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最先跟严志纲有关。在严志纲当了十年的民办老师后，今年终于传来了好消息。民办老师达到了转正条件，政审合格就可以转正成国办教师。国办教师意味着纳入了国家财政开支序列，就可以挣工资了。尽管国办老师也就三十来块钱的月收入，不过对于严家这么一个负担沉重的大家庭来说，那可是一笔不少的钱。
弟弟妹妹都长大了，除了吃饭，其他花销也多了。严平严安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看就该考虑严平上小学的事了，花费会更多。最让人忧虑的还是娘身体不好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冒咳嗽没治疗彻底留下病根，还是有遗传因素，娘得了慢性气管炎，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尤其冬天时候，听她咳嗽都会担心她把心肺咳出来。严志纲多想好好给娘治病啊，可惜没钱。如果不是厉害得受不了，娘是不允许严志纲在她身上“浪费”钱的。所以，严志纲听到有转正机会时，不用说，也能想到有多高兴。
“转正指标可有限呐！因为你工作年限长，又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学校负责人，工作能力明摆着，所以公社把转正指标给了你。公社打算等你转正后调你到别的学校，你可一定别错过机会，赶紧回村里盖章，明天就往上报送。”公社主管教育的李主任嘱咐严志纲说。
“谢谢李主任。”严志纲的心情格外地好。
“没问题，一定晚不了。”严志纲想，盖个章不就几秒钟的时间嘛。
他告辞李主任，满脸喜悦一溜小跑地回北峪口村。
“在转正审批表上盖了章，就问题不大了，听说县里一般都会让通过的。”严志纲喜形于色地对李佳欣说。他觉得转正不仅仅是工资待遇问题，更是身份地位问题。严志纲认为他转成国办教师后才能跟李佳欣缩短身份距离。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李佳欣比严志纲还高兴，她早就盼着这一天。“你早点儿找村大队，盖了章也就放心了。”李佳欣怕夜长梦多，催促严志纲。
“那好。”严志纲说完，立刻出了家门。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严志纲回来了，脸色跟死人一样难看。
“怎么啦？大队没人吗？没盖了章？”李佳欣忙问。
“太不是东西了！”严志纲第一次骂人。“百般刁难，就是不给盖章。”
“怎么这样？谁？”大队不给盖章也出乎李佳欣的意料。
“还能有谁？何法子呗。换了别人，这章就盖上了。”严志纲气得牙根都痒。他在大队说尽了好话，何法子就是不答应，反倒仗势欺人，说盖章需要认真审查，等大队开会研究了再说。
李佳欣一听也傻了眼。心想，没有得罪何法子呀，他为什么要如此压制严志纲呢？
“不行，还得去找何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他盖章。错过了这次转正机会，以后可能没希望了。”李佳欣说话非常坚定，她要亲自找何法子评理去。
李佳欣说着就往外走。严志纲哪敢让李佳欣一个人到大队去，生怕她吃亏，也随即跟了去。
当李佳欣和严志纲来到大队时，何法子已经回家了。村大队里只剩下老宋头在打扫卫生。看来村干部们刚刚离去。
“宋大叔，何主任走了啊？”李佳欣礼貌地问老宋头。
老宋头见来人是严志纲和他媳妇，已经猜到他们是为什么事了，因为之前严志纲找何法子盖章的时候他在场。
“都回家吃饭去了。严志纲啊，你怎么又来了。来几趟也是白来，还是早点儿回去吧。”老宋头摇摇头说。老宋头这些年一直在大队守夜打扫卫生，平常话很少。要不是同情严志纲，替他惋惜错过转正机会，可能也不会跟他们多话的。
“那我们到他家去找吧。”李佳欣对严志纲说。“今天盖不了章，耽误了怎么办？”
“可是——”严志纲一想到何法子独断专横的态度，心里有点儿怵了。到何法子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呢。他自己没什么，连累了媳妇就后悔来不及了。
“走吧。至少咱要搞清楚凭什么不给咱盖章，这么多年管理学校，功劳没有，苦劳总有吧。况且这是公社给的指标，他凭什么要卡着啊。”李佳欣觉得严志纲在关键事上不应该退缩。
“我劝你们别再找麻烦了。何法子决定了的事，什么时候改过？”老宋头又一次奉劝他们。
“如果我们盖不了章，那转正指标就作废了，怎么能甘心啊。”李佳欣不由得上火了，嗓子有种灼疼感，说话音都有点变了。
李佳欣不想再磨蹭时间，拉着严志纲到何法子家评理去。
刚走到何法子家大门口，就听见狗汪汪叫，也就一眨眼的事，一条黄毛大狼狗突然扑向他们。李佳欣和严志纲本能地往后躲。还好，狼狗是拴着的，离他们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但是“汪汪”叫得更凶了。
“谁呀？”屋里有人走出来。
是个女的。
严志纲一眼认出来是何法子的小姨子张二梅。张二梅被何法子弄进北峪口学校当代课老师刚三个月，教小学二年级都费劲，因为她只在初中一年级读过几天书，根本不懂怎么教学生。
“是严老师和李老师啊。找我姐夫的吧？你们快请进。”张二梅很客气，她把大狼狗拉住，挡在她身后，让出了道请严志纲和李佳欣到屋里去。
“你在你姐家啊。”严志纲没话找话说。他不能小看张二梅，有何法子撑腰，全校老师都对这个刚十八的小丫头毕恭毕敬的。
李佳欣直言不讳地说：“我们想找你姐夫盖个章。”
“到屋里吧。”张二梅说话很轻柔，很客气。她引领着严志纲和李佳欣到屋里。
屋内，何法子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中午饭。何法子的老婆站起身，打量着严志纲他们，似乎嫌弃严志纲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他们吃饭。何法子则没什么表情，也没站起来，还继续吃他的饭。何法子的小儿子背着门口，头都没抬起来，可能他太习惯家里来人了。
“何主任，不好意思。我们打扰你们吃饭了。”李佳欣抢在严志纲头里说。因为怕严志纲不会说话，把事情彻底弄砸了。
“啊，没事。你们吃饭了没有？要不坐下来一起吃点儿饭？”何法子竟然客气地说。“二梅，你给李老师他们添双筷子。”
张二梅转身要去取筷子。
“别别，我们吃过饭了。”严志纲急忙拦住张二梅，不知道何法子唱的是什么戏。他谎说吃过饭推辞。
李佳欣也客气地谢绝。看得出来，何法子也就是口头让让而已。
“何主任，我们来还是为了转正审批表盖章的事。”严志纲忍不住说。
“这事我知道了。虽然章在我这儿，但不是我个人的。我不能想盖就盖，还得让大队的人都同意才行。要是出了问题，我是要担责任的。你们知道！这个年头干部不好当。你们要理解我的难处。”何法子一改上午对严志纲雷霆万钧的态度，开始用软的来应付了。
“可是，时间紧急。明天审批表交不到公社里，转正的事就耽误了。”严志纲强压着心里的怒火，好言相求。
“那也不能让我今后的工作不好做吧。”何法子的眼光在严志纲和李佳欣身上交替着扫射，好像他们是来故意为难他似的。
“只要盖个章，严志纲就可以转正了，您就给个方便吧。我们一家人都念你的好。”李佳欣本来打算找何法子理论，但见何法子这种态度，也只好强压住不满，请求说。
“我也想行方便，可是我不能一言堂啊。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尽快找干部们商量商量，有了结果及时通知你们。”何法子下逐客令了。
“哎？”李佳欣打算再说什么，可是何法子的老婆伸出右手示意他们走了。
“这算什么啊。”李佳欣心里想，“难道盖个章会损害何法子什么吗？”李佳欣站在原地没有动，严志纲知道没有希望了，往外走了一步。他觉得自己走总比被别人推出来有尊严。
“那我们明天早晨再找你。”李佳欣被严志纲拉了一把，匆匆忙忙地说。
“你们慢走啊。”张二梅等严志纲他们出院子，随即把大门“啪”地一声关上了。“也不长眼睛！不知道是谁呀？乱叫！”张二梅的呵斥声传出墙外。可能是张二梅踢了大狼狗一脚，大狼狗又开始狂吠不止。
“狗仗人势一点儿不假，何法子家的狗都比一般的狗凶。”李佳欣发着牢骚，她很窝火，今天连个理论的机会何法子都没给，张二梅当面客气背后蛮横的性情让李佳欣感到恐惧。
第二天早晨，严志纲再次去找何法子，希望能盖上章。这次，严志纲很快回家来了。他根本找不到何法子人影，听说他出村去了。很显然，何法子是有意躲了。
“就因为他掌权，拿着木头疙瘩，他就这么压制人吗？”李佳欣的肺都快气炸了。可是没有盖章，审批表交不上去，转正的机会就泡汤了。
“你到公社先说明情况，看看能不能晚一天交表？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爷爷听说严志纲转正的事遇到麻烦，特意来看严志纲。尽管他今年已经八十二岁高龄，但是脑子一点儿不糊涂。尤其年轻时候的事，记得可清楚啦。只是身体比较弱了。
“那有什么用？公社不可能等你一个人的表。何法子不给盖章，即便给一个月的时间也白搭。”严志纲已经灰心了。
“他是不是嫌没给他送礼啊？”爷爷提醒严志纲。
“肯定是！”娘听了爷爷的话，恍然大悟地说。她着急了，那得赶紧给何法子送点儿东西啊。村民们都知道何法子贪财，怎么严志纲这傻孩子没想到呢。
“天下还有公理吗？他本来就应该给盖章，凭什么给他送礼呢？”李佳欣认为何法子仗势欺人，怎么能给这种恶心的人送礼呢？
“可是，孩子。自古都是这样，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你不给何法子点儿好处，怎么能让他痛快地给你盖章呢。现在人家当权，咱有什么办法？”爷爷说话意味深长，似乎他一生的感受都在里面。
“纲儿，你听爷爷的没错。赶紧买瓶酒什么的再到何法子家，肯定他家里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李佳欣不愿意背着良心行事，但是这次盖章的事非同小可，如果错过转正机会，会影响严志纲一辈子的。她不再说话，默认了爷爷他们的建议。
严志纲则在娘催促下不情愿地第四次去找何法子。
尽管严志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事情还是让他意外。严志纲吃了闭门羹，礼品没有送出去，何法子的去踪也没有打听出来。他路过大队门口时，再次看见老宋头，老宋头悄悄告诉他，别费劲了，他是绝对没希望盖章的，因为这批转正指标太少了。
严志纲绝望了。从老宋头含糊其辞的话里，他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何法子不想让严志纲占用转正指标。可是，这个指标是公社明确给他的啊！
接下来的几天，严志纲是在极度愤慨、失落、绝望的心情中度过的。偶然一次听到老师们谈话，才知道张二梅上报了转正材料。张石奇还帮着她填写转正审批表来着！
严志纲第一反应就是想打架。不打架也要找何法子好好理论理论。他觉得太窝囊了，让人欺负成这样。大好的转正机会就这样被人抢走了。
严志纲眼睛瞪得大大的，青筋暴露，从来没有过的拼命表情。这样让他出去了，那是肯定出事的！李佳欣连忙拽住了他。
“就这么算啦？”严志纲憋着火说。
“不算又怎样？何法子当权，手下爪牙那么多，你没把他怎么样，他却先把你整死了。咱现在不能冲动啊。”李佳欣不怯懦，但是比严志纲理智，她知道得罪当权派的下场是什么，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惹上大祸。
家里人也纷纷劝严志纲认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已经于事无补，忍气吞声算了。
一个月以后，严志纲看见张二梅兴高采烈地请老师们吃瓜子糖，有人打趣她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她说，不是的，是她转正了，成了国办教师。张石奇等人当天晚上还摆席给她庆贺了。何义跟何法子是一家子，跟张二梅也就成了亲戚，所以他对张二梅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他说张二梅明摆着不够转正条件，连个民办教师都不是，就代课了几天，却混进了国办教师队伍，真是对教育事业的一个讽刺。一个不怎么识字的人跟他们上过师范科班出身老师在一起，太好笑了。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张铁生都成了全国的白卷英雄，张二梅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