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进入夏季。朱向东来咨询已经五个多月了,距离新学年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开学时间越近,他的恐惧情绪就越重。帮助他克服学校恐惧、进入学校读书目标的实现已经迫在眉睫。咨询也不得不进入第三个阶段——适应学校学习阶段。
在一次咨询中他告诉我说:虽然现在自己的作息时间已经调整了过来,身体素质好像也增强了一些,那些因为自卑念头所导致的自伤现象也没有出现过,而且与父母的关系缓解了很多(他所说的这些情况,我从其父母那里得到了证实),可是只要是一涉及到上学的话题,他就不由自主地感觉害怕,甚至做梦都是被别人嘲笑的场景。
在我的要求下,他给我讲了一个最近做的梦:
“……我在班里上课,但是班里的同学一个也不认识。我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好像左右都没有人,前面站着一个男老师,讲的是什么课不记得,只记得老师讲得我听不懂。我坐在位子上很难受,左右乱动。老师生气了,说我不认真听讲,还影响别的同学,让我到校长办公室去。我不去。老师就过来拽我。当他走到面前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突然变成了好像是恐怖电影中鬼的样子,非常可怕。我一下子跳起来就往外跑。只听见后面一阵哄笑,还有人喊‘小瘸子’……我已经在外面了,但不是在学校里,我不认识,周围都是荒地,很恐怖。也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什么,地下都是泥。我想跑,但是动不了,一使劲儿就摔到了,一下子醒了。醒了后觉得心跳得厉害,身上都是汗……”
根据荣格精神分析学派中关于“意象”理论的观点,这是一个非常显性的梦,既有焦虑又有恐怖的成分在里面,完全是学校恐怖症的反射,甚至几乎都没有变形。具体分析起来可以看到,不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不认识,说明对环境的恐怖,意味着不安全感。自己座位周围没有同学,实际上是暴露在别人的面前,隐含着自卑和羞耻感的存在。老师过来拽他、并且脸突然变成鬼怪的样子,可能说明曾经在学校受到过老师的不公正对待,甚至可能是躯体上不愉快接触的印记,形成了一个被潜抑了的创伤性事件。同学的哄笑和听到“小瘸子”的喊声,既有自己害怕出现的场景,也有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交织在了一起。校长,是学校中最高的权威,现实中影射着他的父亲;他没有去校长办公室,意味着不想见到父亲,害怕受到严厉的惩罚。不认识的周围环境,满地的泥泞,即意味着害怕、恐惧,也意味着没有道路可走,说明此时他的意识中充满了惶惑和没有方向感的情况。所有这一切,都是围绕对上学的恐怖而出现。
当然,我做出这样的析梦解释,不能逐条找出所谓符合逻辑的依据。但在心理分析领域中,从弗洛伊德到阿德勒,从荣格到本体心理学流派创始人安东尼奥,都曾经就梦的出现机制作了大量的阐述,甚至可以在近三十年来在东欧和西方部分国家心理学界逐渐占有重要位置的“家庭系统排列”代表者、心理治疗大师海灵格的身上找到痕迹。近十年来,我受这些大师们理论的影响,也曾认真学习这些理论,并在实践中不断体验,自信基本是正确的分析。
在朱向东的学校恐怖中,他主要害怕的是自己在群体中的自尊被伤害,是对这种情况或者说场景出现的恐惧,而不是对具体物体或学校环境的恐惧,应该列入社交恐怖的范畴之内。在躯体变形障碍的临床症状里,这种伴随症候的出现也是比较普遍的。与他的区别在于,一些患者的躯体变形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客观上几乎没有现实内容存在,因而他们所焦虑和恐惧的对象也就有所不同。严格说,尽管这种恐惧是伴随出现的,但实际上也应该是神经症性的反应。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是同属神经症的状况,少年儿童和成人却在神经症诊断的辨别标准上有所不同。少年儿童的求助愿望并不十分强烈,根据动力心理学理论,其求助的内在动机与其表现出来的神经症性行为是一致的:需要别人能够保证自己不会被忽略。并且他们内心基本没有因冲突而形成折磨的痛苦感。如果是单纯的躯体变形障碍,其求助愿望还比较强烈,否则不明显。
朱向东梦境中出现的场景,正是他恐惧的对象,说明他的近期情况比较糟糕。为了处理他的学校恐怖情绪,在这个咨询阶段中我设计了两个内容的辅导:其一,采用行为主义理念的“系统脱敏”方法减弱他的恐怖情绪。其二,根据行为与意识之间相互影响的原理,从行为入手,强化他必须去上学的意识,在心理上逐渐去除逃避的念头。同时讨论当“害怕”出现时的应对方法,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曾问过朱向东:“你害怕去上学,是否还有担心跟不上课程的原因呢?”
他回答说:“我很担心。本来在课堂上我的精神就不能集中,已经有一些课我跟不上了。如果现在上学,我不知道应该读初几。”
“你没有想过重新读初中一年级吗?”我启发他问道。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挺矛盾的事情。”他回答说。
“矛盾在哪里啊?”我继续问。
“按理说我应该上初二了,但是我肯定跟不上。如果再重新读初一,我觉得太没劲,实在是浪费时间。”他回答说。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对自己现在的状况不满意,感觉许多地方不如别人,这我能够理解。但是你想过没有,最能让学生感到被别人羡慕的应该是学习成绩啊。如果你重新读初一,有些课程是已经学过的,尽管你没有完全掌握,但还是比较熟悉,再一次学习会让你有可能取得非常好的成绩,在班里成为拔尖的学生,你自卑的感觉就会减轻很多。这也是有利的条件啊!”
朱向东出神地听我说完后,有一些兴奋地说:“过去我只是想丢人的一面,没有想到这些,看来还是有好处的。”
后来在和朱向东父母交流时,我也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他们。最后,他们确实也给他办理了读初一的手续。
另外,在我与朱向东的交流中,还就每周一早晨参加升旗仪式、如何对待体育课以及如何参加集体活动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启发他寻找解决这些问题的应对方式。我们甚至将这些当作他的家庭作业来完成。我们各自思考解决的方法,再次咨询时共同讨论,看看谁的办法更有实效性。
朱向东不仅认同了我的一些建议,自己也找到了可行的应对方式。比如,可以参加一部分力所能及的集体活动;请家长与学校沟通,暂时有条件地参加体育课等。
在处理他的学校恐怖情绪问题方面,我认为“系统脱敏”的技术可能会更有效。简单说,就是把影响当事人的焦虑或恐怖情绪,在他逐渐适应的基础上逐渐地消除。我把朱向东最终能够坐在教室里听课作为“靶”目标,并与他商定具体实施步骤。在他明确了相关做法并同意的情况下,我们大概经历三个过程:
第一步,回忆他曾经出现过的害怕情境,把最为害怕的场景作为顶级,逐渐向下推演,依次降低恐惧等级。通过讨论,我们设计了五级的恐怖等级:谈论(想象)上学的恐惧、上学路上的恐惧、学校大门外的恐惧、教室中的恐惧、被嘲讽的恐惧。
第二步,学习肌肉放松训练或者是呼吸式放松训练,用以减缓脱敏过程中出现的紧张、害怕或者肌肉痉挛的现象。
第三步,用三到四次咨询的时间完成“系统脱敏”。
在选择采用哪一种方式进行放松训练的问题上,他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警觉。
一般在进行“系统脱敏”之前,绝大多数心理咨询师或治疗师都会建议来访者或是患者选择肌肉放松训练的方式,这样可以借助音乐的感召,引导其进入冥想状态,更有利于情绪的缓解,也可以收到生理上的效果。
刚开始的时候,朱向东也同意采用这种方式训练。但是我选择的所有音乐他都感觉不好,不是说难受,就是头痛。这种情况在以往的咨询治疗中不常见,只有在那些幼年时期受过重大精神创伤的来访者中才比较多地出现。而我所收集的他的生活史中,没有发现这些内容。对此我甚至考虑,是否他大脑中某个主管接受乐感的神经系统受体出现了问题,或者是某种神经递质的化学成分出现了问题。可我又不能完全认同自己的假设,因为他对流行歌曲很是偏爱,也经常听,那个受奖励得到的MP3播放器他一直带在身边。在一次咨询时,还推荐给我一首他很喜欢的歌曲《嫁衣》。有一天我从网络上下载后听了一下,暂且不说其歌词,仅从配器角度看,高八度的音调和幽魂般凄厉的女声就让我很难受。至于歌词我确实搞不懂,现在的青少年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内容: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夜深 你飘落的发 夜深 你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 属于我 属于你 嫁衣是红色 毒药是白色……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正在腐烂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我不敢说自己懂得音乐,但职业的性质,必须经常听一些音乐,作为对不同患者进行治疗的工具。然而我的确不知道这样的歌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倒是这些歌词,让我觉得可能与朱向东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产生了共鸣,以后应该找时间与他进行一些探索。遗憾的是,我的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最终朱向东还是选择了呼吸式放松训练。
系统脱敏的过程进行得比较艰难,在恐惧等级中的第一和第二级的适应中还比较顺利;但到了第三级时,他的反应就开始大了,我能看到他的额头冒出的汗珠,需要几次放松后才能够渡过。当进入第四级恐惧的脱敏时,他很难以进入状态。闭上眼睛时间不长,只要是超过了第三级、进入第四级恐惧等级后马上就睁开了眼睛,难以坚持。有一次我尝试着进入第五级恐惧等级,只见他紧握双拳,咬紧牙关,很是难受。以至连续进行了十分钟左右的放松训练才缓解下来。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进行过第五等级的脱敏,直到中断咨询。
这个时候已经是盛夏季节了,马上就要开学了。
朱向东的父亲从湖南赶来北京,处理儿子的上学问题。我们做了一次非咨询式的交流,将朱向东的情况作了反映。我实事求是地将咨询的进展情况、朱向东变化的经过以及目前所遇到的困难告诉给了他,也把“躯体变形障碍”的预后不理想结果讲了出来,希望他能有思想准备,也希望在这治疗最关键时期,家长能予以更好的配合,特别是家庭氛围的改变。
在进行这些咨询治疗过程中,我也注意从行为入手,加深、强化他必须去上学的意识。
我要求他平时在家里开始做一些上学的准备:
把过去学习的用具和准备读的书放在自己房间内明显的地方,每天把以前学过的课本拿过来读一读。
自己到商店买一些上学所需要的物品和用具。
每两天一次,骑自行车在今后上学的路上走一遍,一直到学校门口返回。开始的时候可以有父母一人陪同,然后过渡到自己完成。
每天必须按照确定好的作息时间睡觉、起床。
每天必须进行体能锻炼,并且逐渐加大运动量。
对看电视、上网聊天、听歌曲的时间严加控制,逐渐减少所用时间。
据他父母反映,这些要求基本上他都做到了,只有看电视和上网的问题改变不大。
在开学前的最后一次咨询时朱向东告诉我,他感觉自己已经基本做好了上学的准备,可以重新开始了。同时我们还商定好了,开学后他愿意继续每两周来做一次咨询。态度非常诚恳,也非常认真。
见到他现在这种状态,我心里也很高兴;然而在高兴之余也很是有些忐忑不安。因为这也是半年多来对朱向东进行咨询的效果检验的时候。同时,我也隐隐地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我意识不到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