收入可不是国家发的那点工资,一般都是根据学生的多少分等级的,比如三个一组,就每人每次收六十元(一次一小时),五个一组,就每人每次收五十元,如果想单独开小灶,那对不起,至少八十元。市里的很多老师,周六周日两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八点,都有学生去他家上课;至于平时,老师们中午和晚上都在搞家教,搞得肝精火旺,神气十足,该正式上课的时候,却像得了大病,说话也吊不上气。明确地告诉你,我就在搞家教,只是我怕麻烦,只收了二十个学生,而且只有周末才上。我把二十个学生分成四个小组,按通价收费,爸你算算,我那两天要收多少钱?

孙永安默默地做了做乘法,以不敢相信的口吻说,未必……一千?

那还不是吗?不然我哪有钱去外面玩儿?不过呢,这办法不适合普光镇这种小地方,更不适合你这教语文的。很少有学生找语文老师上家教,一般都是数理化包括外语、音乐、美术教师才有这福份。你在普光镇当学生老板,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食店。

孙永安受了不少启发,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真好。

由于在家里看到了一种新气象,孙平住了十余天才回城。临走前,他给爹妈出了个主意,让他们把那部18英寸的电视机从卧室搬出来,挂在前厅墙上,学生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另外,他还建议做生意不要单一,可以在门前摆个烟摊,城里的很多老师都卖烟,学校本身就是一个小社会,任何一种合法商品都应该有人出售。再说孙永安把摊子摆在自己家里,工商部门不收税,何乐而不为呢?

新学期开始,孙永安就把伙食费搭进班费收了。他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含糊,他说同学们,其他班都是这样做的,这样做有好处,钱由我帮你们保管,免得丢失,你们不是说寝室里经常有人偷钱吗,放在我这里,就没人敢偷了。

没有一个学生答话,孙永安说,好,现在就交吧。于是在讲台上翻开登记簿,学生默默无言的,陆续上台交钱。

钱收完了,孙永安才讲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情况。这些情况放假前就讲过了,每个人的成绩也都在暑假通知单上填了,但孙永安还想说几句。实在太不像话了,二班竟然有三科平均分低于一班!他开始的语气很平和,很冷静,没说几句,声音就震得教室里嗡嗡作响。像这么大的声音讲话,孙永安还是第一次。他的头发又挂下来了,但他没理,任随它风吹帘子似的飘动。要是以往,同学们早就笑了起来,可今天谁也没笑。这种沉默的气氛让孙永安越说越气,他捶着讲台,骂学生全都胀干饭去了,胀得都忘记读书了!特别是有个别人,仗势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学校的什么规矩也不放在眼里,结果呢?成绩稀狗屎孬,考试一塌糊涂!这算什么本事?父母再有钱,那是父母挣的,花着父母的钱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精,那不算本事!

大家都听明白了,最后这几句话,是针对万千红说的。整个班上乃至整所学校,只有万千红才打扮得“妖里妖精”,而且她期末考试有两科不及格,由前十名跌落到四十名后面去了。很多学生都扭过头看万千红,孙永安的眼光也瞟向万千红。

可万千红完全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翘着兰花指在抠鼻翼。

下课后,追捧万千红的学生就围到她身边,喂,孙老头儿(他们已经由孙大爷私下改称孙老头儿了)批评的你,你没听出来呀?万千红嘴一撇,杏仁似的眼珠转了两圈,轻蔑地说,不过就是我有段时间没去照顾他生意嘛。说罢,她像不屑于和这些人讨论似的,站起来出了教室,还故意把百褶裙摇得哗哗啦啦响。

她进了厕所,开着水笼头洗脸,泪比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