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阿肯要考大学了,我真的好羡慕。只是这样的好事这次没我的份儿,所以你得加油啊。清华北大什么的,不是你从小的目标吗?那就一定要实现啊。哈哈,这样我就可以跟人炫耀说,我最好的朋友在北京呢,北大!哈哈……”
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恣肆着,我拼命点着头,根本没想到阿卡也会有如此感性让人落泪的一面。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阿肯的沉默,他大概不想像我一样这么直白地泪流满面,所以才把自己当一个局外人,笑着跟阿卡说再见。
“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抽泣着,根本没勇气去给他一个代表再见和祝福的拥抱。十几年的感情,每一个一起成长的点滴,让我开始埋怨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对阿卡好一点?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有爱的家庭?为什么不能在他初入歧道的时候,有人把他拽回来?……
“明天几点的车?”阿肯突然扭过头淡淡地问,顺便递给我一包纸巾。“我不会去送你的,我才不会请假去送你呢。”阿肯分明是在说给自己听。
“中午的车,不用送我。”阿卡红着眼眶,笑得很勉强。如果我知道告别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那我宁愿错过,宁愿此刻待在教室里,做永远也写不完的数学题。冷冰冰的平面几何圆锥曲线,至少不会让我如此不知所措,如此伤感,连最后的“再见”都说不出口。
阿肯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们都选择了沉默。直到一个十字路口,他突然停下,唐突地问我:“你觉得我能考上大学吗?”
“能啊。”我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虽然我知道阿肯成绩很差,但是毕竟现在三本都算大学,考上不难,关键在于考上什么样的大学。
你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阿肯重新扭动车把,同时很坚定地说。你自己怎么不去考啊?我反问着,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很可笑。“我会努力的,至少要考上二本。本来我觉得高三混过去也没什么,今天阿卡那么一说,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幸运儿了。之前在乎的追求的、那些东西,都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我不是说觉得学习就有意义,只不过可能会带给我不一样的东西。”
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和此起彼伏的砍价声将他的声音吞没成一个个孤立的单字,但我还是感觉到了阿卡的离去带给我们的对生活全新的认识。以前我想逃避的东西好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宝贵起来,我拥有的却并不在意的东西或许是很多人这辈子渴望拥有却都得不到的宝贝。我觉得阿肯和我想的差不多,毕竟我们那么像,那么有默契。
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断绝了与阿肯、阿卡的联系。阿肯不常上网,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他大概在刻苦努力重新做人。阿卡好像回到了家乡,然后又扎根新密,继续自己的打工生涯。我觉得他在深圳,一定过了一段让我难以想象的日子,一个打工仔可能经历的点点滴滴,转眼全都要在他身上变成现实,我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去了解。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或许我们都学会了认真地过自己的生活,都暂时将彼此遗忘,或许都忙到没有时间去追溯童年,去回想告别时不舍的心绪和难以抑制的眼泪。就像阿肯说的,没有意义,都没有意义。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彼此都能过得好一些、顺遂一些,平淡远比轰轰烈烈美好得多。
寒假的时候,我第三次到上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复赛。第二个一等奖,同时给了我参加自主招生面试的机会。我拿着协议在贴着“北京大学”的门前一遍一遍地走着。班主任给我发来短信说,快点进去啊!能加30分就行!我坐在走廊上,想着阿肯和阿卡曾经说过的话,一时乱了心绪。
直到离开上海的那一刻,我才发了一条短信给阿肯——厦大,一本线就行。阿肯先回了一个句号。十分钟后又来了一句“只要是你选择的,都好”。我臆想着这十分钟里他究竟多少次打下多少句不同的话,再一句一句删掉,最后只留下这一句。看着很像空话的、却能很温暖人的话。
高考失利之后我一直处于一种很消极的状态,估分后我一度怀疑自己连一本线都过不了。阿肯坚持每天一条短信安慰我。同是高考生,我甚至没有勇气问他考得怎么样,因为我自己都承受不起那种令人疲惫的挫败感。每天看到阿卡的QQ头像亮着,我也没有勇气去打招呼,深深地愧疚于自己推翻了与两个挚友间莫须有的承诺。这远比在亲戚朋友面前丢脸更让我难过。
成绩出来,610分,河南省570名,与北大录取线差26分。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阴霾的一段时光,我没有勇气看短信、接电话,很多人知道分数后的第一反应都是通过各种方式责问我“当时自招怎么不选北大呢?你平时成绩那么好,又三届得奖,30分都要不到吗?”我坐在床上,觉得盛夏的阳光比寒冬腊月的狂风更加刺骨,“对啊,我选了人家也不一定给我加分,就是要不到30分怎么办?”每次这样回复,都不清楚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两天后,阿肯站在我家楼下,拼命叫我的名字。我穿着睡衣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就下了楼,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流泪,他没有说话,但是我觉得,他都懂。
“阿卡回来了,我们等一下聚一聚,上去洗澡换衣服。”阿肯笑着,在阳光下简直像个转世天使。他见我在原地没有反应,就走过来冲着我的耳朵喊:“快去啊!”
我们这次没有吃火锅,而是回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筒子楼,这里记载了我们从记事起到小学毕业所有精彩的时光。很多东西还是没有变,三楼到四楼的转角还是铺满了老鼠屎,公共厕所门口依旧堆满了杂乱的家具,走道一端还放着之前几户人家来不及用掉的煤球。这座楼已经逐渐走向了历史遗忘的角落,阿肯妈妈再嫁后带着阿肯搬走,我外婆也搬来我家里同住,唯一的住户成了一个在附近打工的小伙子。
站在阿肯家门口,觉得像轮回一样,又回到了那些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让人挂念的、难以忘怀的人生中最单纯澄澈美好简单的日子。
阿卡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看起来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他确实比我和阿肯更了解这个社会,了解很多冰冷的、残酷的游戏规则,只不过面对我们时,他还是那么温暖、那么简单,变回童年里那个单纯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朋友,骑着一辆童车就敢周游世界。
还记得这个吗?阿卡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大盒子,我好奇地打开,然后一下子惊奇地叫出来——一套让人无限怀念的红白机。“呃,小时候的那台我搬家时好像丢掉了,所以从网上买了一个差不多的。”阿卡挠着脑袋,笑得很天真。
“嗯,我也找不到以前那些卡了,所以我也网购了一些,不过放心啦,我们以前玩过的所有游戏都在上面!”阿肯从背包里哗啦啦地倒出好多,我一个个地翻看着,超级玛丽、坦克、雪人兄弟、魂斗罗、忍者神龟……那种惊喜和开心的感觉,难以言说。
“其实北大清华又怎么样,能带给你童年的快乐吗?”阿卡笑着递给我一只游戏手柄,依然是副把——他俩从小就觉得一个女孩不能主导游戏的进程。等我接过,他长出一口气,然后大声宣布,那么——游戏开始!
那一瞬间,好像很多东西真的都不再那么重要了,那些我们曾经很在意的、放不下的、令人伤感的、难以释怀的没有意义的东西,都成了记忆中一个小小的点。童年也不再仅仅是回忆,“我们小时候”好像重新上演了一次,那个管道工人终于可以重新踩死那些叫“樱桃梅子”的猫头鹰一样的生物,玩坦克时还会期待吃到那些手枪图形的能穿透白砖的“装甲弹”,还会抢着吃雪人兄弟里面各种颜色的墨水,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红墨水究竟是能加速的还是能射远的……我们在遗忘中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我常常跟别人说,我和阿肯、阿卡是那种可以牵手、可以拥抱,但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的朋友。我们的交集太少,甚至完全分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是我们又被联系得那样紧密,那样有默契而彼此了解。我们一起学会了下跳棋、象棋、围棋等各种棋,一起学会打台球、乒乓球、羽毛球,一起买了颜色不一样的蹦蹦器,在狭窄的过道里蹦到弹簧脱节,一起在雨天后去旁边的干休所里摘蚂蚁菜然后摊煎饼,一起走过了那么精彩又独一无二的那些年。
其实,我们都更清楚的是,那些埋藏在任天堂中的旧时光,会停留在每个人的记忆里,直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