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历届新概念一等奖获得者作文精选(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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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涩:蒲公英的悲伤(1)

香槐亦解忧

晏宇

大学时代的寝室,夜里聚谈总会聊起形形色色的话题。那年冬天,我们集体在宿舍里疯狂练习织围巾。小盼近来刚交了一个远在北方的男朋友,新官上任三把火,于是想赶在飘雪季节到来之前为他织一条“温暖牌”以示关爱,由此在寝室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风潮。我也随大溜地附和众人到学校附近的集市上买回成堆的线团,每个足有椰子那么大,配上两根木头织针,就能开工做活了。在此之前我从没织过这类玩意儿,这次免不了也要见缝插针地跟着学。

午后无所事事的时光犹如一杯清茶,气氛安闲自在。我们坐在床上,面前摊着本翻开的书,然后就各自运针走线,时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还停下来切磋一番。还有人设法在枕头边摆上一杯热咖啡,手冻了便端着喝上一口。

天冷,谁都不愿下床。寝室光线幽暗,双人的铁架床,窗边置着行李架,每人仅有的一张书桌便是全部家当。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曾在入学时被高分从系里挖走,特招进所谓的“重点实验班”,人称“新试点工程”。对这一变动校方曾许以各种优待,不料唯一的优待便是被分到全校最烂的宿舍。最郁闷的是,旁边居然还盖起了新的宿舍楼。当时我们还天真地以为那是盖给我们的。寝室临近建筑工地,机器轰鸣声日夜不绝,多次投诉皆无人理睬。后来室长LOLO说,什么鬼实验班,敢情拿我们实验抗噪声干扰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那句话,直到我们集体搬出寝室那天,旁边的新宿舍大楼才算刚刚落成,而且只开放给研究生。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围巾已经长得从上铺拖到下铺。我拿起一指粗的织针,将手里的半成品举在空中,比画着问:“这样的长度可以吗?”因为用力过猛,床陡然一阵摇晃,嘉仪在下边忙回答“:够长了,只是宽度太窄,你织成这样给谁戴呢?”我说:“谁爱戴谁戴,不戴我废了他。”众人哄笑皆不搭理。

我自认头脑和见解都不落于人后,但不知为何每逢宿舍夜里的聚谈会却总是没有插言的余地。她们总是说,你没有经历过这些,你不会理解这种感受的,俨然一副饱经世事的口吻,说得我像个刚出世的婴儿。每逢谈到情感恋爱、男朋友之类话题时,我就时常被排除在核心讨论区之外。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代,舍友们聚在一起埋头商量些什么的时候也总是背对着我,每当我抗议时,她们就集体驱赶说,小孩子一边去,你不会懂我们的。

我心里想,其实无非是我的大姨妈还没开始的缘故,而她们如此秘密讨论的重大议题也无非就是哪个牌子的卫生巾更好用之类的云云。这种明显以经验自居的态度,总是让我感到异常委屈。

宿舍的楼虽然荒僻,旁边又是工地,但门前人流往来却络绎不绝。楼底的院落前有一扇年深日久的铁门,上面嵌着倒钩,每天清晨六点准时颤巍巍地开启。而天明前与入夜后却不乏各种翻门越禁的身影,通常是女生爬在上面,男生站在下边望风,再加上各种离愁别恨、轻怜蜜爱,遂成为校园公开的秘密浪漫地之一。通向大门的小道两侧生长着茂密的树丛,条状的密密形排列的叶片,坠满金黄色绚烂的花朵。有次我路过时感性大发而赋诗一首,诗云:

翠枝点金芬,簇生丛柯里。翩跹似蝶聚,纷落如细雨。旷野无香舍,篷门对秋风。衰草凝歌处,香槐亦解忧。

回去我把诗拿给她们看,她们相互笑着说,你思春了吧?我说,你们没看我写的是秋天吗?她们惊呼,难道你还学会了思秋?

这充分应验了环境影响人的那句话,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周条件越是恶劣的地方,就越能催生众多的情侣。

直到最后,室长LOLO代表全舍总结发言说,你成天闲着没事写什么诗,赶紧学学小盼,找个男朋友吧。我们宿舍就差你了。

我们这地方特色浓厚的校园里流传着一个说法:“只有潮汕女敢嫁潮汕男。”宿舍里总共两个潮汕女孩子,一个是婷婷,另一个是小盼。婷婷有一个高中带上来的家乡男友,时常在电话里用细声细气的嗓音倾诉甜蜜。小盼则告诉我她不想找潮汕的男朋友。她说自小的耳濡目染使她决计想要离家在外寻找自己的理想生活。

我也听说过那些形形色色的传统故事。小盼说有些女人不生男孩都不能上桌吃饭的,还有,老公回来不肯做家务只能任劳任怨,那些男人大男子主义很强的。我听了不住点头。后来有两个潮汕男生追我,我撒丫子跑了。那两个男的都很优秀——潮汕来的男生多半上进,可是我还要跑,因为我忘不了小盼说的故事。还有在学生中流传的一个著名事例:据说有个湖北女孩毕业嫁给了潮汕同学,婚后生了一个女儿。男方的家人前来医院探望时,在门口听到是个女孩之后掉头就走,连产房都没进。丈母娘千里迢迢赶来,看见自己女儿受了委屈,便叫女婿前来问话。期间因言语不合,小伙子扇了岳母一巴掌。从此两家人鸡飞蛋打缘分散尽。

后来小盼对我说,你可以去试试,就当谈个恋爱。我说我不行,我就是那种想太多患得患失,牵手之前还要担心自己将来生不生得出儿子的人。

班上还有个潮汕女生名叫艳霞,跟一个河南来的男生谈恋爱,那年暑假相约一同回乡去见家长。因为那男的在潮汕地区举目无亲,所以就住在婷婷的男朋友家。后来班里流传着两家人一场特殊的会面:艳霞的男朋友斗胆去见了未来的丈母娘,由婷婷的男朋友陪同,不料演变成让大家都尴尬的局面——艳霞的妈妈视那河南男生于无物,反而调转头来对婷婷的男朋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让在场所有人都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最终这场会面不了了之,婷婷则拒绝再出借男友去赴任何约会。

我问小盼,你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吗?小盼不出声,然后她偷偷地告诉我,她妈妈要给她介绍一个汕头本地的男孩,可是被她拒绝了。她自己找了一个考到外地的男生当男朋友。

“暑假里他请我去北京了。”她一脸幸福地说着。

小盼是整个寝室里跟我最要好的,全宿舍只有她才会私底下很贴心地跟我讨论情感之类的话题,丝毫不鄙视我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我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譬如都爱好古典的事物,都喜欢《飘》里面瑞德·巴特勒式的男主角。只是我对她说我更喜欢思嘉,热情、奔放、敢爱敢恨;而小盼则更喜爱里面的玫兰,温柔、娴静、善良。我说小盼你不愧是受着贤妻良母教育长大的,将来无论哪个男生娶了你都会十分幸福的。

的确,小盼就是那样一种女孩,长相开朗大方,身材虽按流行指标说不是最火辣的,放在传统标准里也绝对是“好生养”的。况且,像许多潮汕女孩一样,她与艳霞都会沏著名的功夫茶,还练得一手绝佳的按摩功夫。当我在外边累得半死不活回来时,小盼就会体贴地过来帮我揉肩头,弄得我全身上下好像飘在云端。然后我就慨叹说小盼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娶你的。

我知道小盼爱听这样的话。但是,没多久之后,小盼就开始了愁眉不展。有一天她终于向我诉苦说“:晓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问小盼怎么回事,她说:“我男朋友,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我听后吓了一跳,小盼的男友据说是人大的高才生,学校分数拔尖考进去的秀才。小盼嗫嚅着说他是哲学系的,最近选修中文了,每次写信来都尽聊些我不懂的话题,什么“本我”啊,“超我”的,特别抽象。于是我明白了。

小盼给我看了一封她男朋友的来信,我看到信里满纸的弗洛伊德、康德、尼采、万德特……酸溜溜的语气看得我几近抽风。我说现在弗洛伊德早不时兴了。小盼说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写个信都写成这样,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他根本不问,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每次有信来就尽跟我胡吹瞎侃。

我本想说那男的好歹在信的末尾夹了句“你可与我有真切同感,盼早日复信问安”之类的话,后见小盼义愤填膺的样子就没说出口。

我说不就是个“本我”嘛,这有什么难?你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来点更抽象的,譬如送他个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有句名言说:“他用四倍的子弹打死了一个人。”比弗洛伊德抽象多了。你就给他写“我用四倍的时光消灭了心中一个流氓,用五倍的思念只换回你一个抽象的思辨”之类。然后你也给他堆点什么,比如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阿波利奈尔、雅思贝尔斯等,只要段数高过他就行了。那样他就会知道在信上写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什么感觉。

其实后来想想,博尔赫斯估计也不时兴了。

LOLO有天对我说,连招娣都有了暧昧对象哦,你要赶紧加油。LOLO说这话的语气总是带有几分优越感的。我们都知道她家里很有背景,还有一个在上海读大学的男朋友,每天都和她在网上视频聊天。而LOLO则成天坐在电脑前跟男友无话不谈,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倾诉撒娇,嬉笑怒骂口无遮拦,十足一副恋爱中小女人的模样。大家都说LOLO好命,不但家境好,人长得漂亮,而且男朋友又高又帅又能干还疼她,人活如此,夫复何求。

我自知无力与她抗嘴,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说不定哪天就有了,如果成了就带给你们看。LOLO大为惊讶,问是招娣那个吗?你终于决定跟他在一起了吗?

招娣曾经为我做过一次媒。她是我们宿舍一个相貌很有东方特色的女生,眼帘细长,大嘴浑厚,送到西方说不定会被惊为天人。她的名字一听含义就知道是“招弟”。她上头有三个姐姐,最后父母终于为她取了这个名字。由于性格沉默寡言,加上相貌特殊,招娣在班里并不起眼,谈了几次恋爱也都不尽如人意。有次,她把一个男生介绍给我。那是个体育生,高大英俊。我同他吃了顿饭之后他就一直纠缠不休,大有把饭钱连本带利赚回来的气概。我之后发觉那是招娣喜欢的人,从此心中就一直觉得愧对于她。

招娣问过我,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我想起每次跟那个男生在QQ上尴尬得没话找话聊时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说也许是没有缘分吧,他长那么帅,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看呢?她叹了口气说,他是不会喜欢我的,他说过只把我当成妹妹来看——不过他却喜欢你,说你很可爱呀。

我觉得此生在招娣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我没有告诉她们,那学期我每周三晚都跑去选修那门“西方艺术史”的真实目的。

社团里有一个物理系的学长,人长得白净帅气,在联欢晚会上拉小提琴迷倒了大片女生。同僚的女孩们提到他时都在窃窃私语。我觉得在社团里平白无故上去搭讪肯定是要犯众怒的,况且我也不想夹在那群崇拜者中间,那样未免过于平凡。

后来我想到一个守株待兔的点子,因为有天夜里我陪嘉仪去上选修课时,惊讶地发现他也坐在那间教室里。

从此嘉仪再也不必去上那个夜晚的选修课。我自告奋勇地替她去旁听,顺便应付点名签到什么的。我在大学期间逃课无数,唯独这门课是全勤。但我要等的那个人,我想我对他逃课的次数比他自己都清楚。那堂课上了半个学期之后,他只去了三次,而且每次都坐得离我如光年般遥远。我坐在课室的角落里,远远地望着,偷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在假装盯着投影,却从来鼓不起足够的勇气走上去跟他说一句话。

我安分守己地窝在宿舍,继续织我那条围巾,每当超过一定的长度,就拆开来重新再织,这项工程由此变得遥遥无期。我不知道哪天才能够真正完成,更不知道织完以后应该将它送给谁。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虚笼罩了我,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整个宿舍里真的只有自己是形单影只,虽然从前我总是对此抱无所谓的态度。寝室里传来了争执声,小盼织给男朋友的围巾与婷婷的撞色了,便互不相让起来。我赶紧当和事佬劝解说,他们俩一南一北,八辈子都见不着面的,围巾颜色相同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行!她们异口同声地答道,寒假时我们都要带男朋友来学校的,那时见面看到撞色就不好了。我说,有啥不好的?

你都没男朋友,怎么会理解这种感受?好吧,我表示无话可说。全宿舍人只有我的围巾找不到对象,就连招娣的那条都当成生日礼物在饭桌上送了人。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小盼把原来那条围巾拆掉了,换了个颜色重新织。在织新围巾的过程中,她显然失去了以往的兴致。她告诉我她男友又来信了,我们上次胡编乱造的一席话显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男朋友在信里说自己受到了新的启发,如今正在改看海德格尔。

“晓弦,”她对我说,“我思考过了,我觉得跟他这种性格的人在一起,不合适的。”这对话是某天中午她私下和我商量时说的。我说,那这条围巾你打算怎么办呢?

照旧寄给他呗,不然就浪费了毛线。小盼的男友回信感谢小盼寄给他那条围巾,说收到戴着正合适,感觉很温暖很幸福,还说周围人都很羡慕他有个这么体贴的女友。然后小盼的下一封信里就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我虽然打心眼里支持小盼的举动,但倘若设身处地来想,对那男生不免有些同情。

我不知道小盼有没有为此而哭过,不过LOLO告诉我,有几天她眼圈都是红红的。

那天下午,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当经过楼下那条花瓣飘落的小径时,路上突然横出个人对我说:“你好,能不能打搅几分钟?”我以为又遇上了派传单的,便停下脚步,抬头异样地看着他。他开始自我介绍,先是说在附近宿舍楼上注意了我将近半个学期了,然后便自称是物理系的一个研究生,很想与我认识。

这真是从天而降的诡异事件,我每天在这儿深居简出却从没想过要引起任何关注。我不禁打量着他:黑色的外套,黝黑的皮肤,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迂腐的气味,倒也并不像什么坏人。他话音里将“研究生”几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对此颇为自得。我听了几乎哭笑不得,但因为还有急事,又怕别人看到我在路上被陌生人搭讪,只好随手写宿舍的电话号码给他,又顺带向他做广告说,两天后我们系里有个戏剧比赛,欢迎你去看。

LOLO曾经对我们说,遇到路上搭讪的不速之客,最好的办法是迅速直接地过渡到朋友关系。

班里的演出是LOLO一手策划的。那些日子她看《傲慢与偏见》入了迷,于是一听到有个英语戏剧节的比赛就嚷嚷着要演这出剧。我虽然对这部情节复杂的小说能否顺利改编成只有20分钟的舞台剧深表怀疑,但LOLO的影响力显然不可小觑。后来,连我也改变主意,在LOLO的说服下参演了戏里的一个角色。我本想演宾利小姐(不知为何我对演这种反派人物兴趣浓厚),但竟然阴差阳错地演了宾利先生,手挽着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在台上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