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往高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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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不仅帮妻子收钱,还亲自拿起了勺子。他跟王贞秀的分工是,他卖米饭,王贞秀卖菜。这是王贞秀安排的。她知道丈夫心软,她怕丈夫一不小心就把菜不当数。尽管眼下种田的农民越来越少,米价越来越贵,但跟菜比起来,到底便宜得多。

孙永安也知道自己心软,因此他努力克制。儿子说得好,生意的本质就是获取利润,七间中学开食堂的教职工,谁不懂这个道理?那些在新街上买了房的,不仅把货物和食品卖给赶集的村民,也照样卖给学生,来了个什么新产品,做了个什么新花样儿,还到班上占据上课时间做宣传。——而且听平儿说,连市里的老师也在想方设法掏学生的腰包呢!

别看只是卖饭,那可是一项专门的技术。为了用好这门技术,孙永安偷偷去好几家食堂外观摩过。煮熟的米饭装在一口大竹蒸笼里,打饭的时候,孙永安两只手各执一只大饭勺(一只勺装满是半斤,至于二两三两,那就全凭估计了),右手的任务一是帮助左手把饭勾进勺里去,二是掌握份量,比如学生要的是半斤,右勺就要轻巧而迅捷地把左勺里冒出来的部分抹去,抹得平平的,就跟铲刀铲过去一样;而且两只勺不能相碰,不能发出一点儿响声。最难的就是不发出响声,开始几天,孙永安总是把勺子碰到叮叮当当的,这一碰,学生就知道你是在抠他份量,就会紧张地望着你做动作。那是让双方都尴尬的事情。不过几天之后,孙永安就改掉了这一毛病,连双手职业性的抖动,他也能熟练地掌握了。那种抖动许多时候是没有作用的,连一粒米也抖不下来,可是它暗示你:给你的份量已经够充足的了,本来应该抖掉一些的,可是我并没有抖掉,你应该满足了。

正是由于他把这些技术掌握得太好,学生觉得孙大爷怎么不是那个孙大爷了呢?以前的孙大爷,即使离你十米远,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柔和的光芒,让人产生依赖感,现在怎么没有了呢?

感觉最深的是万千红。孙永安把她当女儿看,她同样把孙永安当父亲看,而且她的这种愿望比孙永安强烈得多。像李杏这种学生,总觉得要是自己跟万千红一样,常常被老师点名批评,肯定很痛苦,而万千红却渴望孙永安批评她!孙永安表扬她的时候,说得很书面法,批评她的时候,却习惯用手拍拍她的头,万千红就是在这时候体味到父亲般的全部爱心。孙永安个子不高,但手臂奇长,手掌很大,这是生活逼出来的,个子不高是当背二哥时压的,手长手大是练出来的,因为山高路陡,他要像猿猴一样靠四肢着地才能攀爬上去。每当孙永安的大手拍在万千红的头上,她总是禁不住浑身颤栗。

她想流泪,可是她不能流泪,因为她要在同学们面前保持那种漂亮的、洋气的、玩世不恭的姿态;她的泪水一直要忍到进了厕所才流出来,她打开水笼头,一边冲脸一边婆婆娑娑地流泪,流了泪,洗了脸,再摸出随身携带的胭脂补妆;哪怕下堂课的上课铃声已响,她也要把妆补好。她把漂亮看得比吃饭还重要。其实她已经够漂亮了,瓜子脸,双眼皮,腿很修长;女生里面,万千红发育比较早,初中一年级就抽条了,不像别的女生,初二初三才抽条,更不像李杏,现在才开始抽条;李杏的皮肤很好,又白又嫩,只是长得圆滚滚的,老师们都为她担心,以为她就这种身材,幸好她现在抽条了,女孩子一抽条,体型就会发生根本性的革命。但不管怎样,班上谁也没有万千红那柳条般柔软的腰肢……

万千红要漂亮,同时也渴望孙永安的抚爱。然而,孙永安已经很久没批评过万千红了,也很久没摸过她的头了,那种浑身颤栗的感觉,离她远去了。

有天上早自习,万千红看见孙永安的身影在教室前门一闪,就不再读书,作好了享受被批评的准备。孙永安辅导自习课,都喜欢从后门进教室,这既有利于观察学生,也不太打搅学生。由于万千红个子高,坐的是最后一排,孙永安刚走到她身边,她就把书啪的一声扣在桌面上。她想以此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孙永安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朝前走了。万千红后悔死了,她想,我把书扣过来,他还以为我是要背课文呢,这篇课文不是要求背诵的吗?于是她干脆把语文书放进抽屉,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鬼画桃符。等老师再过来的时候,他就会注意到我在乱画,如果还注意不到,我就拿出镜子,搽口红,抹胭脂!可是,孙永安从后面进来,从前门出去,就再也没来过教室。他早就回家去了。由于学生不喜欢吃挂面,现在孙家不卖挂面了,而是卖油条、豆浆和稀饭,卖这些东西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孙永安上早自习辅导课,都是到教室转一圈,就回家帮忙。

不久,高一进行语文单元测验,万千红答题的时候,故意把好几滴墨水滴在卷子上,还用笔尖拖来拖去,把卷面弄得脏兮兮的。这不符合万千红的风格。万千红答题的卷面就跟她人一样干净,老师们私下议论说,看万千红的卷子,哪怕她做错了题目,也照样入眼,照样舒服。可这次的卷面却如此糟糕!评讲的时候,孙永安批评她了。可惜他是站在讲台上批评的,他并没走下来,伸出温暖的大手拍万千红的头。

万千红的心里很闷,听讲的时候,她经常走神,成绩下降得非常厉害。

孙永安知道万千红的成绩下降了,也知道班上还有好些同学的成绩都下降了,比如那次语文测验,二班就没有一班好。这种事此前从未发生过。语文测验没过几天,英语也搞了一次测验,卷子改完,英语老师说,孙老师,你班上的平均分只比一班多0.5了,以前至少要多3分。物理、生物和历史老师也马上接腔,但他们没说二班的成绩下滑了,而是说一班赶上来了。一班的班主任叫戴鹏,四十五六岁年纪,生着天然的卷头,好像自从他的头发长到一寸,就不再长了,因此给人的感觉是他从来没理过发。

和孙永安一样,戴鹏是从村上来的,要说这学校的教职工没什么改变,戴鹏才真正没一点改变,他妻子是家属,而他又是独子,父母已经年迈,跟着他住,女儿还在复旦大学读书,一家人穷得像拆不开的线团子。可是戴鹏却无动于衷,学校教职工热火朝天地开饮食店、副食店、文具店,住在新街上的有些老师,还收购桐子、兰草甚至活蛇,生意做得很大,而他既没议论过,更不见行动。他平时沉默寡言的,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些啥。最怪的是他到任何场合都不摘掉校徽。七间中学没有校服,只佩戴校徽,学生的以白色为底,教师的以红色为底,学生也罢,教师也罢,包括孙永安在内,习惯于出校门前把校徽摘掉,而戴鹏从来不摘。他以前很苦恼,因为无论他付出多大的努力,他班上的成绩老也比不上二班。现在他班上的成绩提高了,他心里乐滋滋的,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轻描淡写地说,不管咋样,一班也找不出李杏那样的尖子生。

这倒是真的,如果高一的学生是一片树林子,李杏就是站在最高那棵树梢上的鸟。

戴鹏这样说话,孙永安听上去很不舒服。教师队伍中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认为班上的学生只要有一个考试得了80分以上,就证明不是他没水平,而是学生不行。这是胡扯。孙永安向来认为说上面那种话的教师,是为自己的平庸找借口,个别学生天资聪颖,又懂得刻苦,不要你教也能学好,优秀教师和优秀班主任之所以优秀,是他能让学生的综合能力普遍得到提升。

难道也要轮到我来为自己的平庸找借口?孙永安抹了几把头发,没回戴鹏的话,心里很怅惘。他希望把班上管好,可是他忙不过来,开食店这么久,他还是挑水用,只是以前的那口石缸之外,又加了一口大炉缸,这样,他必须起来得更早,他的脚步声和木桶的吱嘎声在老街上响起时,一条街都沉浸在梦里,他将桶伸进清溪河打水,清溪河也沉浸在梦里。由于天黑,脑子又昏昏沉沉,他下操场那段土坡时摔过两跤,手扑下去,被洋槐刺扎破了。除了挑水,还要帮妻子买菜,要买到便宜菜,必须货比三家。开食店之初,买菜的活都由王贞秀一个人干,走拢就称,选好的称,贵就贵点儿,没过多久他们就明白,菜买便宜了,是能够节约很大一笔钱的。除了货比三家,还要选好买菜的时间,下午快散市的时候,菜价要贱得多,买的人少了,那些菜也沤成黄叶子了,再不卖就卖不出去了;买了蔬菜还要买肉,买肉同样是下午最好,好肉被人选走了,只剩下一些连筋带网的下脚料,当然便宜,再说卖主想早些脱手,稍一讲价,又可便宜一层。而下午这段时间,正是王贞秀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当然只有孙永安出动了,如果他那时候正有课,也要给人家掉换。他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管理班级。

这天下午,孙永安坐在办公室里用胶水补钱。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工作,多数时候在家里做,如果上连堂课,中间有十分钟休息时间,他就带到办公室去做。那些零碎的钞票破得不成样子,他要裁一些细纸条,把破烂的地方粘好。由于经常使用胶水,他的手发黑,是那种胶水在皮肤上风干后的黑;胶水是咬手的,孙永安的手就被咬得发毛,甚至皲裂,夏天早已来临,可是看孙永安的手,却让人想起这条河上严酷的寒冬。他把补好的钱锁进抽屉,正准备去厕所洗手,李杏交作业来了。来得正好,孙永安早想问一些事。孙永安说,李杏,最近班上纪律如何?还行,李杏细声细气地回答。

还行是啥意思?要争取最好!李杏不做声了。班上已经出现了一些从没出现过的新情况,比如万千红,好几门作业都是请同学代做,做的时候模仿她的笔迹,不让老师发现。因为她漂亮,打扮又时髦,免不了受到一些同学的追捧,愿意为她做作业的人多的是。但李杏没把这些事说出来。近段时间,她老觉得万千红跟她过不去,她在班上说事,万千红总是唱反调,好几次弄得她下不了台,要是把万千红请人做作业的事捅出去,万千红不恨死她才怪;虽然成绩好,但在家境优越的矿上学生面前,尤其在万千红面前,李杏很自卑,她不想惹恼万千红。孙永安说,你是班长,又是学习委员,除了搞好自己的学习,别的方面也要多费些心。李杏说,是。

李杏朝门外走,孙永安想,反正现在办公室没别的教师,不如把那件事也打听一下。近些天他一直想打听那件事。他说,李杏。李杏又回转身来。她转身的时候,头发像风中的绸缎那样飘动。她没扎辫子,头发披散着,乌溜溜的拖到屁股丫上去了。这衬托得她发育起来的身材格外美丽。孙永安让李杏站近些,小声问道,最近,到我家吃饭的越来越少了,你知道是啥原因吗?李杏嗫嚅半天才说,同学说你家没安水管,不好洗碗。哦,是这样……我不是放了两桶水在外面吗?可是洗起来不方便,好些人洗碗都不是洗,是冲,洗碗要湿手,冲碗不洗手,用瓢把水舀到碗里,就没法冲了。

李杏又说,有一次,武小强在你这里吃了饭,去文老师店前洗碗,被文老师骂了一顿,还找他收水钱。孙永安皱了皱眉头,冲碗……这是个坏习惯,冲碗用的水比洗碗用得多吧?我们要节约用水,不要看到镇外有条清溪河,水就不缺了。李杏说,是。你不要光说是,你要有自己的看法。李杏又准备说是,想想停住了。去吧,孙永安挥挥手。但李杏却不离开,李杏说,孙……老师,却不接着往下讲。孙永安突然一阵难受,李杏没叫他孙大爷,而是叫了孙老师。孙永安这才发现,班上学生已经好久没叫他孙大爷了,而他是喜欢这个称呼的。叫他孙大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学生之间超越了单纯的师生关系,一叫孙老师,隔膜就出现了。啥事情,讲嘛!他像很不耐烦。李杏脸红透了,结结巴巴地说,马涛有两顿没吃饭了。为啥?他没钱。孙永安默然片刻,挥了挥手。李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