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记》与明清之际徽州书画交易
一、吴其贞家世
我们从《书画记》提供的材料分析，吴其贞出身于古董世家，父亲已是古董商人，笃好古玩书画。性嗜真迹，尤甚于扇头，号千扇主人。其父名不详，字豹韦。【149】吴其贞年青时常陪父亲观赏书画古玩，“马和之《豳风图》纸画一卷十则。画于澄心堂纸上，气色尚佳，书法工致。飘逸秀嫩如行云流水，脱尽近体，盖得李龙眠传授，为逸品上。画逐则副纸宋高宗楷书书其诗文，运笔遒劲，宗于宣示表。用有玉玺。此图侍家大人（按，指自己的父亲）观于师利兄之南楼。兄讳明本，仪表魁伟，须眉飘然如神仙者流。自幼持斋，楼上供奉佛像，皆镀金乌斯藏者（按，藏传佛教铜像），大小不计其数。惟准提像为新铸，系万历年间藏经内检出，始行于世。”【150】吴其贞，字公一。生于1606年，约卒于1678年。《书画记》明言“丙午（1666年）六月二日，为余六十初度”。推算他应生于1606年。该书所记最后一次书画活动是“丁巳（1677年）十二月六日”，按中西历日换算，已是西历1677年12月29日，再过一天就跨入1678年了。假定吴其贞终止书画交易活动不久辞世，就应该在1678年以后了。
吴其贞对书画古玩有很高的鉴别力，真假很难逃脱他的一双慧眼。工作效率极高。如顺治十三年（1656年）四月二十五日（阳历5月18日）在泰兴季因是家观赏唐宋书画，“如苏东坡《九歌》、《前后赤壁赋》，王右军《袁生帖》，米元章《小楷挽词》、《天机妙帖》，黄大痴《富春山图》，王叔明《听雨楼图》，蔡卞《赴朝帖》，吴彩鸾《诗韵》，陈以谓集宋元画册百幅计四本。皆名物也。”季因是先生讳寓庸，戊辰（崇祯元年，即1628年）进士。（按，查《明清进士题名碑录》，戊辰科进士中并无此人，经核查，此人应为天启二年壬戌科即1622年三甲进士）由祥符令终吏部郎。富于财，欲收尽天下法书名画。然有志而目力未逮也。他看到吴其贞在他家，面对唐宋书画名作，“目看口详手记”，思维机敏、动作利落，效率高超，令他惊叹不已，称赞道：“君之能，过于手挥七弦琴、目送千里雁矣！”【151】有关吴其贞对书画的鉴赏力，我们不妨举几件实例。其一，王大令（献之）《鸭头丸帖》，在明清之际，收藏界中有些人并不看好它，理由是“帖子不应用绢”。吴其贞通过多年的考察实践，指出东晋帖子，是可以纸绢并用的。更重要的是此件书迹，“书法雅正，雄秀惊人，得天然妙趣，为无上神品也。”【152】这正是慧眼识珠。又，“颜鲁公《自书官诰》一卷。世疑官诰不应用纸。殊不知是鲁公自欲所为，非通例也。如王大令《鸭头丸》、怀素《苦笋帖》用绢，皆出自意之类。”【153】其二，西晋陆机《平复帖》。明清之际的收藏界，起初并不被人看好，甚至被当做“弃物”。吴其贞却独具慧眼，认为此帖“书法雅正，无求媚于人，盖得平淡天然之趣。为旷代神品也”。就是这样一件难得的神品，当顺治十七年（1660年）五月二十二日（阳历6月29日）葛君常得到之后，却将作品后面的元人题识拆下另装，售予归希之，而将《平复帖》配在伪本《勘马图》后。此帖，人皆为弃物。“予独爱赏，闻者莫不哂焉”。后来，《平复帖》被北京的著名裱工王际之买去，转手售予冯涿州（名铨，万历癸丑科即1613年三甲进士，曾带兵抵抗李自成农民军），得值三百缗。吴其贞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154】。应该说，三百缗，在当时算是很高的价钱了。《平复帖》价值提升，提升后得到社会重视，受重视则容易保存流传，至今保存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最早的一件书法巨迹得以保存至今，应该有吴其贞一份功劳。如果当时真的被当作“弃物”，后人将永远失去欣赏这件国宝的机会。
吴其贞不仅追随父亲继续从事书画交易活动，其子侄辈亦同样热衷此项活动，书中数次提到他的两个儿子吴振启、吴振明从事书画交易的情况，开始时协助他作为助手，后来独自展开活动。有些作品，吴其贞不得不到儿子那里去饱眼福。如“宋无名氏《村落秋收图》，纸画一小幅。纸墨微黑。画法繁密，气韵浑厚，盖效唐人。此图观于长男振启手。时癸丑（1673年）季冬二十六日”【155】。“赵松雪《梅溪钓艇图》，纸画一小长幅。纸张稍瘦。画为平远之景。用笔文秀，效于董北苑。上题五言绝句一首，识二字曰‘子昂’。上有柯九思七言绝句一首。此图是次男振明购于杭州竹墩沈氏家。时癸丑四月二十日”【156】。癸丑年已是清康熙十二年，吴其贞已年近七旬，两个儿子早已另立门户，独自从事父辈的事业了。这也算是吴其贞的幸运。自家专设有“怡春堂”，作为接待宾朋、商谈书画买卖、展示藏品的固定场所。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到外地联系买卖，不可能都送上家门。《书画记》提到他涉足的地方除家乡徽州，还有金陵（南京）、扬州、苏州、湖州、嘉兴、京口（镇江）、绍兴、常州、嘉禾等，涵盖江、浙、皖大部地区。
徽州，自古文人荟萃，商业繁盛。明初张瀚（1412—1595年）在《松窗梦语·商贾纪》中云：“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赢。休、歙尤夥，故贾人几遍天下。良贾近市利数倍，次倍之，最下无能者逐十一之利。”可见善于经商是徽州的传统。吴其贞在《书画记》中也记载了家乡徽州这方面的民俗。“忆昔我徽之盛，莫若休、歙二县，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时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寻而归。因此所得甚多。其风始开于汪司马兄弟，行于溪南吴氏丛睦坊汪氏，继之余乡商山吴氏、休邑朱氏、居安黄氏、榆村程氏，所得皆为海内名器。至今日散去。计其得失不满百年，可见物有聚散，理所必然。时己卯（1639年）四月十四日”【157】。家乡龙宫寺是古玩交易的集中地，“余乡八九月，四方古玩皆集售于龙宫寺中”【158】。“村口有龙宫古刹，载于志乘。秋月百物萃集，为交易胜地。将颓，输金万余锭新之。时辛巳（1641年）正月二十日”【159】。此时，明政权已风雨飘摇，待1644年清正式定都北京后，大兵南下，江南满目疮痍，吴其贞已无心思从事书画买卖。乙酉（1645年）八月二十二日。他在吴可权那里看到李赞华《西人贡狮图》绢画一卷、宋人敕书四则为一卷、刘原父《秋水簾》一卷、黄大痴《仿董北苑春山梵刹图》绢画一幅、倪云林《林亭远岫图》小纸画一幅。以上五种匆匆观于吴可权手。时值鼙鼓遍地，何暇经营。【160】
吴其贞一生忙碌，从崇祯八年（乙亥，1635年），他三十岁开始，逐日记载书画交易活动，为后人研究他的活动轨迹，提供了难得的第一手材料。从日志看，吴其贞几十年如一日，终日忙于看书画古玩、会朋友、谈生意。后来不得不设置严格的日程，规定某日看某家书画，所以《书画记》屡屡出现“时则观某某画日”的字样。我们谨以崇祯己卯（1639年），吴其贞日程安排看，这一年他看了二百多件作品，有的是应邀鉴赏，有的则是商谈买卖。藏家住处分散，他要分头跑。对有的作品不止是看，还要记录、分析。工作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仅1639年4月4日至4月14日，十天内看了一百余件作品。14日看“李伯时《白描罗汉》，纸画大册子一本计十页。精彩如新。画在澄心堂纸上，是为布景者。画法精俊，气韵绝伦。为神品画。后有赵松雪题跋。以上十八种（详后，此处不详列）观于溪南吴文长家。文长，大年继子。为余尽出画二百余，手卷四五十，画册数本。吴可权、汪三益曰：‘当作三日观。’余曰：‘古人看书一目下三行，今看画岂不能一目下三幅耶？但开卷，不怕多也。’于是，余与可权、三益齐开齐卷，如风卷残云，半日看毕。美丑口述无所遗漏，宋元佳者已笔之矣。三人皆瞠目叫奇？？时观汪三益画册第二日”【161】。吴其贞平时怎一个忙字了得，其精力之充沛、工作效率之高，跃然纸上，不能不令人佩服！
二、吴其贞的书画交易活动
吴其贞的交际范围非常广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和尚道士、三教九流，只要有书画古玩可看，都与之交往。大体可分如下几类：
1.同行即古董商
“王若愚，长安人。三世皆业古董。目力过人。为人温雅，余一见便为莫逆交”【162】。“王泰，字仲嘉，世业古董。狂士也。涉猎经史，讲究超人。喜摹祝枝山行楷，可以乱真”【163】。“季远，夏邑人。古董前辈也”【164】。“赵子元，祖孙三世皆业古董。目力颇高”【165】。“唐秀之，亦业古董者”【166】。“陆二泉，在吴门开古董肆者”【167】。“汪仲绥，为人蕴藉，雅能博古，目力超众。前辈鉴赏家每每推敲于彼，故世人呼为古董秀才”【168】。“汪不易，居安人。能画亦能辨论书画，为古董行中有数者”【169】。
另有几位是经常与他交换买卖的古董商。
“江孟明，歙之南溪人，两淮大商也。笃好古玩，家多收藏”【170】。
“吴明远，歙之西溪南人，与王凤属为兄弟。崇祯年间家于阊门。凡溪南人携古玩出卖，皆寓能远家。故所得甚多，尽售于吴下”【171】。
“姚又度，侨居杭城，讳时中。荪田人。去余乡五里。为人恬淡。读书之外，惟好书画。所得颇多。”【172】10“姚友眉，又度犹子也。聪明颖悟，书窗之暇留心玩物，尤甚于书画。及见物时，是非洞然。洵风雅中人也”【173】。吴其贞有时从姚友眉那里购书画，有时又卖给友眉书画，交往较为频繁。比如1673年十月二十二日（阳历11月30日），吴其贞在得到马和之《毛诗图》绢画一页的同时，又从姚友眉手购到黄公望《群峰耸翠图》、范文正《义田二帖》、又《动止帖》、苏轼《村店夜归诗帖》、黄公望《访友图》、僧巨然《山庄鼓琴图》。【174】康熙十六年（1677年），吴其贞查访数十年的赵孟坚绘《水仙花图》（纸画一卷计纸八张）始终不知下落，忽然这一年的某一天，有洞庭山沈子宁带此画来杭州，欲将该画卖给吴其贞，索价一百二十缗。吴砍价一半而购之。此后没过几天，吴将此画连同柯九思《寒林耸翠图》，井西道人《隐居图》，高克恭《携琴访友图》，赵善长《桃花书屋图》，倪瓒《松林亭子图》、《松园小画图》册子六十页，同归于姚友眉矣。【175】估计此时年过七旬的吴其贞，精力财力大概都不如从前，只好卖掉自己的心爱之物。这从他的大儿子吴振启，1677年九月三日（阳历9月29日）刚在杭州买到元代刘静修《秋江垂钓图》，“寻归于姚友眉”。多少反映出吴家当时的困境。【176】
“王越石，居安人。与黄石为姑表兄弟，系若亲叔也。一门数代皆货古董。目力过人。惟越石名著天下，士庶莫不服膺。客游二十年始归。特携诸玩物访余怡春堂，盘桓三日而返”【177】。
2.官绅文人
这些人中，有的出身书香门第，家有余资。有的金榜题名，混迹官场。但都对书画古玩情有独钟。由于吴其贞对书画古玩富有独特的鉴别力，以及广博的学识，谦和的性格，很多官绅文人都愿与之交往。在收购书画古玩方面，可以避免受骗上当。而吴其贞与这些人交往，可以提高身价，增加可信度，有利于自己的买卖。可谓各得其所。有官场背景者主要有：
“汪明然，生卒不详。顺治八年辛卯八月十日，吴其贞在杭城汪然明家观赏赵伯驹（字千里）《明皇幸蜀图》大绢画一幅。是为金碧山水。此图摹本最多。所画人物虽有老少之别，而女人皆为一样。惟此图女人细观之，面目皆不同，方是正本。此观于杭城汪明然家。汪歙西丛睦坊世家也。子登甲榜。为人风雅多才艺，交识满天下。士林多推重之”【178】。
三天后，又在张文光钱塘公署中观赏宋元名作。其中有“王叔明《雨竹图》小纸画一幅，夏禹玉《江山积雪图》绢画一幅，郭河阳《瀑布图》绢画一幅，赵松雪《浩然图》绢画一幅，倪云林《珊瑚枝图》纸画一小狭幅，钱舜举《江村捕鱼图》纸画一幅”。“以上六图在钱塘张公署中观之。公讳文光号樵门，祥符人，戊辰（崇祯元年，即1628年）进士。居官清介有恺悌风。理政之暇，惟好博古。家多收藏。是日与予易去王晋卿《西岳降灵图》、李营丘《古木流泉图》、王若水《古木寒禽图》、马世荣《竹深荷净图》，宋元翰墨一卷。时辛卯（顺治八年即1651年）八月十三日（阳历9月27日）”【179】。
陶元祐，生卒不详，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与吴其贞交好。壬辰（清顺治九年，即1652）年正月二十六日（阳历3月5日）与前明兰溪令陶公一起到吴门，观赏一个名叫于庭的人携来两张名画，一幅是元曹云西的《群峰雪霁图》大纸画，一幅是赵仲穆的《渊明图》小纸画。曹画被朋友归希之以他物易去，《渊明图》因陶公见之与己同姓，事迹又相同（陶公入清后便隐居），故赠之。“陶公讳元祐，字康叔。武进人，癸未（1643 年）进士”。（查《明清进士题名碑录》，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科三甲中有陶元祐）【180】
庄冏生，清顺治四年（1647年）进士。著名书画家、收藏家。与吴其贞过从甚密。壬辰（1652年）三月八日（阳历4月15日），吴在庄冏生先生吴门园上，观赏董源《风雨归庄图》大绢画一幅。“庄淡庵先生讳冏生，字玉骢。武进人，应会先生仲子也。登丁亥进士。长于临池丹青，雅好古玩。家多收藏，大多得于旧内省。是日购予李唐《风雨归牛图》、萧照《瑞应图》、盛子昭《烈妇刺虎图》、钱舜举《兰亭图》。时壬辰三月八日。”【181】（查《明清进士题名碑录》，于顺治四年丁亥科，第三甲有庄冏生。）这位身居官场的大清官员，因何能得到旧内（明宫廷）藏品，不得而知。
季寓庸，字因是，直隶泰兴人，天启二年（1622年）进士。生卒不详。吴与之有密切交往。顺治十三年（1656年）二月九日（阳历3月4日），吴其贞在季寓庸家，一口气看了十九件唐宋书画作品：贺知章《孝经序》一卷，王右军《行书千字文》一卷，索靖《月仪帖》一卷，王朗《杜诗》一首，杨庭光《药师佛图》绢画一卷，赵千里《归去来辞图》绢画一卷，王珣《伯远帖》，李延之《双蟹图》绢画一卷，索靖《出师颂》一卷，僧法晖《谢葵帖》，米元晖《楷书金刚经》一本，米元晖、朱文公二帖合一卷，米元晖小画册二本计六十则，虞永兴《阴符经》一大本，张长史（旭）《草书千字文》一本，王右军《兰亭记》一卷，关仝《千岩万壑图》绢画一长卷，张樗竂楷书《归去来辞》一卷，黄筌《寒菊幽禽图》绢画一幅。“以上十九书画观于泰兴季因是先生家。是日所见，余记中有者（除十九件以外）：右军《袁生帖》、唐人廓填右军《平安帖》、廓填谢安《石近问帖》、米元章《绛县帖》、褚河南《度人经》、《宋二十名贤卷》、苏东坡《兴龙节诗》、米元章《多景楼诗》、又《梅花诗赞》、方方壶《东晋风流图》、江贯道《万壑千岩图》，郭乾晖《鹌鹑图》，皆海内名物。”“可见好龙者真龙降，信不诬也。及夜饮，出绍兴朱氏汉玉尾觥行饮。先生曰：‘古云灯前酒后不可观书画，我欲破此禁，君意若何？’余曰：‘适兴事何不可。’时更三更矣。于是，命青衣秉烛悉陈书画于前，饮龙尾觥，观晋唐宋墨迹，一一品评，待旦而别。如此风流，不数金谷园矣。时丙申（1656年）二月九日。”【182】这位季因是先生，乃明天启二年壬戌科三甲进士。从吴其贞的记录看，季家藏品之丰富令人咋舌，难怪吴说“因是先生富于财，欲收尽天下法书名画”了。【183】一个月后的顺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阳历5月18日），吴其贞又在季家观赏了黄山谷《刘宾客诗》一卷、蔡君谟《送徐公衍帖》一卷、王大令《舍内帖》、怀素《自叙帖》一卷、钟太傅（繇）《小楷季直表》一卷、唐希雅《雪禽图》绢画一卷、黄筌《寒菊幽禽图》绢画一幅。因其出色的工作表现，得到季因是的热情称赞。【184】
季振宜（1630—1674年），字诜兮，号沧苇，江苏泰兴人。清顺治四年（1647年）进士。吴其贞自述，曾在季家观赏赵千里（伯驹）《重峦叠嶂图》纸画一小幅，胡廷晖《青绿春山图》绢画一大幅，苏东坡行书二赋一卷，李成《骑驴踏雪图》绢画一小幅。“以上四种观于季太翁三令郎沧苇处。沧苇讳振宜，丁亥（1647年）进士。为人豪爽，笃好古玩，有太翁风。所得甚多，皆闻名而收入者。近日集成宋字六本计一百二十张。古今收藏未有如此之盛。内中七十余张余已见过，仍未见者四十余张，欲录而记之，时日已西，第二日因有南渡无暇及此，亦一憾事。时则观太翁书画第三日也。”这就是说，吴已在季家看了整整三天，仍未看完。
吴其贞不仅与诸多进士交好，同时也结交深受清皇家信任的顶级画家，如四王之一的王鉴。1652年四月二十二日（阳历5月29日），吴同庄冏生、王鉴（字圆照）在半塘韩古周家，观赏王羲之《内景黄庭经》小楷书一卷、宋徽宗临卫协《高士图》绢画一幅。这两件顶级的藏品，韩古周及其父韩宗伯，“宝此二卷，寝食不离者数十年”。王羲之小楷书卷，后被“马惟善总戎以千金购去，进奉大内”【185】。庄冏生后来因向清宫献画，深得世祖皇帝（顺治）喜爱，居然“撤御前金盌及衣二袭赐之”【186】。官至侍读。本人是清初著名画家，工墨兰、山水，兼善画马。喜收藏。与吴其贞过从甚密。
庄冏生从吴其贞手购买数幅名作（有的被进奉大内），心里不免有所歉疚，设法寻找机会回报，也是一般的人之常情。终于在1652年五月二十四日（阳历6月29日），吴其贞得知丹阳张范我府上藏有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纸画一大卷，想前去观赏，怕自己不够面子，遂“偕庄淡庵往谒借观。虽日西落犹不忍释手”。这是一件黄公望花费数年时间才完成的精心之作，“此画不惟为大痴第一画，当为亘古第一画。”虽然被藏卷主人宜兴吴冏卿死前烧毁前段四尺余，但尚存部分仍精彩绝伦。“其图揭下烧焦纸，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丘一壑，全不似裁切者。”经过反复协商，终于为吴其贞所得，名为《剩山图》。【187】庄冏生为吴完成这桩心愿后，又不断请吴到自家观赏自己的收藏。如1653年仲冬十日，请吴到毗陵（苏州）自己的私宅，观赏书画二十二种，都是晋唐以来的名迹，其中有顾恺之《洛神图》绢画一卷，阎立本《饮中八仙图》纸画一卷，王齐翰《白衣大士图》一幅，张僧繇《落照图》绢画一卷，王维《雪霁图》绢画一卷，韩幹《仕马图》纸画一卷，僧巨然《烟浮远岫》绢画半幅，郭忠恕《承露台图》绢画一幅，关仝《仙山图》小绢画一幅，郭熙《山水图》绢画一幅，李公麟《西岳降灵图》绢画一卷，宋徽宗《正面牡丹图》绢画一幅，刘寀《五鲤图》小绢画一幅，马和之《豳风图》纸画一卷，李唐《海山图》绢画一卷，李唐《草桥图》绢画一卷，赵昌《四时折枝花图》绢画四则、合为一卷，刘松年《中兴四将图》绢画一卷，马远《天香月坂图》绢画一幅，张樗寮《古柏行》一卷，陈所翁《戏龙图》绢画一卷，钱舜举《十哲图》水墨绢画一卷，丘立行书一卷。【188】1654年二月十五（阳历4月2日），又请吴来自家园上，观赏王维《千岩霁雪图》大绢画一幅、董源《龙宿郊民图》三拼绢大画一幅。【189】由此可以看出二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精品，都进人了清宫。很可能是庄冏生献上去的，而有些作品恰是从吴其贞手中得到的。
王鉴也是清初著名的画家，字元照，一字圆照。自号湘碧，又号染香庵主人。太仓人，弇州山人王世贞曾孙。崇祯癸酉（1633年）举人，以廕官廉州知府。家富收藏，故山水擅长临摹，于董、巨尤为精诣。【190】吴其贞亦曾去王家观赏书画，如1657年四月二日（阳历5月14日），吴其贞过太仓王元照家，观赏了关仝《溪山积雪图》绢画一卷，甚剥落，画法松秀。他判断是元人笔，非仝画也。吴注曰：“元照，讳鉴，凤州先生孙也，性恬雅，善丹青，宗董巨二家，而好古之风盖家传也。”【191】
在与吴其贞交往的官绅文人中，有进士背景的颇多，除上面介绍的以外，还可举出若干。如邹式金（1596—1677年），年龄长吴十岁，但二人交情很好。顺治十一年（1654年）仲夏之二十日（阴历五月二十，阳历7月4日），在邹式金太守家观赏宋元小画册一本计二十四幅，其中有宋徽宗花鸟图绢画镜面四则，极工致，气韵如生，神品也。皆徽宗对题，有花押印玺。有马远父子绢画镜面二则，皆高宗对题（按此处可能有误，因为马远生活在南宋中期，南宋初的高宗不可能在马远父子的画上题字）。余皆宋元画，不能悉记。此三种观于无锡邹木石先生家。先生讳式金，庚辰（1640年）进士。官至太守。为人恬雅，笃好古玩。时甲午（顺治十一年，即1654年）仲夏之二十日。查《明清进士题名碑录》，崇祯十三年庚辰科第二甲有邹式金名。入清后是否继续为官，不得而知。
另有在明为官，入清后削发为僧者。陈丹衷字昭旻，“历阳人，癸未（崇祯十六年，即1643年，清兵进京的前一年）进士。多才敏口辩。（明）以新进授御史，特恩也。今已祝发为在家僧。笃好书画古玩。家多收藏。时季春望日（阴历三月十五日，阳历5月2日，估计此事发生在1644年）。”这一天在陈家观赏的是阎立本《文姬十八拍图》绢画册一本，“绢质剥落，气色尚佳。沉着古雅，气韵浑厚，神品也。为唐画无疑。副素上对题十八拍，非蔡文姬乃虞永兴（世南）文也。其书不知谁作，后有韩宗伯题识。”【192】就是这位陈丹衷，崇祯末年曾上疏，“欲调广西土司兵以剿流寇（指李自成），上喜，授御史，命持诏往。”后因北京失陷（1644年被李自成农民起义军攻陷），未能成行。清兵进京之后，他逃到南方，辅佐南明小朝廷。南明亡后，他就不得不削发为僧了。【193】
邹之麟，字臣虎，号衣白，武进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官工部主事。入清后虽未削发，但不再为官。改名逸麟，号昧庵，又自称逸老。善临池丹青，笃好古玩器皿。家多收藏晋唐墨迹、商周彝鼎。【194】吴其贞与之交往密切。崇祯十四年（1641）三月二十二日（阳历5月1日），二人在仇斗垣手观赏宋高宗《临智永千字文》一卷，佚名《王会职贡图》绢画一幅，颜真卿《祭侄文》。邹原打算购买《祭侄文》，但因临时见到颜真卿《送裴将军出征诗》，诗后有太仓二王题跋，遂改变主意，购买了《出征诗》而放弃《祭侄文》。有时还在阊关邹之麟舟中观赏书画，可见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195】
另有清初参加科举得中的进士。如方山先生，山东人，丁亥（1647年）进士。笃好古玩，所藏古法帖颇多。吴其贞曾在方家观赏关仝《秋山晚翠图》绢画一幅、王孤云《曲江楼阁图》小绢画一幅、崔子忠《鸳鸯图》绢画一幅、崔子忠《墨鸭图》绢画一幅、王若水（渊）《红蓼白鹭图》绢画一幅。【196】
另有清初科举得中，因为隐瞒前明曾为官的历史或其他政治变故，而遭大难者，因手头有名画，吴其贞也敢于与之交往。如有一位名叫宋琬的人，前明曾为杭州臬司（提刑按察使司的别称，主管地方司法），“公讳琬字荔裳，山东莱阳人。登顺治丁亥（1647年）进士。高才博学，尤长于诗。虽不笃好古玩，专意宝爱此图（指黄公望《溪岚暖翠图》）。自遭大难，未尝一日离也。余自旧冬来杭一载，得见米元章拟古诗。寻见此图，足慰素慕之怀。时甲辰（康熙三年，即1664年）季冬二十三日（阴历十二月二十三日，阳历1665年2月7日）。”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如此吸引吴其贞？“黄大痴《溪岚暖翠图》绢画一大幅。高五尺、横将三尺，画法紧密，丘壑幽邃，气韵浑厚，仿佛于《夏山图》。若夫树木挺秀，峰峦险绝，山石凹凸，奇奇怪怪，多得天趣。此又胜《夏山图》远矣。惜其绢质剥落，大块小块十存六七，识曰溪岚暖翠图，大痴时年八十三。而大痴二字剥落少存矣。”【197】此画今已不知下落。从吴的介绍看，应是黄公望的得意之作。不然，吴不会因为满足素慕之怀，在杭州苦等一年。
吴其贞还与当时的清朝高官、大收藏家过从甚密。如卞永誉，不止一次在卞公馆观赏书画，有时还与卞公一起去朋友家看画，或携儿子去卞公行馆看画。卞公有时也携带自家藏品屈尊到吴家“玩赏终朝”。吴其贞1675年八月三日（阳历9月21日）这样记载。【198】他心目中的卞公是：“公讳永誉，字令之，三韩人。为人率真，性好古玩，目力过人。数日中无物鉴赏，神情如有所失。譬嗜饮者为无酒耳。其笃好如此。”【199】卞永誉（1645—1712年）是清初著名书画鉴藏家，字令之，号仙客。隶汉军正白旗（一作镶红旗或正蓝旗）官至刑部右侍郎。所著《式古堂书画汇考》，皇皇巨著，是今人研究古代书画必读的参考专著之一。材料之翔实，判断之允正，是同代其他著作无可替代的。吴其贞年长卞永誉40岁，二人的交往，完全是因为爱好上的志同道合。
又如查士标（1615—1698年）小吴其贞十岁，同为安徽歙县人，两人私交很好。吴经常到查家观赏书画，如1639年二月六日（阳历3月10日），吴与汪尔张到查家观赏黄公望《幽亭图》、倪瓒《浴钵昙花图》等。【200】而据《清画家诗史》甲上记载：“查士标，字二瞻，号梅壑，休宁籍海宁人，明诸生，流寓扬州。因与董香光（其昌）同干支，自号后乙卯生。山水风神懒散，气韵荒寒，与同里汪之瑞、孙逸、释弘仁称四大家。书法华亭（董其昌），精鉴赏，家多宋元名迹。”
3.裱褙工
吴其贞书画交易活动中，裱褙工变成收藏家与之交往的对象，是值得特别关注的新现象。因为此类事在宋元时代尚未发现。裱褙工因其工作环境的便利，经常接触书画原作，与收藏家交往频繁，耳濡目染，时间长了自然对书画真伪、艺术水平高低有所领悟。手艺高超者，还会通过做手脚窃取原作（如将一张作品揭裱为两幅，或假高手突击临摹，以假乱真等）。久而久之裱褙工变成了收藏家。此类事屡见于《书画记》中。
吴其贞曰：“盖善裱者，由其能知纸纨丹墨新旧，而物之真赝已过半矣。若夫究心书画，能知各人笔性，各代风气，参合推察，百不差一，惟际之（北京著名裱工王际之）能也。”这位北京的著名裱工，在吴门设有裱褙室，吴其贞曾在其裱褙室观赏唐宋书画九十八则，而这些书画是王际之准备带回北京的。【201】当然，裱工限于自身的文化素养，赏鉴书画时，不免会存在缺陷。拿这位王裱工来说，“只善看宋人，不善看元人，善看素，不善看纸上”【202】。而有的裱工修养则较全面。
最著名者为张黄美。张在扬州专设有裱室，“善于裱褙。幼为通判王公装潢书画，目力日隆。近日（1668年冬）游艺都门，得遇大司农梁公见爱，便为佳士”。1668年十二月六日（阳历1669年1月7日），吴其贞在扬州张黄美裱室，观赏了赵孟《写生水草鸳鸯图》纸画一小幅。“高有尺余，画法纵逸，气韵高简，盖得天趣，为逸品上画。识十有一字曰：至大三年（1310年）九月写生于沤窟。用赵氏子昂图书。时戊申（康熙七年，即1668年）季冬六日。”【203】由于与张黄美有特殊关系，所以在吴其贞的日程安排上，专门设立“观张黄美画日”。【204】此后，吴其贞又通过张黄美的关系，不断看到和购买书画作品。如1670年七月六日（阳历8月20日），在扬州通判王公斋头，观赏了“近日使张黄美买于京口张即之”的三件唐宋元佳作：王维《林亭对弈图》绢画斗方一张，前有宋徽宗题其标签曰“王维林亭对弈图”；刘松年《秋江挂帆图》绢画一小幅，气色尚佳，画法甚妙，但挂帆之船逼于边上，是为裁切者所失于结构之理路也；王蒙《云林图》纸画一卷，长无三尺，气色如新。画法柔媚，风韵高致，为叔明超妙入神之画。上有篆字题识已忘记之，后有杨铁崖（维桢）等二十余人题识。【205】看来张黄美是扬州通判王公的专职裱工兼采买。1672年十二月的某一天，吴其贞通过张黄美观赏了宋马和之《毛诗图》七则一卷、宋李唐《长夏江寺图》绢画一大卷、元钱选《仙居图》绢画一卷。1673年四月二日（阳历5月17日）又在张黄美手观赏了五件宋元佳作：马远《老子图》绢画一小幅。东湖叟《卢陵五贤图》描纸画一卷，画法文秀有似梵隆，识八字曰“景定甲子夏东叟画”，上有欧阳文忠、杨忠襄、胡忠简、周文忠、杨文节五图书。（按，景定甲子为南宋理宗景定五年即公元1264年。画面有北宋人题识，显然存在问题，题识或许是后拼上去的，吴其贞未加说明，不知何故。难道是一时走眼？）“赵孟《太白观瀑图》纸画一卷，丹墨尚佳，画法紧实，气韵洁净，是为钱舜举，非松雪也。子昂二字是后人增上者。”“赵子固《兰蕙图》纸画一卷，纸墨如新，残去前段，今存后段尚有数尺。用笔松秀，却非子固是子昂也。”“颜月山《钟馗图》绢画一卷。后有赵紫芝题。”【206】从中可以看出当时书画市场的混乱情况，张冠李戴，随意添款，比比皆是。
从《书画记》记载看，张黄美手中的画，有些似乎是专为通判王公或大司农梁公采买的，主权不属于他。如康熙十二年（1673年）六月八日（阳历7月21日），吴其贞在张黄美家一口气看了八件宋元明佳作，吴特意注明：“以上八种观于张黄美家，系近日为大司农梁公所得者。”表明张氏仅仅是过路财神而已。八件作品分别是：黄山谷《谈章》一卷计纸十张，仙姑吴彩鸾小楷《唐韵》一卷计纸二十七张今缺七张，王叔明《太白山图》纸画一卷长卷，朱德润《寒林老屋图》绢画一幅，崔子忠《双雁图》绢画一幅，宋元人小画册子一本计六十张，米元章临张王四帖合为一卷，盛子昭《秋林渔隐图》绢画一卷。【207】
有些作品的主权，似乎又属于张黄美。如康熙十四年（1675年）七月二十八日（阳历9月17日），吴其贞在扬州张黄美家观赏了十件宋元名作，它们是：
1.马远《蹴球图》绢画一小幅，气色尚佳。画九人仰观球于空中。画法虽妙，却非马远，不知是谁手笔。
2.朱德润《山水图》绢画一大幅，丘壑丰满，甚有清润之色，惜苏剥暗晦。识八字曰：“雎阳山人朱德润画。”
3.高房山《山村图》纸画一卷。纸墨尚佳。画法之妙，无殊于《春山半晴半雨图》。亦无题识。亦有松雪题。卷后副纸上有仇远、周公谨、仲举、宋景濂、来复等题。
4.倪云林《江亭山色图》纸画一小幅。画法秀嫩，为云林上等妙画。惜纸张暗黑，墨色惨淡，了无精神，望去不见远近之分。题有歌行一首，识曰：“焕伯高士嗜学尚义，笃于友道，于医尤精，隐居养亲不求知于人也。余过娄江逾月，与仆甚相好，戏作江亭山色并作长歌以留别。
二月五日，瓒，壬子。”诗堂上有徐髯仙题跋，语言不切，宜汰之。
5.倪云林《空斋风雨图》纸画一小幅，气色平常，题七言律诗一首，识曰：“壬子岁（1372年）八月二十四日，云林并诗留别白石征士。”此图与《江亭山色图》共年所作，而画法则亚于远，可见人之技艺有一日之短长也。上有尧梦痴题。
6.赵松雪《古木竹石图》纸画一段，长二尺余，画法疏略不见其妙。识十有六字曰：“大德七年（1303年）二月廿六日，为张履常作，子昂。”用赵氏子昂一图书。
7.赵仲穆《竹笋图》，识曰：“乙酉（1345年）八月，余过主云精舍，奉中上人作。”
8.马文璧《烟岚秋涉图》绢画小斗方一张，丹墨如新，画法工细，丘壑茂密，惟乏天趣，为能品上画。上有题识，忘录之。
9.李唐《松阴鼓琴图》绢画小镜面一张，上有宋高宗题曰：“徽竹琴音妙入神。”用御书瓢玺。
10.李嵩《秋潮图》绢画小斗方一张，丹墨如新，画法工致，上有蝇头小楷题曰：“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识二字曰李嵩。有坤卦图书。
以上十图观于扬州张黄美家，时乙卯（康熙十四年，1675年）七月廿八日。【208】
裱褙兼书画收藏者中，除最有名的张黄美外，《书画记》还记载了几位。如苏州的王子慎。康熙九年（1670年）十月二十八日（阳历12月10日），吴在苏州王子慎购买了刘寀《鱼图》纸画小斗方一页、苏汉臣《击乐图》绢画镜面一页、萨天锡《京规山图》纸画小斗方一页。“以上三图得于苏城王子慎家。子慎为名裱褙，又能仿宣城窑器。时庚戌（1670年）十月二十八日。”【209】
康熙十年（1671年）十一月二十日（阳历12月20日），吴其贞在顾千一家观赏了胡瓌《番人盗马图》纸画一卷、钱舜举《凌波仙子图》纸画一小卷、李伯时《三贤图》纸画一卷。吴自注云：“以上三图观于苏人顾千一手。千一，顾子东之子，父子皆能裱褙。时辛亥（1671年）十一月二十日。”【210】
该书还记载了苏城陈裱褙，吴其贞曾在陈家观赏“宋人简帖四张为一卷”，【211】可惜未记具体日期。康熙十六年（1677年）二月二十七日（阳历3月30日），吴在陈裱褙家观赏了四件宋元书画作品：米元章《五言绝句》一首（书法）、宋庠《叩头拜覆帖》、任月山《喂马图》纸画一卷、钱舜举《并笛图》纸画一卷。【212】又记载吴在嘉兴岳子宜手购买到“钱舜举戏婴图纸画一卷”。并注明：“岳子宜老裱褙，为嘉兴看书画得数者。”【213】
从裱褙工参与书画收藏，表明明清之际，书画市场的繁荣与活跃。也表明当时书画收藏广泛化，已不仅限于有文化的人群，普通人也可以涉足了。
参与书画收藏的人群，除上述所介绍的富商大贾、官绅文人、裱褙能手外。《书画记》记载中还有医生、和尚、道士、市民、门客等。几乎涵盖了社会各阶层。名医程元允，溪南人，为郡名医，居吴其贞家乡（徽州）有年。闲时喜讲究法书名画，人亦恬雅。吴其贞曾在程家观赏朱熹《祖帐帖》及元人书。【214】释宝觉上人，四川人，性聪悟，善书，深得古人运笔法。住元振兄山中，乃一孤僻高僧也。手中藏有贯休《长眉长者图》绢画一幅，气色尚佳，相貌慈善，笔法沉着古雅，绝无时俗气，为无上神品画。凭借私交和吴其贞的名气，宝觉允吴观赏。【215】算是给足了面子。
吴其贞购买书画作品，有的是在道院成交的，说明佛寺道观起着中间商的作用。如黄庭坚《颖昌湖上唱酬诗帖》一卷，纸墨犹新，是为唐白茅纸也。计纸四张，计字三百六十有二，其字大如钱？？观其书法，纵笔如悬针，横笔如画沙，走绕盖作流水波，结构紧实，锋芒凛凛，如快剑斫阵，迥与平日有殊。或因酒兴相助耶？不然，何入神臻妙至此！这件高水平的作品，一时改变了吴以前对北宋四大家书法排序的看法，“余向谓书法自晋唐以后，当以米元章为冠，今又不然，此书当追配右军兰亭记，传于千古”【216】。此书不仅水平高超，而且流传有序，“卷前有绍兴二字玺，内府书印四字玺，有句曲外史图书。卷后有内府书印四字玺，下有句曲外史图书。卷后副纸上有元至正赵肃题跋，明永乐王洪题跋，天启陈继儒题跋。此卷在南宫道院观于陆叔泉手。索价二百五十缗。”因持画人急忙赶回家，价钱没有谈妥，故未成交。但吴其贞太喜欢这件作品了，所以辗转不能忘也。时丁巳（康熙十六年，即1677年）六月二十一日（阳历7月20日）。【217】
市民收藏书画，当时也不乏其人。如崇祯十五年七月二十日（公元1642年8月15日），吴其贞在岩寺大桥头方胖子家，观赏了一幅特殊风格的黄公望的《山水图》大劈之画一幅。“气色尚佳。所画山水，尽用秃笔，无钩亦无皴，一笔一画如写字一般。此法古往今来未见有也。大都大痴作画无一定之见，皆随笔而成，各有不符。是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称为画圣诚不虚誉也。识二字曰大痴，用子久一图书”【218】。估计这位方胖子既无身份也无背景，仅是一介平民，不然，吴其贞不会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
门客，大多不是等闲之辈，或为高门智囊，或为显宦帮办，或为巨商专买，皆为办事的高手。吴其贞所认识的汪三益，系溪南吴氏门客，手中握有很多古代书画名作。吴多次从其手购买或观赏之，专设有“观汪三益画册日”，足见他对汪的重视程度。吴曾在汪手观赏梁楷《右军题扇图》纸画一卷，吴镇《竹石图》绢画一小幅，唐人廓填王右军《中郎帖》一卷。【219】盛子昭（懋）镜面图绢画一本计十六页。【220】与汪三益、吴可权一起在溪南吴文长家观赏唐宋名作十八种，其中有米元章《知府》二帖、赵松雪《老君图》绢画一卷、胡翼织锦《回文图》绢画一卷、勾龙爽《尧民击壤图》纸画一卷、颜鲁公《朱巨川告》一卷、王荆公《心经》一卷、米元章《绛县帖》一纸、王蒙《松陇读书图》大绢画一幅、郭熙《寒林平远图》大绢画一幅、赵松雪《夏木垂阴图》绢画一幅、荆浩《山水图》大绢画一幅、李成小绢画一幅、马麟《梅溪泛棹图》绢画一幅、赵仲穆《士马图》绢画一幅、赵松雪《公子游春图》绢画一幅、元无名氏《潇湘八景图》绢画册子一本计十页、李公麟《白描罗汉图》纸画大册子一本计十页。半日看毕。【221】此后，吴从汪三益手买到十一件宋元明名作，是汪背着主人私下交易，还是他有自己的专卖店，不得而知。这十一件作品是：马远《海亭待琴图》绢画斗方一页、江贯道《高山流水图》镜面一页、马远《明月出海图》绢画镜面一页、朱锐《雪山运粮图》绢画镜面一页、崔子忠《山雀捕蝶图》绢画斗方一页、马远《梅花草龛图》绢画斗方一页、易元吉《黑猿捉蛛图》绢画镜面一页、周昉《洛神图》绢画镜面一页、夏圭（字禹玉）《山顶楼观图》绢画镜面一页、王诜（字晋卿）《水阁高卧图》绢画镜面一页。对每幅画，吴均简单记录保存情况、艺术特色、评价等。【222】
三、作伪手段
《书画记》披露了各种作伪的手段。多数是宋元以来已经采用的，也有以前未采用过的，算是新发明吧。
1.割裂分装
即将一幅画分割成数幅，分别装裱，分头出售，以牟取暴利。如1675年五月三日（阳历6月25日），吴其贞在杭州翁氏家观赏宋吴炳《桂花八哥图》绢画一方幅。气色尚佳。画一八哥栖在桂花枝上，精彩如生，识“吴炳”二字。翁氏后售于人，分作二幅，一有八哥，一无八哥，复画一鸟栖在桂花枝上，欲啄飞蜂。见者莫知其作用也。这就是说，一幅画分割为两幅，再补画一只八哥，观众居然看不出破绽。翁氏家人一倒手，至少能赚一倍的利润。类似的例子，还有前面已经提到的，冯涿州（铨）从王际之手买到《平复帖》后，将元人题识拆下另装，单独出售，无形中又多赚一笔。又，“陈以谓所集书画册子，多用大幅切为纨扇者，人因号为书画刽子手”【223】。
2.添加名款
这是书画作伪最常见的手法。原画无款者，随意添加前朝名家款，本为宋画，却添唐人；本为元画，却添宋款，如此等等。也有本为唐画，却添宋款。前者如题为韩滉《眠犊图》的绢画，实际为李唐所作。【224】题为许道宁《山市晴峦图》，实际是元人临仿郭熙的伪作。【225】题为勾龙爽《尧民击壤图》，实际是“好事者”凭空添加的题款。【226】有时，收藏家雇用高手想象某名家风格，自己创作添加前朝名款，如宋人伪造杨凝式《神仙起居法》一卷。【227】后者如蔡京和赵佶合伙造假，在唐人画上题写赵佶的名字，冒充御笔真迹。【228】
“王晋卿（诜）《西岳降灵图》大绢画一幅。丹墨尚佳，惟山石青绿剥落，精工圆健，神尚佳。然非晋卿画，是唐人笔也。宋徽宗题‘西岳降灵’四字。书法端重无平日气味。又有天水花押玉玺。”【229】宋徽宗身为皇帝，王诜是驸马爷，君臣合伙造假，当时有谁能怀疑呢。再说，二人都是书画方面的行家里手，即使有人看出有假，因其真实价值高出唐代一般画家的作品，也就不会有人站出来拆穿骗局了。因为书画交易以经济利益为根本目的，真假在古董商人眼里，也仅仅是赚钱的筹码而已。
也有原画有款，却被人故意切去换成前朝名款者，如原本是吴镇画的《清溪勘鹤图》，因画法中山石作披麻皴逼似董北苑、松树逼似巨然，上面有题识被人切去，欲指为董北苑。【230】当代名家有时碍于面子，对假名款心知肚明不肯说破，但又不想违背良心，就在题诗时暗示。如题为李赞华的《射鹿图》，本为黄道州画，卷后有朱德润等四人题，为人切去题识，题作李赞华画。但作伪者粗心，“原作者黄道州三字尽处尚剩有迹”，沈周知之，欲题出道宗，恐翻前案，故题其诗末句云：“欲辩题痕迷纸缝。可见石田为人蕴藉而盛名，诚不虚誉。”【231】
3.临摹充真
以临摹本冒充原作，为历代作伪者习惯的手法。题为《陶隐居雪赋》书，实际是南唐李后主临陶隐居者。因为书法雅正，多有颤笔，谓之金错刀。这恰是李后主的书法风格特征。【232】题为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实际是当代人的摹本。【233】
4.残缺补全
原作在流传过程中，破损缺失，今人将缺失的部分补全。若有根据，补者又有水平，不妨是一种办法。若是想当然补画，费力不讨好，而且会伤原作。如“王叔明《所性斋图》纸画一大幅，画法松秀，丘壑幽深，盖效王摩诘。为叔明妙作也。识十七字曰：黄鹤山中樵者，王蒙为原礼画于佘山之阴。气色亦佳，惜其下段中央一大缺，乃今人全之”【234】。因全之的情况不明，对补全本优劣无从判断。
5.挖镶补画
这是前人不大用的新方法。如“梅道人《源头活水图》一幅。纸盖澄心堂也。气色佳。绘高松山水，景作劈斧皴，画法文秀有殊于常。题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元统三年冬十月，为德翁作，梅花道人。而德翁二字是挖镶上者。此图下段水口原纸，后人复接上纸有二三寸，亦补其画，使水口高之。此画蛇添足作用也。四角有项墨林图书”【235】。
6.印加手绘
明代木刻版画发达，形式手法多样。精密者可以与手绘相媲美。为书画作伪增加了新手段。这近似于今日之仿真印刷加手绘。“郑所南《幽兰图》纸画一卷，纸墨佳。画兰花两丛，共有数叶。左丛开一花，右丛无花。画法高简，意趣有余。信千古妙作。识一十字曰：丙午（1366）正月十五日作此卷。是刻板印成，惟‘正十五’三字是墨笔写成。如此作用始见于此”【236】。刻板印刷与手绘相结合造假，透露了书画市场新的信息，值得今人特别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