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后半句用在严志纲身上可能再恰当不过了。严志纲这些日子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盼望多年的转正机会被人抢走了,干了多年的学校负责人让人顶替了,不仅如此,他居然还成了革命的“重点对象”。原因就是他领导学校期间革命不积极,有文化大革命“逍遥派”倾向,另外就是妻子家庭背景复杂,需要认真清查。
张石奇的斗争矛头直接对准了严志纲。
每周学校例会在张石奇来北峪口学校以后取消了。有时候为了批判某个老师的问题,可能连续几天都开会、写大字报、敲锣打鼓游行;有时候几个礼拜也不开会碰面。学校上课是随机性的,公社和村革委会要求了就上课,不要求就没人管。学生来校了,老师愿意上课就上,不愿意上也没人检查。张石奇的重要工作是到公社汇报革命进展。为了搜集材料,他发动老师们互相揭露。哪个揭露得深刻,哪个表现得积极,他就给予奖励——除了大会表扬,还有特别的实惠:安排清闲的任务,发给一定的粮食补助。
老师们对严志纲的揭露是在张石奇的旁敲侧击下心领神会的。
这一天上午,北峪口学校召开了“抓革命,求发展”工作会议。张石奇一开始就拿出了一封匿名信,让大家讨论。
信的主要内容是说严志纲过去利用学校负责人便利条件为自己谋取利益,一家人一直住在学校,占用了公共资源,煤呀电呀都是学校的,应该清算才行,应该早点儿搬离学校。因为学校历来只提供外地老师和看管学校的人员住宿。严志纲一家人现在不符合住校条件,所以特权应该取消。
张石奇念完匿名信,环视在座的与会人员,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新调来的韩占立之外,大家都熟悉严志纲家的家庭状况,知道严志纲在学校住是迫不得已,他家里住房太紧张了。如果撵回家住,他妹妹就必然跟弟弟一样要到别人家去借住。
严志纲涨红了脸。他想跟张石奇解释几句,告诉他在学校住是经过村革委会批准的,也想告诉他这几年就是因为他家在学校住,学校才避免了多次被人骚扰破坏。但是,严志纲还没张嘴,就看到李佳欣阻止他说话的眼神。严志纲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严志纲太了解李佳欣了,李佳欣的自尊心非常强,向来不愿意让别人说半点不是,何况这又是在全校大会上,她是绝对不愿意看着严志纲当众受辱的。李佳欣认为严志纲站起来解释,只能起反作用,刺激张石奇的心理,让张石奇打击严志纲的欲望更加膨胀。再说,匿名信的事,显然是预谋的,这只不过是张石奇打压严志纲的一个借口罢了。严志纲即便说得在理,也不可能得到支持。
会场死一样的安静。多数人都低着头,好像在说“匿名信实在太缺德了,严志纲刚被弄下去就投石下井了。”也有人偷偷用眼神看看严志纲,再瞧瞧李佳欣,猜测他们两口子怎么对付这种场面。只有个别人的目光一直在张石奇身上,似乎在聚精会神聆听他讲话。
“你们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看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张石奇像是一个民主、仁慈的长者非常滑头地把问题抛给了老师们。
老师们还是没人说话。
“怎么啦?都哑巴啦!说话啊!”见老师们半天不发表意见,张石奇耐不住性子了。
“严志纲一家住学校占用公共资源是事实,不过也应该看到他们多年来给学校做的贡献。如果不是他们在,估计学校的财产早就被偷光了。”说话的是何义。他跟李佳欣曾经是师范的校友,又一起教初中班,对李佳欣夫妇是同情的。最主要的他是村革委会正当权的何法子的表侄子,没人敢惹他,即便张石奇也要礼让他三分,所以他说话不去顾忌张石奇高兴不高兴。
张石奇见何义说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转而就对何义满脸堆笑。“你说得太夸张了。学校里有什么好偷的?你不是因为学校没什么好看管的,才搬回家的吗?”这一问倒把何义的话头堵死了。
当初何义刚调回北峪口村时,恰逢严志纲和李佳欣刚结婚,学校晚上没人看校,村里就派他看校。他就在学校住了一个冬天,虽然还把家人弄来陪住,但还是觉得太枯燥,就申请不看校了,说学校没什么东西值得看。再加上严志纲夫妻搬回学校住,他很快就搬回家住了。现在张石奇把这件事都提起来,显然他对学校过去的事下了不少功夫。
“你居然还调查我的事啊?”何义怒目圆睁。
“没,没有,你误会了。”张石奇一脸谄笑。“我是随便听说的。我觉得你搬回家是对的,不像有的人总想沾学校的光。”张石奇的目光瞟向严志纲。
严志纲如坐针毡,实在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说:“张主任,你什么意思就明说吧!”
“什么意思?这不是有人举报你家一直占用公共财产吗?希望你们尽快把房子退出来。我这也是保护你们的形象。”张石奇“好心”地说。
现在学校住的就两家:严志纲一家住在大门洞北边的那间,李如芬调来后带着孩子住在门洞南边那间。以前严志纲李佳欣住过的宿舍都空着。偌大一个学校闲置了好多间房子,但是张石奇却非要让严志纲搬走,存心要让严志纲尝尝他这个新领导的威力。
李佳欣的脸经历了一个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惨白的过程,嘴唇被牙咬出了一个深深的印痕。“张主任,你不用说了,我们搬回家去住,不过要给我们一点儿时间,把家里安排安排。”李佳欣的声音很低沉。
“那就好,还是李老师通情达理。有你这句话就行,要不我也为难。同志们反映问题不处理,以后谁还有积极性提建议,反映举报?”张石奇完全迫不得已的无辜样子。
“你们大家还有什么要发言的?”张石奇舒了一口气似的把目光转向大家。见大家没人应声,说了句“散会”,会议就散了。
“张石奇有点儿太过了吧!严志纲刚下去,就不让他家在学校住了,太明显了。”赵亚卿跟刘慧玲嘀咕。
“我觉得也有点儿。学校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住人还坏得快呢!况且他们住校,学校还安全呢。”刘慧玲说。
走在后面的韩建设插嘴说:“你们知道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张石奇当了学校负责人,肯定要挑严志纲的不是,要不怎么显出他来。让严志纲一家搬走不过是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罢了!”
“唉!何苦啊,都在一个学校工作。”刘慧玲摇摇头。
“你们女的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就是政治!文化大革命在干什么?你以为?政治运动!什么是政治运动?说白了,就是你整我,我整你。”韩建设似乎这些年没白过,看透了社会。
“学校有什么好搞政治的?”刘慧玲还是不解。
“你别傻了,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有斗争。你不懂就别问了,让人知道了说你无知。”赵亚卿打断刘慧玲的话。
“赵亚卿说得对。政治无处不在,别让人整咱们就行。你们说,文化大革命以来,老师被迫害致死的有多少了?谁数得清?还是那个词好,叫什么来着?‘明着……’”韩建设拉着长音努力去想成语。
“你说‘明哲保身’吧?”刘慧玲说。
“对!对!这个年头,就得明哲保身!别不识时务,坚持什么不屈不挠。那些下场不好的哪些不是脾气倔心眼死的?”
“话是这么说,可谁这么挨整,谁心理能服气?”赵亚卿同情严志纲夫妇说。
“其实,我觉得严志纲他们还是幸运的。如果周新国在校,跟张石奇合起来,估计严志纲的处境更难受。”韩建设低声说。
谁都知道当初贫下中农进驻学校管理学校的时候,周新国就检举过李佳欣,当然跟严志纲就有了矛盾。后来北峪口村两派闹得厉害了,贫下中农撤出学校,周新国等几个人也跟着到村革委会参加派性斗争了,严志纲才免了不少麻烦。周新国因为参与一次两派打架时被打断了蹆,回家后再不公开露面了。现在倘若还在学校的话,肯定对严志纲更不利。
“你们嘀咕什么?”周立增粗门大嗓地问。周立增是体育老师,他说话向来声音大,别人小声说话他都觉得憋得慌。
韩建设赶忙转移了话题。
“听说,地区要组织体育教师培训,你什么时候去参加啊?”
“我不去!一培训就二十多天,我家离不开。”周立增说得很干脆。
韩建设看了看周立增,又看了看赵亚卿她们,一副诧异的表情。真没想到周立增连地区的任务也敢推掉。
“你不去,行啊?”刘慧玲问。
“不行怎么办?我媳妇有病。我要是去了,谁做饭?谁照顾孩子?”周立增说。
刘慧玲跟赵亚卿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用说了,周立增又用老套的理由推掉任务了。谁都知道他媳妇的慢性病不是很厉害,但周立增总拿这个理由搪塞,死活不愿意出差受累。
“那咱们学校不派人了?”刘慧玲似乎脑子笨,不会讨人喜欢,总提别人不爱听的问题。
“派不派是学校负责人的事。学校也不是光我一个人能上体育课,反正让我去有困难。”周立增说。
说话的时间过得很快。几个人说着话,就到了大门口,大家相互告辞,各自回家去了。
李佳欣回到他们住的屋子,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一种热热的潮潮的东西逐渐遮住她的视线——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实际上,不用刻意看,她都知道什么东西摆放在什么位置:对着房门的是一个土炕,炕上摆放着结婚时的两床被子和两个孩子用的小被子小褥子,墙角的包袱里是孩子的小衣服。土炕前面的煤火台上什么都没有,怕放东西孩子不小心碰着了。左侧的桌子上摆了个暖壶,还有茶缸、吃饭的碗筷,再就是严安的一个小水瓶。桌子下面是一把炒菜铁锅,一口小铝锅以及小水桶等做饭用的物件。右侧有两个高凳子和孩子坐的小板凳。门后墙角是笤帚和簸箕。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因为两个孩子白天都在家,晚上才被送到学校来,所以他们也没在学校放多少东西。不像李如芬,房子跟李佳欣他们住的一般大,但是东西特别多,到处都满满当当的,特别像个“家”样儿。
李佳欣当初怀孕申请住回学校的时候,住的还是她单身时候的宿舍。后来文化大革命越来越高涨,严志纲觉得宿舍离大门远,怕有人借着“革命”的幌子晚上破坏学校,就把学校大门洞北侧的杂物房子收拾出来,搬过来住了,如同安排了一个警卫室。别说,好几次有人闯进学校闹事被他们及时制止了。就这样,他们默默守候学校好几年,直到李如芬调来也住学校,李佳欣才觉得在学校里不孤单了,可没想到现在要被赶走了。
“你一下子就答应搬走,回去了,让严志琴住哪儿啊?她那么大了,再跟着爹娘他们住不合适啊!”严志纲埋怨李佳欣说。他们住学校,严志琴就住他们的屋子,他们回去住,明显严志琴就得搬出去。不用说,严志琴肯定不高兴。她每天带严平严安就已经埋怨不断了,他们做哥哥嫂子的怎么能让她更不高兴呢?
“让她不高兴总比让外人找茬整你好处理吧!”李佳欣的眼泪“哗”地流下来。
严志纲见李佳欣哭了,不再说话。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闷着头想下来的事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