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李家的大喜日子呀,你爷爷奶奶要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李老墨大叔一条腿有点儿瘸,坐在他住的那间东房门口的石墩上,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忙着如衡的婚事,对如仙感叹说。
“眼看李家就快续上香火了!”李老墨大叔由衷地说。
“是呀!如衡结婚,大家都了了心愿了。”如仙欣慰地说。
从如仙爷爷奶奶四个儿子家的情况看——老大李占福家的儿子棒槌当年投靠了日本人,1944年的冬天,他没有顺了日本人的心,让日本人开枪打死了。棒槌他爹去找棒槌,再也没有回来,棒槌娘后来改嫁到了外村,老大家后来就没人了。老二李占禄家有过一个儿子,从小夭折了,两个闺女都出嫁了。老四李占喜家有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但孩子们都还小。如仙的父亲李占祥排行老三。现在李家的男孩子就数如衡岁数大了,如衡结婚生了孩子,就可以接续李家的香火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农村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李老墨大叔一辈子没结婚,不能留后是他一辈子的遗憾,所以他看到李家的人结婚,打心眼里高兴。另外,他一辈子住在李家这个老院子里,看着如仙如衡姐弟长大的,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如衡结婚他自然比外人更高兴。
“大叔,以后我要是不在家,你有什么活儿,如衡媳妇可以帮你做了。”如仙跟李老墨大叔说。
如仙在娘家的时候,李老墨大叔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儿都是她帮着干。如仙每次想起以前受欺负,李老墨大叔帮着解围的事,就觉得一辈子都报答不清老人家的恩情。如今,弟弟娶媳妇了,她要不在家,弟媳妇就可以接过来,如仙也好放心了。
如仙就是这样一个知恩图报、善良贤惠的女人。但不知到怎么就造化弄人,让她的生活充满了折磨、伤害、艰辛、坎坷。
“好,好。这么多年,多亏了你娘和你帮我。”李老墨大叔说话很诚恳,看得出他心里挺感激如仙一家的。的确,因为李老墨孤寡一个人,多年来,如仙一家没少帮他。
这时候,院里子哗啦啦来了一群人。
“你看现在,如衡结婚多热闹!你结婚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排场!”李老墨大叔感叹地说。
如仙知道李老墨大叔说的她结婚是指她跟柴柯结婚,因为她后来跟米寿昌结婚,连个娶亲的仪式都没有,肯定不是他要说的。
是呀,这怎么能比呢?现在是新中国了,什么也不用担心。她跟柴柯结婚时,还在闹日本鬼子,就是那样一个简单的迎娶仪式已经让如仙非常知足了。谁想到,她这么一个柔弱善良与世无争的女人,命运竟像山涧的水流一样,不得不跟着山势的变化而改变着方向!
如仙知道了柴柯是国民党(员)以后,日夜担心丈夫的安全了。万一哪天丈夫被国民党抓去前线打仗,或者是被共产党的人逮住了,那家里该怎么办呢?一向少言寡语的如仙,开始经常询问丈夫上哪里去干活?和什么人在一起?现在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如仙是真担心丈夫的安全呀!
柴柯为了不让如仙担心,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如仙他的行踪,以及他知道的一些消息。但实际上,到底国内局势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国民党有什么动向,共产党又是怎样的政策,柴柯自己的处境怎么样?柴柯也说不很清楚。
不过,历史告诉了后人,当时的社会背景是这样的:
1945年8月15日,日本向全世界投降,抗日战争取得胜利。全国人民都迫切和平建立一个新中国。但国民党却急于夺取抗日战争的胜利果实,到处扩建组织力量,因为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大片国土沦陷,国民党组织系统遭到严重破坏,许多基层组织都失去了联络。因而抗日战争一结束,国民党就开始重建基层组织,积极内战。为了避免内战,实现国内和平。1945年10月10日国共两党在重庆签订了《双十协定》。1946年1月10日又签订了《停战协定》。但国民党统治集团,却在与中国共产党进行和平谈判的同时,积极进行内战的准备。1946年6月底,在美国的支持下,国民党撕毁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悍然对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就此,人民解放战争开始了。
柴柯正是在这样一个社会大背景下被国民党组织重新找到,也让他开始了不同寻常的生活。
柴柯最棘手的问题是怎么在国共两党的夹缝中保障他和家人的安全。如今国民党上级组织派到卧牛县的头儿叫白国才。他第一次开会就把如何发展国民党基层组织、如何对付共产党讲得明明白白,并说看在柴柯是个老国民党员的份上安排他做大队长,以便更好地对付共产党。柴柯觉得这差事无论如何不能干,于是就以没有能力、没有经验为由婉辞不受,这下引起了白国才的疑心,开始处处提防柴柯,还经常打击他,最后柴柯不得已还是挂了个虚职。而共产党的地下党组织非常活跃,经常依靠民兵组织打击国民党势力,柴柯更要时时刻刻小心来自共产党的威胁。
柴柯再也不敢轻易到外面干活了,只要国民党的人不上门找他,他就尽量猫在家里。柴家自打柴柯他爹死了以后,日子就一天一天不好过了。为了生活下去,柴柯他娘开始每天摊煎饼、卖煎饼挣几个钱。如仙不得不家里地里一会儿不停地辛苦劳作……
就这样熬到1948年夏天,柴柯突然觉得日子豁亮了。因为国民党组织很长时间不组织“活动”了。国民党在卧牛县这个共产党活跃的山区县,始终没有占了优势。白国才见时局不利,开始准备退路了。他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柴柯觉得国民党的紧箍松了不少,却没想到共产党地下组织已经监视到他的行踪,开始了秘密逮捕他的行动。
迫于形势,柴柯不得不东躲西藏起来。有一次,他差点被共产党的两个地下党(员)堵在家里,还是在他娘的掩护下,偷偷从鸡窝上翻过墙,跳到邻居家才逃了出去。那天,他拼命地向红崖村的方向跑,路上,鞋都跑丢了。到了红崖村村南的一棵老槐树下,找到了碾盘下面的地道口,沿着地道躲进山里,才逃过地下党的追踪。至于他怎么知道那里有地道,自然是以前无意间听如仙说的。如果没有红崖村的那条地道,柴柯早就被共产党逮住了。三天后,柴柯潜回家里。可是他不能再在家里住下去了。共产党既然已经找到家里来,那说明危险就在眼前了。为了保命,柴柯带着媳妇和孩子连夜偷偷出了柴庄,向西北方向而去,这天,是1948年11月23日。
西合营,太行山西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
如仙挺着大肚子在屋里做着针线活。她又快要临产了,要赶着把未出世孩子的棉衣做出来。巧巧已经三岁了,很乖巧,很懂事,知道娘在干活,也不缠着娘,自己就跑到院里玩了。这时的她手里捡了一大把小杨树枝和椿树棍,这是她的收获,也是她的乐趣。
巧巧自己能玩,不缠着大人,这让如仙觉得还省心。要不,她跟着丈夫躲逃在外,又快生孩子了,没有帮手,根本不可能照顾巧巧,那样可麻烦大了。巧巧可真是个好孩子!如仙正想着,突然外面传来巧巧的大哭声。
怎么啦?如仙唯恐孩子出什么事,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挺着大肚子出门去看。
院子里没有了巧巧的踪影!孩子的哭声是从院墙根儿猪圈里发出来的。如仙跑(因为身子重,实际上没跑起来)过去,到了猪圈边,往猪圈里看去,只见巧巧正害怕地对着小猪哭呢,满身都是臭泥。看到巧巧掉进了猪圈里,如仙既意外又心疼,可是她身体受限制又没办法跳到猪圈里把孩子抱出来,只能紧急呼叫邻居,让邻居大哥帮忙把巧巧从猪圈里救了出来。
如仙谢过邻居大哥后,赶紧把巧巧带回房里清洗,并询问孩子怎么回事。巧巧哭哭啼啼的,半天才平静下来。原来她看见猪圈沿儿上有根椿树棍儿,想去捡,但是手够不着,就用力往前探身子,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掉进猪圈里。
看孩子没有摔坏,如仙悬着的心才放到肚子里。她一边给孩子清洗,一边不停地掉眼泪。她心想,如果柴柯不出门,巧巧也不会有危险了。再往前想,他们不从柴庄躲出来,柴少春、柴少青就能照看巧巧,巧巧也不会有今天的惊险了。可是,一切都是假设,她不能不接受现实……想起以前的事,如仙心里既牵挂又担心: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那些抓捕柴柯的人不会为难家里的老人孩子吧!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如仙生下一个小男孩。柴柯高兴地叫他“小蛋儿”。小蛋儿长得像如仙,非常漂亮,特别招人喜爱。但是小蛋儿还不满月就开始吐奶,后来知道是他生病了,柴柯找来村里的老赤脚医生给他看了几次,也不见好转。医生说,如仙的奶水不足,奶水里还有火气,影响了孩子。
水土不服、营养不良造成的,肯定是!这可怎么办呢?连巧巧也一直消化不好、肚子疼。
“咱带孩子到县上医院看看吧!”如仙央求柴柯。自从他们一家人隐姓埋名在西合营住下后,从来不敢远离这个深山的小村子,可是俩孩子都生病,怎不让人担心呢!
“不行呀,咱们到县里去,一说话就让人知道是外地人,太容易暴露,万一被发现就麻烦了。”柴柯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
柴柯怕被人发现,最终没敢带孩子到县医院去看病。他打听到距离西合营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子有个医术精湛的老中医,就连夜去给孩子们讨药方,回来后每天把草药砚成粉末用纱布包好分别敷在两个孩子的肚脐上。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巧巧的肚子疼终于治好了。可惜,小蛋儿太小,没有治愈,不幸夭折了。
如仙失去了儿子,整天以泪洗面,精神受到严重打击。身体本来就瘦弱的她,这下更瘦成皮包骨头了。
时间不会因为你幸福还是痛苦就减缓或加快步伐,它一直按着一个节奏向前走着。很快到了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了。全国各地都在热烈庆祝。柴柯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听说以前改朝换代总会有大赦,新中国成立,是不是自己会因此而免于追究?他当初参加国民党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沦落到现在有家不能回的地步!
“是不是新中国了,不打仗了,就不会抓你了呢?”如仙问柴柯。她想,没有危险了就赶紧回老家,她做梦都想着回去。
“哪里说得清?”柴柯一想起当初共产党的人接二连三到家里搜查就担心。
“现在局势还不稳,等过两年确实没有事了,咱再回家。”柴柯说,他当然不想流离失所,如果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把他忘了就好了。
可事情总是非人所料,那次柴柯跟如仙聊天以后,仅仅过了三个多月就出事了!
1950年1月25日是农历腊月初八,传统的腊八节,柴柯跟他干活的主家说了声就早点回家了。眼看这一年要过去了,又是腊八节,柴柯要帮着媳妇收拾收拾,准备过节。身在异乡,他唯一能给老婆孩子的,就是陪她们过个团圆年了。
柴柯刚到家没多久,突然,家里闯进四个陌生人,都穿着制服。他们声称是卧牛县公安局的,要逮捕柴柯。为首的一个人问了柴柯的姓名、籍贯、身份等等一连串问题。柴柯试图隐瞒实情,但是他们并没有给柴柯机会,因为他们手里有一张通缉令,上面有柴柯的照片。一个小个子公安拿起手铐很利索地把柴柯拷了起来,并说已经追查柴柯好长时间了,现在终于找到了他。至于如何处理柴柯,不在他们权限之内,他们无权过问,要听政府日后发落。眼见丈夫被抓走,如仙大哭着死死抓住丈夫不放。
“他没罪呀,他没有干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呀!”如仙觉得天塌了。丈夫被抓走,自己带着个孩子在异乡可怎么办呀!
“我们也是执行公务,他有罪没罪人民政府说了算。你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为首的那人严肃地对如仙说。
在如仙撕心裂肺的大哭中,柴柯被四个制服带上了车,向卧牛县方向走了。这一走,谁成想竟成了永别,如仙到死再也没有见过柴柯。
隔了两天,已经发烧生病的如仙躺在炕上,快不省人事了。巧巧在炕沿边不停地哭着叫“娘”。
“当当当”有人敲门。
“娘,有人来了,您睁开眼看看!”巧巧不停地推着娘的胳膊,又急又怕地哭着说。
“如仙,开门!”
外面有个男子的声音。
巧巧害怕的哭声更大了。
门被用力推开了。
“娘!”巧巧尖利的哭叫唤醒了如仙。如仙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个大汉。是德正大哥!不错,是德正大哥。
如仙见到久违的亲人,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原来如仙娘家得到柴柯让人捎回的口信,知道柴柯已经被抓回卧牛县,西合营只剩下如仙母女俩,赶紧让德正来接她们母女回家了!
也亏得德正大哥来得及时,否则如仙母女必定要命丧异乡了。
就这样,如仙母女被接回了卧牛县,结束了她们跟着柴柯逃亡一年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