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朱向东来咨询,到这时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了。第一个月内共咨询了九次;从第二个月开始改为一周一次,至此已经进行了十七次。
离新学期开学的时间愈来愈近,他“躯体变形障碍”的相关体征也逐渐增多起来,对上学的担忧和恐惧逐渐增加。同时对自己的外表也更加重视起来,尽管他表现重视的方式有所异样。
此时的节气已经进入初夏,尽管早晚时分天气还是比较凉,尤其是前几天还下过一场小雨,但许多俊男靓女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街道两侧的树木除了榆树上的叶子还比较小一些外,其他的已经是绿树成荫、枝叶肥满了。
这一天上午跟随母亲走进咨询室的朱向东,像往常一样头上依然戴着那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脚上还是那双白色的“耐克”牌运动鞋。不同的是身上穿了一件蓝色的夹克衫,但拉链打开着,里面露出一件带有黑色图案的圆领白色T恤衫,左手腕上缠着绷带。
落座后,我首先询问朱向东的手腕怎么了。
他低头不回答。
我将目光转向母亲。于是母亲介绍了朱向东上一周来的情况。
母亲未语先叹气,非常哀愁地对我说朱向东这一周的情况很不好。起因是上周他父亲到北京来开会,在家里住了一夜。晚上谈起九月份开学的事情,问朱向东有什么打算。他不回答。当晚就没有讨论下去。第二天他父亲离开家返回外地单位时,朱向东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与父亲告别,敲门也不开。
当天晚上母亲回家后发现他站在客厅阳台的窗户上,脸上涂抹着殷红的东西,似乎是血迹。当时吓一跳,以为他受伤了,更担心他要跳楼自杀。情急询问下才知道,是他自己把一些红色的颜料涂在脸上当作血,但他的手腕确实被自己用刀割伤了,流出的是真正的血。问他站在阳台窗户上打算做什么,他就是不回答。母亲伤心了一夜,哭着对他说了许多话。当晚给他父亲打电话;父亲要与他通话,他不接。自那天后,朱向东的生活规律再次混乱,不洗澡、不换衣服;晚上在自己房间里有时自言自语,但也听不清楚说什么。早晨也不出去遛狗了,小狗在屋子里的大小便他也不打扫,弄得屋里臭气熏天。后来他甚至在房间里支起了一个野营用的单人帐篷,夜里不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帐篷里。几次让他撤掉帐篷,都不同意,有一次竟然拿起一把水果刀威胁说如果再逼他撤掉帐篷就自杀。说着就在自己左手背上划了一下,虽然没有出血,却把他母亲着实吓坏了。前天说天气热了,要母亲给他买一件白色圆领T恤衫。买回来后自己在上面画了图案……说到这儿,转过身对朱向东说:“你把衣服脱下来,给周老师看看。”
朱向东很爽快地把夹克外衣脱了下来,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短袖T恤衫。
在白色的T恤衫的前面,用黑色的颜料画了一个很大的骷髅头。
我仿佛记得在T恤衫上写着字的应该称作是“文化衫”,是当年非常流行的;而上面画有大幅狼头或人头这类图画的文化衫或运动装叫做“重金属服装”,是那些追求时髦和标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时尚青年人的服装标志。
他母亲接着说:“后面还有呢!”
我让他转过身看看。
他非常愿意地转过了身。身后是用同样颜色写的字:烦着呢,别理我。
我没有更多关注这些,只是对他笑了笑说:“画得不错啊!专门学过吗”?
他摇摇头,回答说:“没有。但是我在纸上练习了好多次。”
“商店里有许多带图案的T恤衫,你为什么不买一件,而是自己要画呢?”我问他。
他脸上露出了一些不屑的神情,右嘴角向上一挑,说:“那些都太俗!我要穿上也就和别人一样了。”
我又转向他的母亲问道:“还发生了其他特殊的事情吗?”
他母亲对朱向东说:“你把帽子摘下来给周老师看看。”
我挺纳闷,为什么要让我看帽子呢?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朱向东。
他用比较恼怒的目光瞪了母亲一眼,然而还是顺从地把帽子摘了下来。
他理发了。但是在理得很整齐头发的左侧耳际的位置上,从上到斜下方却有一道一公分宽、四五公分长的“沟”,露出泛青色的头皮。显然是有意这样理的。
我克制了自己内心的反感,微笑地对他说:“这是你有意让理发师这样理的吗?”
他带有一些挑战性地回答说:“是!”
我又问他:“你觉得这样的发式很好看吗?”
他回答说:“您不懂。我在网上看到现在许多人都这样的。”
“都是些什么人呢?”我依然微笑地问他。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来。
我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对他说:“你现在不上学可以这样。等以后到学校就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这次他很痛快地就点头答应了。
我突然转换话题问他说:“刚才你妈妈说,那天下班回家看到你站在阳台窗户上,你要干什么呢?”
他看看母亲,不回答。
我严肃地说:“朱向东,我们已经讲好了,如果你愿意改变,就一定要按照以前答应的内容来做,否则会失去咨询的意义。”
听我这样说,朱向东抬起头说:“那时我确实有一种去死的想法……不过我知道挺难的!”
我继续问道:“你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
他想了一下说:“大概有十分钟的样子。”
我转过身问他的母亲:“您每天下班以后是否基本上都在一个时间回家呢?”
“我收拾完办公物品,下班后马上回家。如果回来晚些我会给家里打电话的。”他母亲非常确定地说,没有任何犹豫和掩饰。
“您从上班的单位到家,需要多长时间?”我继续问着似乎不相干的问题。
“我的单位离家很近,走路只需要十分钟左右。”母亲回答。
我转向朱向东。
“你愿意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在房间里支起一顶帐篷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感觉在里面舒服。”
“在自己的脸上涂上红颜色,用来当作血,你是怎么想的?”我继续。
他看了我一眼,不回答了。
我想他现在也不会回答我,因为假如撒谎,他知道我能感觉出来。如果实话实说,就暴露了内心的用意。我想这“用意”我清楚!所以也就不必继续追问。
我请他母亲到办公室休息,我和朱向东单独交流。
在刚才的对话中,我已经明确地意识到,朱向东这一周来所有特殊行为的出现,都紧紧围绕着一个核心:父母与其谈论上学问题,将以往已经被压抑下去的自卑意识引发了出来。此刻在他的内心同时存在着两条感受主线,并自动寻找相应的解决措施。
一条是因为对上学的恐惧,导致安全感下降,不自觉地想要把自己包裹起来。荣格精神分析学派中关于“集体潜意识”理论认为,人类在繁衍、发展过程中,为了躲避在夜间受到其他动物的伤害,选择居住在树上、山洞内。随人类几十万年的进化,在人们潜意识中逐渐形成一些不用传授就会存在的固有概念:具有保护性功能的物质越多、越严密就会越安全。为了能够说明个人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的关系,荣格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古代的精神因素,会在没有任何直接的传承关系下进入个人的精神。”这些集体潜意识的影响,反应到朱向东这里的形式就是在屋子里又支起一顶帐篷,晚上住在里面会感觉很安全,在他那里所找到的理由就是很舒服。母亲要他拆掉帐篷,意味着要他拆掉了自己安全感的保护措施,他当然要尽全力反抗。
另一条感受主线是强烈的自卑,这是他“躯体变形障碍”形成的主要心理机制。在朱向东的意识中,他对自己这样的状态也不能接受,于是为了表示自己内在的强大,他要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行为,以达到内心的平衡和满足。他不愿意与他人穿一样的T恤,而是画一件T恤衫来穿;他把自己的发式理成特殊的形状,虽然并不过分明显,还用帽子遮掩着,但也透出反叛精神,表现出特立独行。即便是对死亡的看法,也具有表现自己勇气的成分在里面。
在我们单独交流中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
“……我在上小学时候,经常听同学们说自己怕死。那时我也想过自己是不是怕死的事情。确实我也怕死。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说我怕死。那样我就和别人一样了,甚至更不如别人了。”他这样回忆说。
“有人说你怕死吗?”我问他。
“我爸、妈说过。”他回答。
我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你爸妈在什么情况下对你说的啊?”
朱向东没有看我的眼睛,他盯着墙壁上的一幅图画说:
“他们没有专门对我说过。我在湖南的时候不想去上学,也用刀子把自己的胳膊拉伤过,流了一些血。他们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有一次医生和我谈完了,和他们谈话。我在外面的屋里等着,但我能听见他们说什么。记得医生曾经问过他们是不是担心过我自杀。当时我爸爸对医生说‘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胆小,他死不了!’我也没有听见医生说什么。”
我问他:“你现在怎么看这件事情呢?”
他回答说:“我爸妈不相信我会死;那个医生听了我爸的话没有反对,也说明不相信我会死;原来的同学都说自己怕死,我如果也真的怕死,就太普通了。我有时候想,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他们看看,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怕死。”
……
这段对话说明了朱向东在他心里,努力寻找让自己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事实上,他所寻找的内容,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为了证明给自己看:我不自卑,我很强大!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关于精神防御机制之一的反向形成机制就是这样表现的。
同时,他做出上述种种行为,包括到北京之前在湖南家乡时的表现,还说明另外一个问题:引起注意,寻求关注!
这次所谓“自杀”事件很具有说服力。他知道母亲正常情况下每天什么时候下班,也知道到家的时间。他选择这个时间站到阳台的窗户上,而且时间把握得也合适,其主要动机是为了让母亲看见。他把红色颜料涂在脸上当作血,并用刀在手腕的上部、也就是手背的后面而不是在手腕内侧的静脉位置上割出伤痕,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位置上割伤自己,还不会死亡。红色,是在光谱中可见光里面穿透力最强的颜色,对人的视觉神经系统最具冲击力,可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他不懂得这些原理,但生活经验告诉他鲜血的作用是什么,于是红色颜料就成了吸引关注的道具。
当然,我这样分析并非说朱向东没有自杀的可能,在一时冲动下,或在强烈的刺激下也会迈出这一步。同时,鉴于他对上学的恐怖越来越强烈,以致煞费苦心地寻找各种办法逃避,所以在这次咨询中我给他提出建议,在咨询过程中到医院去看心理医生,寻求药物支持。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不仅没有任何异议,反而显露出愉快的表情。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中认为:只有吃药才是病人,只要是病人,就可以等到更多关注,得到关注就能满足自己的要求,其中之一就是不去上学,不去上学就可以不必暴露自己的缺陷,不暴露缺陷就可以让自己的自卑藏得更深。这就形成了他的一个认知模式:吃药——病人——关注——满足——不上学——无缺陷——无自卑。
这样做虽然在一段时间内会对他发生不利作用,但在当下,也必须这样处理了。在我的思路中是这样的过程:用药可以改变他体内的生化反应,减弱或消除自杀冲动,降低冲突等级;在此基础上才可以继续进行心理干预,以减弱或消除自卑心理为切入点,对造成其“躯体变形障碍”的认知系统施加影响。尽管我非常清楚,“躯体变形障碍”的预后是很不理想的,但我必须要尽可能地做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