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志纲从红沙河回到家已经过晌午了,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娘,我饿了,还有什么饭吗?”严志纲一进家门就喊。
严志纲他娘从房子里走出来,心疼地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呀?等不上你,我们早就吃过了饭,锅里还给你剩着,你等着,我给你盛饭去。”
严志纲的娘姓尤,叫焕雯,是北峪口村以北八里地坪山坳村人。坪山坳村与北峪口村只隔了一座大山,但是比北峪口要穷得多。村里人家不多,都靠天吃饭。山坳里的地本来就贫瘠,如果赶上天旱不下雨,那么日子就更难过了。尤焕雯家兄妹六个,每年都过得紧巴巴的。1939年那年春天,尤焕雯十七岁,因为闹春荒,家里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爹娘领着她和弟弟妹妹一共四个孩子到北峪口村要饭,她的大哥二哥则被送到河西村子的财主家当了长工。
尤焕雯一家破衣烂衫来到北峪口村严家小街一带的时候,被严志纲的爷爷严二来看见了。严二来看到尤焕雯一家非常可怜,就施舍了他们一些饭菜。尤焕雯非常懂事,她把要来的饭先让给爹娘和弟弟妹妹。严二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严二来自己出身就特别穷,小时候也要过饭,知道乞讨要饭有多难。再说,像尤焕雯这么大的姑娘,也跟着要饭,已经知道了难为情。这时候,有人给严二来出主意,把尤焕雯留下来给他的大儿子做媳妇,这样既帮助了尤焕雯一家——可以少要一个人的饭,又让严二来给儿子找到了媳妇。严二来一想是好事,他老婆生下三儿子后不久就死了,一年多了,他一个人照顾孩子们实在不容易。现在如果给大儿子找个媳妇,帮忙操持家务再好不过了。只是大儿子严春生才12岁,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人家姑娘是否嫌弃?严二来把他的想法跟尤焕雯的父母一讲,尤焕雯的父母很快同意了,说眼看要饿死的人了,严家能收留下姑娘给她碗饭吃,那是她的福气。尤焕雯的父母给尤焕雯做通思想后,把尤焕雯留到了严家,他们则离开了北峪口村继续讨饭去了。
自从尤焕雯留到严家,严家不像是找了个儿媳妇,更像是给一群孩子找了个娘——严春生12岁,严夏雨9岁,严秋生5岁,严冬生才1岁半!这可是难为了尤焕雯,一到严家,就要扮演起类似母亲一样的角色。不过,尤焕雯还是辛苦地把日子熬过来了。就这样,尤焕雯等着严春生长大后,和他圆房了,又生了严志纲,才真正做母亲,这一年,已经是尤焕雯到严家的第九个年头了。
尤焕雯有了儿子以后,把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即使孩子长大了,上班了,她还是一样,总觉得儿子是小孩子,操起心来没个头儿。
这不,尤焕雯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说:“慢点,别噎着。”
“我在街口的大碾子上磨面时,就看见你们学校的老师回来了。你跑到哪里去了?回来得这么晚?”尤焕雯问儿子。
“我跟一个老师说了会儿话。”严志纲一边吃饭一边说。
“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得吃饭都顾不上。”尤焕雯埋怨说。
严志纲在散会后,本想马上回家,但是张爱梭就不愿意让他很快离开。他跟张爱梭是两年前认识的。那时候他刚上班,也是到公社开会,碰巧他跟张爱梭挨着,说了几句话,就认识了。
张爱梭是南峪口村的人,比严志纲大两岁,上班也早一年。她听严志纲说刚上班,就主动地给他介绍这儿介绍那儿。严志纲是个开朗的人,在开会中间休息的时候,经常讲些笑话呀、古典故事呀什么的,弄得周围一群人都围着他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爱梭对严志纲的态度显得特别亲近,总爱主动找他。开始的时候,严志纲觉得没什么,后来个别老师拿他跟张爱梭的关系开玩笑了,严志纲觉得不好意思了。
“严老师,张爱梭又给你占座了,嘿嘿!”贾增义每次到公社开会都要打趣严志纲。
“又不是看电影,还用占座呀!那还不是谁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那我挨着她座,她怎么不愿意呀!”
“没有吧?!”严志纲的口气不肯定。
“你这小子,当局者迷。张爱梭看上你了还不知道呢。不信,今天试试看。”贾增义一脸的妒忌像。
那天,果然张爱梭又是早早地到了会场,她旁边放了个书包。别处有座位,老师们当然不会让她拿起书包,然后坐在那儿。
贾增义跟严志纲一起进的会场,还没等张爱梭说话,贾增义就径直走到张爱梭身边。“张老师,这儿没人吧,我坐这儿吧。”不等张爱梭说话,贾增义就拿起她的书包一屁股坐了下去。
严志纲看见张爱梭的表情明显不高兴了,但是又说不出来,只是撅着嘴用眼瞪严志纲。
贾增义抬了一下下颌,用眼睛瞥着严志纲,似乎在说:“怎么样?我说得对吧!”
严志纲一时竟很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愣愣地站在门口,眼睛似乎对张爱梭说:“你别怪过,又不是我让他过去的。”
“严老师,快找个座位坐下,马上要开会了。”有个老师提醒严志纲。
严志纲坐在了最后排的板凳上,他看见贾增义还估计扭回头看他呢。
那次会后,张爱梭没有理会严志纲早早就回家了。严志纲觉得好像他对不起张爱梭似的。
“怎么样,你信了吧。”贾增义会后对严志纲说。“你就是太小了,没有经验,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贾增义二十五了,谈对象不少,就是一个没成,至今还是光棍。
“你说,你修的哪门的福?个子不高,家里也挺穷,还有姑娘主动看上你。不像我——唉!”贾增义说到自己就很颓丧。他总说自己长得太瘦了,长得不好看,又不爱说,女孩子们都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
严志纲则相反。他性格开朗,说话风趣,天南海北的事知道得多,身边总不乏听众。不过要说有女孩子主动看上他,他还真没想过。因为他家很穷,连房子都没有,所以觉得不可能。
严志纲本以为张爱梭不再理会他了,可是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似乎忘了上次开会时的不愉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会后她又叫住了严志纲。这次,她直截了当地对和跟严志纲同行的贾增义说:“贾老师,你先走吧,我想和严老师说点事。”
贾增义不好意思再不识相,干脆地说:“好好,你们说,我先走。”
严志纲见只剩下张爱梭他俩,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张爱梭要说什么。
“上次——”严志纲想解释上次开会时的事。没让严志纲说完,张爱梭就打断了严志纲。
“不用说上次了,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张爱梭停了几秒钟接着说:“你的情况我早就了解了,你可能还不了解我的情况。”接着,张爱梭跟严志纲讲了一路她家的情况,说她家就她一个闺女,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了,爹娘身体都挺好。老俩就是一天到晚为她的婚事着急。她跟爹娘说了,她的婚事要自己做主,要自己找对象。跟严志纲认识以后,她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俩人在一起很快乐,这就足够了。今天鼓足勇气提出来,希望跟严志纲正式交朋友。
严志纲对张爱梭开诚布公的谈话很意外,没想到张爱梭竟然这么大胆地对一个男孩子坦露心迹。
“你不会迷糊了吧。说老实话,我可不敢想。我连睡觉的房子都没有,穷得很。你家条件那么好,你别逗我了。”严志纲不相信张爱梭的话是真的。
“我可是当真的!不当真,我就不跟你说这番话了。”张爱梭的语气非常肯定。这一下让严志纲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不会反对吧。”张爱梭问。
“我,我觉得你还是找别人吧。”严志纲本想委婉拒绝,免得伤了张爱梭的自尊心,但是怕越说多了越麻烦,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你——”张爱梭非常出乎意料,脸涨得通红。
“我配不上你吗?”
“不是,是我想过两年再考虑个人的事。”严志纲低头说,他不敢看张爱梭的眼睛。
严志纲不想答应张爱梭的原因不是因为岁数,而是有一个不为人道的秘密:他上中学时,跟同桌的女生曹小青非常要好。曹小青是曹家庄的人,与红沙河村就隔了一条大渠,因为离家近,轮到严志纲放学后值日经常帮他。而严志纲的功课要比曹小青好,经常帮曹小青学习。一来二去,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尤其是毕业前的那半年,两个人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在一起的。严志纲离家远,中午不能回家,曹小青会早早地到校。两个人跑到学校外面的梨树地里,一待就好长时间,直到快上课时,才往教室里跑。下午放学,两个人也是等到大家都回家后才走。每次都是严志纲看着曹小青过了大渠上的桥,向东走远了,自己才沿着大渠西岸的大道一路向北回家去。严志纲能跟他心仪的女孩子曹小青在一起,每天都喜滋滋的。就是晚上,严志纲做梦都会梦到曹小青——曹小青那漂亮的大眼睛,白皙的脸庞,窈窕的身材……严志纲说不出来的喜欢,他觉得曹小青是他见过的女孩子中最漂亮的最心仪的。
正当严志纲跟曹小青难舍难分时,中学毕业了。严志纲回到自己村子当了老师。曹小青回了曹家庄家里。严志纲在周日的时候到曹家庄找过几次曹小青。开始的时候,曹小青的父母还很客气,后来就对严志纲不很热情了。曹小青说她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严志纲本想劝曹小青要有主见,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就找不到曹小青了,她的父母说,她到定关县去了。
严志纲听后,心一下子像冻了冰一样。不知道曹小青是不是退缩了,还是有了别的原因。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全国红卫兵想上哪里就上哪里,没有人阻拦,有的人一去不回也是常事。曹小青到革命形势高涨的定关县去,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去定关县的人不止她一个。但是,曹小青这一走,就失去了音信,这很让严志纲受不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在严志纲心中依然还是个心结。
随着时间流逝,曹小青回来的希望越来越小了,但是,在严志纲的心中,他一直期待曹小青能回来。
“你觉得现在考虑早吗?”张爱梭盯着严志纲,似乎话中有话。
“我,我——”严志纲被张爱梭逼得说话有点儿不利索。
“你还在心里想别人?”张爱梭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你别说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我都打听清楚了,你跟一个同学好过,可是人家跑了,不回来了。你难道永远不谈对象不结婚了吗?”张爱梭盯着严志纲的眼睛。
“我跟你说,我不在乎你跟谁好过,那都是以前的事。现在,你跟我好就行了。”张爱梭很大度也很大胆地说。
是呀,曹小青已经走了很久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她走后,各地的派性闹得很厉害,尤其定关的武斗闹得最凶。说句不好听的,曹小青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即便她回来,她父母也未必同意把女儿嫁给他,真的要为一份没有多少希望的感情等下去么?
想到这,严志纲黯然了。
张爱梭见严志纲蔫了下来,她马上高兴起来。她知道她的话奏效了。
严志纲没有明确地对张爱梭表示什么,但是张爱梭已经心满意足了。
之后,严志纲陷进矛盾中,见到张爱梭时,总是不很自然,想尽量离张爱梭远一点,怕她太大胆,在公众场合说出什么话来,毕竟他还没有考虑好和张爱梭的关系怎么发展。但张爱梭更加主动,每次开完会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要单独跟严志纲在一起,以至于不少老师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不一般。说实话,严志纲并不反感张爱梭,只是心里放不下初恋的情结。
“儿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呀?每次到公社开会,都回来得特别晚?”尤焕雯疑惑地问儿子。
“没事,全公社的老师们开会碰到一起,每次一说起话来就时间长一点了。”严志纲可不想让娘知道实情。
儿子挺爱说,也爱管闲事,难免说得高兴忘了时间,这一点当娘的最清楚了。但是看儿子支支吾吾的神情,她在心里有些起疑。儿子该不会是自己找对象了吧!
严志纲吃过饭,说要到学校去,就起身走了。
尤焕雯望着儿子的背影,觉得儿子长大了。儿子的变化再微妙,当娘的也能发觉。儿子也是大小伙子了,这一点怎么以前忽视了?儿子要是找了对象,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想自己到严家时才17岁,丈夫才12岁。想到此,二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又浮现在尤焕雯的脑海里。
1939那年,尤焕雯被公公严二来领回严家后,见院子里一群孩子在玩。大的十几岁,小的也就四五岁。本来院子就小,六七个孩子在院子乱跑,她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脚。
“都别闹了!”严二来呵斥了一声,孩子们都停下来。
“爹回来了”。一个女孩子跑上前来,紧跟着一个男孩子也过来叫:“爹!”
“我回家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说了一声,走了,另外两个也跟着走了。看样子他们是周围邻居家的孩子。
一个长得个子不矮但是很瘦的男孩子,站在院子当中,真愣愣看着严二来,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很疑惑。估计在想,怎么爹身后跟着个女孩子?同样跟他一样莫名其妙的还有站在他身边个子略矮拿着一根长棍子的男孩子。
“伯伯,她是谁呀?”拿着长棍子的男孩子问。
“她叫焕雯,是春生的媳妇。”严二来看了看尤焕雯又看了看高个儿瘦男孩说。
“哇,春生有媳妇了呦。”拿着棍子的男孩子叫了起来,别的孩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高个儿瘦男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显然这个男孩子就是严春生。
“过来,春生。”严二来喊严春生,但是严春生就是站着不动。
正在这时,东房南面的那间屋子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子出来了。那个小孩子一见严二来就急着找他抱。
“大哥,你可回来了,你们家冬生早醒了,你总算回来了。”
“哎呦,你后面的姑娘是谁呀?”她看见严二来身后跟着个破衣烂衫的姑娘。
“她叫焕雯,以后就是春生的媳妇了。弟媳妇,劳驾你看着给她买件新衣裳。”
“是呀,这可太好了,家里也有帮手了,过来,让婶子看看。”
尤焕雯走过去。
“摸样挺俊俏的,收拾收拾就更好看了。你多大了?”
“我十七了。”尤焕雯低声说。
“这可不像,像十四五的。”婶子打量着她摇头说。尤焕雯跟春生差不多高,估计一米五六左右吧。
“春生,福生,你们别玩了,跟我一起把西房收拾收拾,晚上好让焕雯住。弟媳妇,劳驾你早点做饭。今天焕雯进家门,咱们吃顿好的。”严二来吩咐说。
“呦、呦,要吃好的呦。”几个小一点儿的孩子高兴地蹦起来。
“你到屋里先洗洗脸,我给你找一件春生他娘的衣服,你先换上。然后看着冬生就行,别让他摔倒了。他会走了,一会儿看不住就可能摔了。”严二来对尤焕雯说。之后,严二来把尤焕雯领到东房北面的那间屋子。
屋子分成了南北两半,中间由半截墙界开了,一眼看不到里面。走到屋子中间,才会看到半截墙和房子的北墙中间是一个大炕,西墙上的窗户只比炕高出一个砖。估计孩子们整天在炕上玩,窗户上的窗户纸全都有窟窿。
严二来从东北墙角的柜子里翻腾了半天,找出了一套女人衣服,对尤焕雯说:“你穿这个吧,这是春生她娘的。门口的水缸里有凉水,水壶里有热水。”说完后,严二来带上门出去了。
尤焕雯简单冲洗后,换上严二来给她的那套衣服,虽然很大,不合体,但是干净整洁了很多,人也精神了。她走出房门,见院里没人,才敢大胆地把严家环视一周。
这是一个小四合院,因为地处路东,向西开街门,所以东房是正房。东房有两个屋子。西房南面是大门洞,北面也就一间半房,这时候严二来正领着几个孩子那里收拾东西。院子南面是柴棚,借用了影壁和南墙,只有一根木头柱子。柴棚的北面和东面都敞着,下面有锅灶,是做饭的地方。院子正北的北房盖得很简易,里面是木料和做木工活儿的家什。严家整个院子南北宽不足五米,东西长大约十来米,是个窄条。几个孩子在院里玩,就感觉连下脚的地儿都找不到了。
尤焕雯走到西房门口,往屋里一看,只见里面满满当当的。对着门的西墙前有粮食瓮、还有没有完全做好的柜子。南面的炕上挨着东面窗户的一半已经收拾出来了,三个小孩子在上面正蹦着玩。西面的一半堆放着一些半成品的小木器活儿和一些旧农具。严二来正从春生、福生两个大孩子的手里接过一个个物件往整齐了摆放。看见尤焕雯站在门口,就说:“以后你就睡这儿吧。现在你把他们几个小的带出去玩,在这儿太闹腾了。”严二来指着炕上正蹦得欢的三个小孩子说。
三个小孩子有秋生和冬生,还有福生五岁的妹妹永莲。福生和永莲是春生的叔叔严四来家的孩子。尤焕雯上前先把秋生和永莲分别抱下炕,又抱起最小的冬生,领他们出了屋子。她看了春生一眼,但是春生始终没有看她。
“焕雯呀,你让他们自己玩,过来帮帮我。”婶子招呼尤焕雯。“秋生、永莲,看着弟弟,别让他摔倒了。”
“你换了衣裳后更好看了,就是嫂子的衣服你穿着有点大。”婶子打量尤焕雯说。
“你会做饭吧,帮我和面。”婶子又说。
尤焕雯按着婶子的吩咐一边干活儿,一边不时地看看冬生,怕他摔了。
那天,一直到吃了饭,严春生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估计是突然有了个比他大五岁的“媳妇”,他有些不好意思吧。
“娘!”尤焕雯正在走神想着当年她进严家的事,大女儿严志琴跑进家来,打断了她的回忆。紧接着,四岁的小女儿严志惠也颠颠地从外面跑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