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心理专业工作者,我们也必须看到,即使在预后不理想的来访者或患者身上,依然还存在着积极的因素。他们对自己的现状也不满意,也有想要改变的愿望,尤其是对于青少年。以朱向东为例,据他母亲说,虽然他在家里的时候经常不换衣服、不洗澡,但是到了应该来咨询时间的头天晚上,他会主动洗澡换衣服。每天晚上因为看电视、上网,睡觉都需要家长催,然而咨询头一天也主动早睡觉。即使在他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还记得到我这里做心理咨询的日期。从住家到咨询中心,单程路途需要近三个小时,但几乎没有迟到过。他能够做到这些,其中一条因素是对咨询师的认同。他曾在网络上与自己的表姐聊天时说,“北京这个心理老师真‘牛B’”。我认为应该抓住这些积极的表现,在适当条件下借助其自身愿望,因势利导,以达到最终目的。
客观上,当我把上述这些分析用比较通俗的语言对朱向东说完后,也引起了他意识上的一些震动。尤其是我对他自卑心理的分析,让他感受了从未有过的刺痛,他流着眼泪对我说自己内心里其实也很痛苦。虽然他有些怨恨父母,怪他们没有尽全力治好自己的腿,但也看到了他们的努力。为了能够让他不自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工作,在他12岁的时候父亲就教他学开车,他也学会了。来到北京,母亲经常带他到工作单位玩,介绍他与同事们聊天,不让他感觉寂寞。他的要求只要不过分,基本上都能满足。这一切都让他感动过,但还是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对现实中的许多事情不满意,有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发火。尤其是当想到自己的腿不好、将来根本就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生存的时候,就更加感觉没有希望,死的念头就会冒出来。
我问他:“既然想到以后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生存,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叹口气说:“我想就这样吧,反正现在我爸妈能够养着我,等到有一天他们真的不在了的时候,我就去死。”
我对他说:“你认为自己这种情况真的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生存了吗?”
他愁眉苦脸地说:“您看我这样严重的情况,将来有谁能接受我工作啊!而且就算接受了,我也干不了什么啊!”
我说:“你不是能够开车了吗?”
他说:“那算什么,只不过是一种活着的条件。您难道真的想让我以后靠给别人开车生活吗?”
我笑了,对他说:“不要说你现在不愿意,我想到了你长大的时候,就算是你愿意给别人开车也不行啊!”
“为什么?”他有些意外地问我。
“有两个理由不行。”我严肃了起来,对他说,“第一,那时假如有人要请一个专职司机,一定需要是个健康的人,而不会请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对不对?所以,你爸爸叫你学开车,不是为了让你掌握一门将来生存的技能;我刚才问你‘不是能够开车了吗’也不是要你以后靠给别人开车生活,我们根本的用意在于让你通过可以学会开车这件事,理解你也可以与许多正常人一样,做正常人能做的事情。
第二,到你需要工作的时候,我想即使开车的司机恐怕也是大专以上学历了,至少是高中毕业或是技工。你现在不过是小学毕业,如果不继续上学,即使你是一个健全的人,那时也没有人会请你来开车啊。”
当谈到这些的时候,他又沉默不语了。因为这个话题又让他感觉很难受,引发了躯体变形障碍综合征的学校恐怖情绪。
导致“躯体变形障碍”的心理机制,心理动力学理论认为主要是早期创伤和“超我”缺陷。认知—行为理论认为是由于当事人信息处理偏差、社交技能缺乏所致。因而使他们受到“外表缺陷”这一先占观念的控制,成天想着自己的外表缺陷,以至于夸大现有的身体缺陷,或者竭力掩饰自己的缺陷,从而影响了社会、职业或其他重要功能。在朱向东身上,这两个方面的原因都存在。本来不是严重的躯体残疾,他已经想象为影响到以后是否能够继续生存的严重程度。在这种状态下,他的自卑心理只会越来越重。如果能够建立起一个较强的“超我”以及他可以接受下来的生活信心,就有可能打破或者削弱他的自卑,进而降低他自我想象的严重程度。
根据发展心理学理论和我的咨询经验,对青少年比较有效的咨询方式是“榜样教育”。中学阶段是少年向青年过渡的时期,学生带着自己的理想随时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模仿的榜样,所以这个时期又可称为寻求榜样的年华,俗称“追星年华”。他们可以借助榜样自我激励。朱向东也是处于这一年龄阶段,帮他建立在一个榜样,也许有可能减弱他的自卑心理,促进自我发展。这样做即便不能马上见效,但我想今后一定会起到作用的。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想你父母以前一定对你讲过不少身有残疾、但依然可以做出贡献的人的事情,对吗?”
他点头说:“对,什么张海迪、苏联一个没有腿的飞行员也能参加战斗……。可那都是老掉牙的事情,离我又远,对我没用。”
我也点头说:“确实离你很远,但那些都是真的。我不讲那些英雄,我只想讲一个自己的亲身感受的事情。你觉得可以吗?”
他说:“可以。是真的事情吗?”
我回答说:“绝对是真的!作为心理老师我不会编故事骗你……”
“三十多年前,我有一个中学同学,从初一开始到高中毕业,我们一直在一个班,而且还是比较好的朋友。那时候不像现在,中学生有自己独立房间的家庭不多,我这个同学家里房间多,他自己就有一间,比较方便。而且他的父亲已经因病去世了,两个姐姐也在部队当兵,只有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我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经常放学后到他家里去玩,或者看电视,是那种黑白的。他和我们不同的是,就像你一样,他也是从小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而且要比你严重得多……”
说到这儿,我观察了一下朱向东的反应。
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也没有反感的情绪。于是我继续讲下去:
“……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物理,我们几个都比不上他。这都不重要,让我最有感触的事情发生在1971年的初一下学期。秋天了,班里同学们商量好了到香山去秋游。那时候既不可能租车、也不像现在有这样发达的公交车,我们只有两种办法到那里去:或者骑自行车,或者换好几次公交车。最主要的是到香山以后要爬山,我们大家觉得那个腿有残疾的同学不会参加活动,也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心,所以也就没有问他是否去。
“秋游的头天晚上放学后,我们不约而同又到他家玩,实际上是担心他因为不能参加活动而伤心,想安慰他。聊天中我们都没有涉及第二天的秋游。第二天早晨,在约定的时间我们都到了香山公园的门口,就在清点好人数准备进去的时候,那个有残疾的同学自己坐公交车来了。看着他脸上略微带有一些歉意表情走来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首先为他鼓起了掌,紧接着全班同学都在为他鼓掌欢迎。就在这一天,他不仅跟随我们大家在香山公园、而且还在卧佛寺参加了所有的活动。在香山,他一直爬到了半山腰的多景亭。这件事给我和同学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75年,我们高中毕业了,绝大多数人到郊区插队。我这个同学因为腿有残疾留在城里。也因为他物理学得很好,被分配到王府井北口的一家电器修理门市部做技术员。后来改革开放,他自己开了一家电器维修店;再后来,他成了中关村一家电子元器件公司的老板。
“我今天给你讲这件事情的用意并不是要教育你,而是想说明一个道理:无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自己首先不把自己打倒,就会赢得别人的尊重。他可能会遇到许多困难,会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也可能会被别人同情,但如果他站直了,就一定不会被别人看不起……”
在我讲这些的时候,朱向东眼睛看着我,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我停了下来,他依然没有说话。是在思考?还是在比较?还是在寻找理由反驳?我不得而知,但这不重要。我相信,即便是今天对他没有很大触动,这个故事一定会在将来的一天发生作用。
我继续对他说:“你刚才说,父母给你讲的都是老掉牙的事情,而且离你太远;我说的是自己亲身感受,是我认识三十多年的同学。还有,你知道华罗庚吗?”
他点头说:“知道,是著名的数学家。”
“对!”我说,“但你知道吗,他的腿也是有残疾的。正是在他腿残疾了之后,才决心把毕生精力投入到数学领域里!结果你是知道的。我不是要你也去做什么家,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用处!”
结束这次咨询时,我给他留了一个家庭作业:回家后尽可能把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写出来,下次带来给我看。
他答应了。
在此期间,他也听从了我的建议,每两周一次到医院的心理门诊进行药物治疗。神经内科医生作出了排除精神病的诊断,但也让他交替服用过三环类抗抑郁药物氯丙米嗪(安那芬尼)、阿米替林(依拉维)。之所以交替服用,是因为他对氯丙米嗪的副作用反应明显。
我认为朱向东的自卑是造成他“躯体变形障碍”、以至形成学校恐惧症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用了很长时间在这个问题上进行处理。但是进度很慢,有的时候出现反弹倒退情况。这也完全符合诊断学上的结论:预后不好。这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过程,才有可能改变。所以在以后的咨询中,我们反复讨论关于如何减弱自卑心理的话题。在此期间的咨询频率基本上是每两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