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肯和阿卡喝了许多酒,两人争着帮我倒果粒橙。火锅氤氲着的雾气打在脸上,窗外的风好像很大,隐约中我看到街对岸的一截树枝就那么大喇喇地跌落在慢车道上。对面的女孩始终忘我地玩着手机,而阿肯也没有再理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们重复着:“你们还记得不记得啊,我们小时候……”
“你们还记得不记得”,是整个晚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我们有太多共同的回忆,那些卑微却并不渺小的梦想,还有无数缤纷得让人落泪的约定,其中记得最清楚的是阿肯的一句“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很多事情都变了。阿肯醉了,腮帮子又红又肿,把酒气吐在旁边女孩子的脸上,果真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单纯、美好、帅气的少年了。阿卡几次掏出烟又塞回去,看得出来他很纠结,我看着他的侧脸,说了句“戒了吧”。他转过身,很无奈且老成地举着烟盒告诉我,“在社会上混就靠这个,不然打架都叫不来兄弟”。心里突然涩涩的,要知道,阿卡是我们三个中年龄最小的,却经历了最多本不该经历的颓废青春。
阿卡说是岁月把自己毁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特别装蒜,但是回头想想又觉得其实挺对的。
离开的时候阿肯已经有些微晃,却还是执意要送我回家。阿卡带着我,不时招呼着旁边骑着电动车的阿肯。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话,车开得还是一样快,我却没有再如来时一样满满的全是恐惧。只是在想,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我们三个都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阿卡一直把我送到我家单元门口,我惊奇地问他怎么记得这里?小学毕业后我被父母接走同住,就很少再和他们有过交集,更别提让他们穿越半个城市从北干道跑来我在南干道的家玩。他抓了抓乱掉的头发,特别洒脱地邀功似的说:“有一次在你们学校门口碰到你,你又没骑车,就顺道把你送回来了啊!不记得了吗?”
还真的没有什么印象。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真难为他还记得这么清楚。阿肯已经彻底迷路了,阿卡给不知道在哪个路口迷失了的他打了电话,就带着担心匆匆忙忙地跑掉了。进门后我跟妈妈说阿卡开着摩托载我回来的,她表现的比我想象的平静得多,只是问了问我们聚会谈天的内容,然后淡定地说:“嗯,你绝对不会去坐街上社会青年开的那种摩托车的,但是阿卡开的,我还挺放心。”我笑了笑,觉得她这种放心也挺有道理,都是眼皮子底下看大的孩子,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高三之前的暑假,我已经渐渐投入了高三的状态,升学压力迸裂开来。作为从小到大被周围的各种亲朋好友夸赞的“好好学习的好孩子”,我绝对不能几个月后交出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分数。推掉了近乎所有的聚会KTV约饭,我最终没有忍心推掉的,是给阿卡的送别宴。妈妈似乎非常理解甚至支持这个决定,还帮我向班主任请假,给我塞了足够多的钱,说如果阿肯、阿卡钱不够,今天的饭就让我请客好了。
我和阿卡坐在体育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在落日的余晖中一边观看旁边欢呼声四起的篮球赛,一边给阿肯打电话。阿肯的老师始终不同意他不上晚自习,认为高三的学生总是要把学习摆在首位的,准假一次就会有后面的无数次。我们万般无奈打给阿肯的妈妈,她直接让阿肯离开了学校,然后再由自己跟老师解释。这一做法让我和阿卡震惊不已,毕竟阿肯的妈妈是我们三个家长中最严肃的,也是管教最严格的,她能这么通情达理简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告别宴也不过是普通的串串香。他们俩这次都没喝酒,只是要了很多瓶雪碧。火锅的氤氲中又提到了上一次聚餐时很多次谈到的“我们小时候……”,似乎我们小时候真的充满了太多太多说不完道不尽的故事。其实我们一起走过的童年,比想象中的更美好、更充实。
“哎对了,和那个男生怎么样了?”阿卡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摆出一副邪恶的表情。我知道他故作玩笑式的语气不过是为了避免触及我的伤心往事。毕竟是往事,所以早已被时间洗退了伤心。可我却猛然想起上一次阿卡那句深沉的“他不值得”,感觉真是恍如隔世。
很多事情都过去了,日子比我们想象的过得快得多,很多曾经重要的人也会在每一秒钟的流淌中变得无关紧要。只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像不管时间过了多少年,再见到他们两个,还是会像一切回到原点时那样不停地举杯,像小时候在公交车上把头探出窗外那样单纯地大笑,不停地重复着“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啊……”。
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饭后我们沿着繁华热闹的平原路一直走到牧野湖。盛夏已经过去,空气中弥漫着初秋的凉意。“阿静。”阿肯突然叫了一声。“凉不凉?”阿卡紧接着补了一句,顺手递给我他袋子里的外套。阿肯猛地一推他——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默契。”阿卡笑着回答。我接过外套,突然觉得很温暖。沿着牧野湖边曲折的小路,阿卡讲了更多这一年间我们错过的故事。最让我震惊甚至不知如何反应的是他居然差点有了一个孩子。阿肯虽然谈过恋爱,但是确实没有到触高压线的地步;而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恋爱,只不过有一段连手都没拉过的柏拉图式的过往而已。而阿卡——年纪最小的阿卡,居然差一点当儿了爸爸,实在是让我难以接受。
阿肯用漫长的沉默表达了他的震惊,阿卡突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三个就那样肩并肩尴尬地走着,感受着微风拂动的初秋,与第一次产生的难以言说的生疏感。湖的对面是一个大型的广场,许多老年人在热情的音乐中扭着秧歌,四五岁的小孩子们站成一列学习溜直排轮。巨大的灯光好像要把天空照亮,也挡住了夏季末尾璀璨的星光。
“那个,阿静啊”——阿肯突然张口,非常平静的语气——“我们差点就成为伯父和姑妈了啊!”我和阿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开始放声大笑。笑容中包含的轻松和释然,恐怕只有那些相处了十几年的挚友才能够理解。回去后我跟妈妈谈到阿卡的事,她只是叹气,说如果卡爸爸还在的话,阿卡一定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的。他很聪明,被耽误了,真是可惜啊。
后来阿肯跟我说,他妈妈听说后也是一样的反应,好像自己亲戚的孩子走上了歧途,身为长辈甚是关心又万分无奈。阿卡的妈妈大概到现在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她一心扑向工作,身兼数职,希望能够尽早还清给卡爸爸治病欠下的巨额债务。那笔钱对于一个富裕家庭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阿卡家、我家和阿肯家这种社会底层家庭来说,真是天文数字。
所以阿卡上次很装蒜地说,是岁月造就了他。尽管主观原因是由于他自己不争气,但是面对生活也确实有太多的无奈。我常常想,如果某一天我像阿卡一样,一度面临吃不上饭交不起学费的窘境,或许我才能够了解他真正的感觉——被生活击败的感觉。
这次是阿肯送我回家,骑的是电动车,对我而言真是一种莫大的恩惠。我坐在他的后座上,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不舍和阿卡道别。他要到深圳去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打工仔,努力地成为一名真正的“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他站在前面和阿肯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们快速地拥抱,抱得很紧,我能够感受到阿肯的后背已经有了微微的颤动,我猜他在抽泣。
阿卡走到后面和我道别的时候,阿肯一直看着前方,没有扭头更没有转身,只是看着前面KTV里进进出出的人群,看着建筑上闪烁的扎眼的霓虹灯,看着那份遥远的热闹,一个人思忖着什么,将自己与这个有点冰冷的告别场景生硬地隔离开来。
“阿静。”阿卡拍着我的肩,像一个长辈似的谆谆教诲。“你是咱们三个当中路子最正的,也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学习最好的。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咱们的发小情结,你都不屑于跟我这样的人打交道。虽然我不争气,但是我不会让你因为有这样一个朋友而羞耻,所以我在努力改变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