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它是先天的畸形,注定活不长。男孩子的表情却很冷漠。这么残忍。没有人爱它,那还不如不要生它下来呢。男孩子的神情如水面般晃动了一下,然后才说,或许它自己也是这么想的。阿维后来才明白为什么那男孩子会有这样的表情。因为他就是那只被遗弃的小鸟啊。
雨季刚过,堤岸里的水涨高了许多。田垄上淤积着一滩一滩的水。暮色渐渐浓起来。麦田中树立起几个孤单的黑影。屏幕上一片片深蓝暗绿的色调。
少年骑着单车,载着少女从麦田里穿过。清凉的夜色里,看不见他们的面目。只听见空旷的平原上回荡着一友小曲。
少女轻轻地哼着的小曲。低沉隐忍的调子,辽阔而空灵。
其实一切的改变就是因为一个圈套。一个预定好的并且坦白得可笑的圈套。我明明看见了,明明看见了,可是却为什么要往下跳?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我的世界已经开始崩毁,地动山摇。
少年已经连续七天拒绝去学校。不开灯,拉上窗帘,把房间弄得暗暗的。仿佛这样才不会让他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阿维一直陪着,她苍白的脸显得很憔悴,轻轻地拢着嘴,垂过耳朵的发让她的脸显得很消瘦。可是她一向是个喜欢微笑的女孩子。说话的时候眼睛喜欢微微眯起来,眼角泛出轻轻的纹路。
小桑,我求求你,说话,别这么安静。小桑,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可我不要你死呀。阿维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男孩子喜欢你。呃,你说什么?只有你会那么微笑和说话。
……其实我本应该消失的。你留下来会更好。
“啪!”少年脸上红了一块,阿维红着眼说,小桑,你在说什么?可是我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办法。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看我?从什么时候起我捂上了耳朵,闭上了眼睛。我厌倦知道一切恶毒而又甜美的谎言,一切故作神秘的交头接耳、指点侧目,一切用美丽的外衣包装起来的尖锐的伤害。明知道我无力反抗。
为什么选我?他们在笑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镜头突然破碎成黑白的片段。没有秩序。倏而是舞蹈着的女孩子,倏而是夜幕下的河岸,倏而是舞台上白衣的女子拿着白色的电吉他表演,倏而是一个男孩子笑着叫阿维。
小桑的自白:我害怕让别人知道我恐惧失去。我是这样畸形孤僻的生物,我的占有欲是这样庞大而黑暗,让我几乎濒临疯狂。我从未拥有过什么,至于我是这样饥渴,什么都填补不了我心里的空洞。在我身边的人我要想方设法地让他们离开,因为,只有一无所有,才能让我最安心。
阿维的自白:我从未因我的腿恨过小桑。我知道小桑也只不过是个孤僻的孩子而已。他只是不愿让我离开。可是我从来都是他的,即使要我像个稻草人一般无法动弹,能够守望着他的幸福也弥补了我的遗憾。上天给了我阿维这个名字,我还希望能够在前面加上一个定语,小桑的。小桑的阿维。
打开MSN的时候,是凌晨2点14分。达人在上面。你在哪儿?
江城。为什么?我休学了。
……
……
那你过来吧。我也在江城。哦。
叶杳说,你真的不要我送吗?我只是拎着手提箱微笑地摇了摇头。唉,你这孩子,叶杳无奈地叹口气,我早就觉得你会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的。不过,至少你还有告别。我一直微笑着看着她。
她问,你还会回来吗?我说,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你在街边遇到像我这样的孩子,你还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捡回来吗?叶杳终于笑了,她抱着我说,那当然,我还等着吃黑森林蛋糕呢。
达人叫达人。他在MSN上的名字叫隐者,个人说明里面有一句:与世事绝缘。似乎真有一点儿出世的味道。这跟当时我的处境很像。所以我们聊开了。
后来达人告诉我,这世上没有完全的绝缘体。“与悲伤绝缘,与快乐绝缘,等等等等,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所以这种说法都是在自欺欺人。”
我说:“就像你一样吗?”
达人就在公车站等我。他穿着蓝白色的格子衬衫和米色的直筒裤,左手拎着一只有他半身高的棕色泰迪熊。他看到我,微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虎牙,然后走过来,将泰迪熊塞到我的怀里。
这是见面礼。谢谢。达人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倒是没想到你真是个小男孩。很失望?
把我当什么人了?最近好吗?
还是老模样。我微微笑了一下。可以想象得到。达人仍旧拿着他的相机,拍些细碎的、可爱的细节:每天煮的鱼头火锅、晾干的衣服、朋友留言条上的潦草字迹……每天半夜上线。随时抓人胡侃瞎侃,聊天死都要用五笔,结果打着打着就要用汉语拼音来代替。随时下线去洗个澡,或者到街上拍夜景顺便吃消夜。
我把行李搬进达人家里。我们共用一台电脑,轮流上网。达人家里最多的东西就是垃圾和方便面,各种口味的都有。我们上网上到凌晨四五点,直到天蒙蒙地蓝起来。可以听得到清早鸟儿的叫声。
那天,达人说,我们到海边看日出吧。
房间里很安静,空荡。四壁惨白。时间仿佛在这里是凝滞的,没有声音,连钟的嘀嗒声都没有。少年坐在椅子上。我们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还有他对着的那扇窗。那扇窗是用锁头锁着的,外面还有一层铁丝网。显然是为了防止一些意外。从模糊的玻璃窗看出去,外面是一棵芒果树。结了不少果子。大概是盛夏。没有阳光。树叶也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出压抑着的雨的味道。
看来,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雨。
少年一直没有动。视角转过来。我们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光滑的表面反射出窗子紧闭的像。里面的黑暗,平静,凝滞,可以断送一个天堂。
下起雨来了。身后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一个男人闯入了这死寂的惨白世界。他身上有着外界的热气。他拎着饭盒走到少年面前,遮挡了他的视线。少年没有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他的视线似乎仍能通过那男人高大的身躯落到窗外面。没有人能感觉到他在想什么。我们无法想象得到,此时他的针尖般紧绷的神经是如何异、常敏感地感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的。一触即发。
那男人终究是叹了口气。将饭盒放下来。然后走出去。少年仍旧连头也没回。
“……强制治疗以后双重人格会慢慢消失。可是我们无法预料到他将来的人格会怎样发展。他从小就有自闭症,后来更发展到双重人格和妄想症,现在是他的过渡期,这段时间是他的人格过敏期,对外界反应特别敏感,现在他拒绝配合治疗,光用药物我们无法保证他会产生什么幻觉……”
谈话声渐渐远去。少年仍坐在那里。“阿维……”少年突然开口说话,对着空气,“他们都看不见你,可是我知道你曾经在的。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即使我……我曾经怎样地伤害你。”阿维死了。在某个黑夜里,被他们杀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这“白色监狱”里了。
失掉生命另一半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这么痛。好难过。
只要你知道我是在你心里的,那就好啦。少年抬起头。
去海边的山路上会经过一间破落的神社。这是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产物。如今已经是和平年代了,在洁净的沙路旁还立着破旧的许愿亭。古老的杉木板,一排排悬挂在麻绳上,在风起的时候碰撞出安静的响声。上面用不同的笔迹述说着不同的心愿,留下了爱与被爱的历史。我一行行看过去,视线在接触到倒数第二个许愿板时顿住了。那是很古老的笔迹,就快被风雨和时间剥蚀不清了。
小桑和阿维再见面。小桑和阿维再见面。我听见自己声音颤抖地问达人,有笔吗?
我看见海边的日出了。那果然是让人心情宁静的。在白色监狱的日子里,我习惯了只有一台电脑与达人和我相伴,习惯了日夜颠倒。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辉煌的诞生,也终于明白了阿维想看日出的理由。
我在那块木板的背后写上:小桑与阿维再也不分开。
少年抬起头,一只蝴蝶从紧锁的窗外面飞进来,如同一朵幽蓝色的火焰,在屋内冉冉地飞了几圈,然后又飞出去了。
我遇见的是本世纪末最盛大的一场蝶蜕。并且,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不曾有,也不会有其他事物比它更加恢宏、丰美;比它更加激烈,让人无从抗拒;比它更加绝望,并且悲伤。因为我看见阿维坐在轮椅上,那样微笑着,涣散成无数拍打着幽蓝色翅膀的蝴蝶,就那样——飞到太阳里去了。
少年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一次的蜕变。而我也终于在刺目的阳光里,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