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见花春桃,花东兴简直煞费苦心,不断给镇委会下达指令。开春,省里的确有文件,要各县搞好春耕前绿化工作,花妖镇森林覆盖面比其他镇超标许多,按理说花东兴该把绿化指令下到落后乡镇,可花东兴没有。他自从见到花春桃,晚上做梦都在喊花春桃。一天夜里,他睡得很沉,老婆的腿压在他肚子上,他也没感觉。他在梦里不断地笑,梦里肥老婆忽然变成漂亮的花春桃,他美滋滋抱过去,叫啊,喊啊,吻啊,那个过瘾呀。忽然,花春桃在他怀里变成一根柱子,他拼命喊花春桃。梦里喊时,他全身都在动。老婆被他动醒,听到他喊一个女人的名字,愤怒地掀了他被子。他没动,但喊声已断。显然,他醒过来。老婆骂他一句“老色鬼”,拎着枕头去了另一间屋子。
老婆一走,他迅速坐起,坐在那里木头般一动不动,脑子里完全被美妙梦境占领。当日上午,他吩咐秘书和其他工作人员前往植树造林落后乡镇,打发掉司机,亲自驾车奔往花妖镇。
一路上全是春风送绿景色,漫山遍野开着五光十色的小花,小花们连成一片花海,被风摇摆着,远望去,像一片彩色波浪。花东兴心情极好,边开车边哼唱随意编排的小调。
金福老远迎出来,个子小花东兴一头的金福点头哈腰成哈巴狗样,花东兴学着首长派头,挺胸昂头、目不斜视进了镇委会。进入镇委会,花东兴表情迅即大众化,主动和下级办事员打招呼,并问寒问暖。他东瞅瞅西望望,眼神里露出急切。他在找花春桃。有办公室门关着,他上前推了推。穿过几间办公室,很快抵达会议室。会议室没几个人,花东兴找到把柄,由春风满面变成沙尘暴,虎着脸呵斥金福,上班时间,人咋来这么少?像话吗?还像个党政机关吗?我跟你说机关作风一定不能涣散,涣散了,就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腐败,我们的领导干部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知道吗?
金福的头捣蒜一样点来点去,心里犯了嘀咕,花东兴这东西到底在玩啥?
会上,花东兴始终阴着脸,话里话外满是火药味。
知不知道上级部门对你们花妖镇很重视?
你们咋能这么辜负上级领导?
人呢?你们的人都去了哪里?
还有没有组织观念?
花东兴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见到花春桃,等于虚行一趟,植树造林这样的会议本不必他亲自出马,他只需要动口就行。烦躁、焦虑一并袭来,花东兴借题发挥没边没沿地批评着,大家在下面做着笔记。汪明脑子里也在想和金福同样的问题,县长咋发这么大火?这期间镇子里的工作样样抓得紧,松套的地方很少。花妖镇除了一个寡妇偷人被奸夫老婆抓破脸轰动一时,再就是一个花姓人家七十岁老娘来镇委会状告不孝儿子引起轰动,可那两件事都和平解决了事。金福刚扶正,没敢松懈和疏忽,各项工作也都上轨,尽管上缴秋粮报假,还有精神文明报假,可哪个乡镇是明火明烧?都在争先进,都在比、学、赶,争取年终评上优秀镇。大家心里都有数,只要不出大乱子,没搞出命案、贩毒案,上级部门对小事件通常睁只眼闭只眼。
县长干吗发火?这里面一定有隐情。啥隐情呢?
花东兴的发火,让汪明、金福陷入尴尬境地。会议散了老半天,他们两个还在交头接耳议论此事,似乎只有把花东兴的发火研究透彻,花妖镇才有新貌。汪明虽是书记,但对金福很恭维,他工作干得好坏,全凭金福一句话,金福说他好,上面就认为他好;金福说他水塔,上面就认为他水塔。金福是他最主要的评语人,“好”字送给花东兴,花东兴再把“好”字上传给市委,他的业绩就会平添一缕光辉,市委就会器重他。两个人交头接耳完,一左一右出现在花东兴面前,步子跟得很紧,就差没一边一个架住花东兴。他们把花东兴带进镇子里新成立的特色酒店。
酒店刚开业不久,来尝鲜的人络绎不绝。金福进去要了单间,汪明陪同花东兴在车里等候。花东兴一脸严肃,汪明没敢言语,眼珠子死盯着花东兴,唯恐什么环节让花东兴不满。他摸了下皮包,里面有几盒中华香烟。这是汪明的精明,他自己不抽烟,皮包里却时刻备烟。单独和花东兴相处,他一下子想起兜里的中华烟。送几盒显得不伦不类,会让花东兴觉得他小气。他灵机一动,拿出一盒中华烟递给花东兴:
“县长,瞧我这记性,前两天回省城人家硬塞的烟,我居然给忘了。这烟不好买,要是您抽服了,下次回省城,我给您弄两条来。”
花东兴接过中华烟,抽巴脸立刻平展。他抽出一只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点燃,长长吸了口。
“好爽啊!好烟就是不一样。”
花东兴由阴转晴,汪明胆子壮了些,但始终保持缄默,言多语失,要想得到花东兴垂爱,花血本就够,不必说废话讨好。只要县长高兴,他定会有锦绣前程。
大吃大喝完毕,花东兴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踉跄着走出包间,金福、汪明一左一右架着他。他喝了多半瓶五粮液,餐间去了几趟厕所,回来后还是亲昵五粮液。他形醉神不醉,本来金福、汪明企图听到他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可他们什么都没听到。花东兴说的全是教训话,一忽拍拍这个头、一忽拍拍那个身,说你们要给我好好干,要是今年的造林面积不突破,我撸了你们。
金福、汪明面上一直用点头或称是回敬花东兴,暗里都在破口大骂花东兴不是东西。平日里不说半句脏话的汪明,此时在心里大骂花东兴是不知深浅的鸟东西。他们的表里不一,弄得他们很累,脸上全都挂着汗,但他们彼此间谁也没遗漏心声,都在各耍心机,充分利用着人类的心眼。
走出外门,花东兴狗甩泥巴样晃了晃脑袋,跟着眨巴几下眼睛。花春桃小鸟依人地紧靠在花二身边有说有笑走过来,每说一句话,花春桃都会仰脸看比他高一头的花二。那甜蜜劲,简直嫉妒死人。花东兴傻了眼,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没来得及向其表白心声,竟半依在花二这浑蛋小子身上,这怎么得了?这如何是好?他好想和花二决斗,好想拽住花二左右开弓抽几个嘴巴。可他根本无法实施“好想”的事。花二是谁啊,那是个方圆几百里叫得响的汉子,恐怕他没完全举起手,嘴巴就给花二打歪。他的眼睛就那么直在一瞬间,步也不迈了,脚跟钉在原地似的。金福、汪明两个马上有了感悟,双双从地上挪开视线。之前,他们唯恐绊倒花东兴,全都低眉顺眼看下面的路。他们的视线上移到花东兴的眼睛上,从他眼睛里看到半小天的秘密,原来县长的发火源在于没看见花春桃这个大美女。他们掌握了花东兴的秘密,谁都没表露心计。他们得假装白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这样既给花东兴留了情面,又给自己留下后路。他们深知领导心里想的、口头说的、行动做的完全不一致,他们本身就这样,这叫融会贯通,也叫善解人意。
花二、花春桃打花东兴身边经过,没正眼看他,他们两个都被撸官成为小白丁,花东兴这个县长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花二经过花东兴面前眼里瞪出邪恶,使花东兴出了身冷汗,那一眼简直比魔鬼还要狰狞,直到返回县城,他都没法忘记,办公忐忑不安,回家坐卧不宁。他设计撸了花二,花二咋能善罢甘休?
花东兴每天上下班坐进轿车前车内车外给他检查个遍,一日,司机终没能忍住多嘴问他丢了啥东西。他这才觉得有些失态,但还是一副官模官样朝司机打官腔说,开好你的车,这年月乱事多,恐怖分子专门戏弄领导人,在你车内车外放上自制炸弹,不死也剩下半条命。这叫防患于未然,你懂吗?司机连忙点头称是,心里直发笑,屁大的芝麻官把自己当成了国家总统,真是不自量力。嘴上却说,县长,您放心,往后这事不劳您费心,我来做。
金福掌握了花东兴的秘密,没等汪明作出反应,不避前嫌地于当晚宴请了汪明。花二找他小脚那阵,汪明的油条做法让他刻骨铭心,发誓起愿再也不把好吃喝往汪明肚里塞,可一有“重大事件”,他还是照旧恭恭敬敬请汪明到家里美食一顿。老婆做啥都香得让人淌口水。那天,送走花东兴,金福给老婆打了电话,吩咐老婆晚上多做几样菜,要荤素搭配。得到吩咐,老婆按令一阵忙活,又是买菜又是择菜。金大牙拄着拐棍没牙耷口地问媳妇干啥做这些菜,说不年不节,日子得省着过。老婆暗下很不满公爹的话,心里嘀咕说,当我愿意干咋地,还不都是你那云豆儿子的把戏。脸上却笑着回敬金大牙,说家里要来客呢。这个丑媳妇一向感激公爹,要不是公爹做主,她就得憋在娘家一辈子。尽管金福矮墩墩比她小一圈,可人不是囊货,日子过得不缺这少那,还生了几个童男玉女。人这辈子图啥?不就图个好日子吗?大多数人家吃噎人的玉米饼子那阵,金福让全家上顿大米下顿白面。她知足了。
“客,哼,肯定又是那个白吃白喝白脸子的书记来吧?挺大个人喜好端人家饭碗,呸,没活头。”
“爹,你说这镇长和书记不都一个号码?咱家金福老请他干啥呀?”
“他叫你准备,你就准备吧,省得他回来犯驴揍扯你。”
“爹,我要是还手,他费劲着呢。”
天刚擦黑,院门咣当一响,老婆出来看,灰蒙蒙中老婆认出来者是汪明,借着黑暗白了几眼汪明,汪明喊她嫂子时,她刚白完眼。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她热情地拉汪明进了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婆从金福那里学来不少待客常识,赔笑脸、勤上菜、多说恭维话。老婆这几样做得很到位,金福和汪明吃喝时,她就站在一旁笑,灯光下看她,那一脸肥肉形成棱角,她笑得很饱。没等菜盘子空,她及时上来菜。汪明说嫂子一块吃吧,她会谦虚地说出恭维话,嫂子哪敢和你这样的大干部同吃同喝啊,嫂子怕迷你眼哩。她拌的凉菜,连七十多岁的金大牙都能一顿吃下两盘子。太香,太有特色。饭桌上凉菜一连上了四盘,剩下不多时,她给孩子们留下,不再往饭桌上端。
知夫莫若妇,金福一向无力不起早,在一旁的老婆果然听出门道,原来他们要密谋一件重要事,怪不得金福吩咐她做饭菜时那么严肃认真,金福严肃认真和她讲话总要先清清嗓,总要重复着“一定弄好”。金福花旦般先舞台亮相一番,就是说先和汪明谈话,要是汪明肯往他的话磙子里钻,他再考虑直截了当展开话题。他说,咱镇委会还真缺个女当家的,妇女烂杂事得有女当家出面。像什么婆媳不和、计划生育之类的妇女滥事,咱一个大老爷们咋好插手?哎呀,你说这花春桃那阵子要是不抵抗抗旱救灾,现在不还水灵灵当她的副镇长?都怪花二这个王八蛋,自己腥了还把花春桃也拐带上,真他娘的浑蛋。浑蛋。喝。今儿,咱哥俩不醉不退席。
不醉不退席。
好,干。
酒杯脆脆地一碰,汪明也学金福的样子,夹了油炸干椒送进嘴里,同时夹粒五香花生米离嘴半寸远丢进去。酒劲、辣劲没混淆汪明的聪明,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他听出金福下文意思,也一下子明白金福这顿饭的深刻含义,但他深藏不露,却又星星点灯般露出蛛丝马迹。他将来要干大事、要做大官,就得凡事小心谨慎。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统统埋在肚子里。没有机会,他绝不会把事物本相和盘端出。花东兴直眼看花春桃那一幕,傻子都能看出来,然而他和金福谁都没言语,甚至瞬间都把自己当成白痴和瞎子。这叫绝顶精明。人心隔肚皮,谁也没钻进谁肚子探个究竟。万一哪天走漏消息给人知道他汪明亲眼看见县长色迷花春桃,一传十,十传百,故事就变了味。传到县长耳朵里,有他好吗?毕竟他是下派锻炼阶段,花东兴对他来说好比是鞋拖子,提他一把,他就腾云驾雾;踩他一脚,他就直跌阴沟。
汪明清楚,金福意在提拔花春桃讨好花东兴,要是花春桃重任副镇长,大小会议接续不断,三天两头往县里跑,花东兴一高兴,他和金福都得势。话又说回来,要是花春桃不买花东兴账,花东兴一头热,或者说单相思,弄不好还得把一腔恼怒撒向镇委会。到那时事情又变了味,谁提拔的花春桃,谁就是花春桃的死党。事情难办,金福又太急,自己只好充当个擦边球,好坏都和他无关。
“老哥,依你看该咋办?咱的确缺个女领导。”
“依我看再把花春桃提上来,那丫头挺有两下子,镇里镇外,妇女们没有不服她的,她是个小辣椒不假,可人家辣得有板有眼,谁也说不出啥玩意。”
“只要你老哥同意,我这里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