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依据我是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对罗晓婷说清的。为了能够说明我的观点,也是为了满足她的需求,这时候我把她上次画的五幅图画拿了出来分析给她听。
我做这样分析的目的或者说是效果,源于弗洛伊德的名言:“把患者的无意识揭露至意识层面,患者就能被治愈。”
罗晓婷所画的这五张画,都是选择纵向使用纸张。当初我把复印纸斜放在她面前,就是不给她究竟如何使用的暗示。一般情况下,作画者如何使用这些纸,也会表现出其性格中的特点。例如所有横向使用的作画者,其性格偏于较比外向,如果本应该按照线条比例纵向使用,而其依然横向使用的话,其性格中扩张性的特点就会比较明显。反之,如果作画者都是纵向使用这些纸,表现了其相对内向,或者过于顺从的特质;假使应该横向使用,但其依然纵向使用,反映了其有可能比较自卑的特点。而罗晓婷的五张画,都是纵向使用的。
我首先把她画的“树”摆在了她的面前。
严格地说,这是一棵不完整的树,由于她用力很轻,除了树干部分比较明显外,其他部分如树冠、枝叶等,若不仔细看均不易被发现。
我对罗晓婷介绍说:“这棵树代表了你自身的情况。树干代表你的身体的物质属性,树冠代表你精神层面的特点;树所在的位置代表你对自我的认可的程度。你没有画清树冠,而且仅有的树冠轮廓还是时断时续,说明你的精神思想层面目前处于不清晰状态,对问题的认识比较混乱,许多问题你想不清楚,以致想得头痛;甚至有时思维还会出现不连贯、大跳跃的现象。画树干用力而根本没有树叶,表明你目前更多关注的是身体和物质。同时也表示,你的身体没有大的疾病。树根是生命的基础,你看你根本就没有画树根……”
罗晓婷用手指着树根部说:“我这里画上了草,代表着土地。况且树根在地下,也看不见,所以也没办法画啊!”
我笑了,对她说:“你解释的有道理。但心理分析有自己的规律,画出来的和没有画出来的部分都有心理学意义。正好,你说到了画出来的草地,这是很好的象征,寓意着你还有新的生命力。草的特征是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我这样说,罗晓婷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指着靠近树根部位的树干问她:“你画的这些是什么啊?”
她解释说:“是树的疤痕啊!”
“为什么画呢?”
“我觉得树身上都应该有这样的疤痕啊!而且我的印象中,见过的画的树好像都有。”她回答。
“那你见过的树的疤痕一般都在什么位置上?有这样多吗?你数数,你画了多少?”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说。
罗晓婷果真数了一下,“一共有五个。”她回答说。
我继续解释说:“刚才我说过,这棵树代表了你自己。这里的疤痕代表了你曾经受过的精神创伤。是五个还是六个不重要,关键是大多集中在根部。我分析,你的童年时期是在不愉快的状态中度过的,而且有以往我们没有谈论过的重大事件的伤害。这些伤害至今影响着你的生活态度,也影响着你的生活质量。还有,在这个位置上的疤痕……”
我用笔指着树干靠上偏左位置上的一个很大疤痕:“……在你婚姻中的问题,也依然有着过去精神创伤的痕迹,很有可能是与你婆婆有关。你回去认真想一想,如果愿意,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可以讨论一下。”
我找出她的第二张画,女人画像。
这是一张正面的女人全身画像,满头长发,眼睛直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罗晓婷的头发;她也正用一种犹豫的眼神在看着我。目光相对后,她有些羞涩地说:“我画不好人。”
我回应道:“正是因为你没有专业学习画画,我们才采用这样的方式进行测试,否则你会按照规律和习惯去画,那样就失去了意义。”
罗晓婷醒悟般地点点头。
我对她解释道:“与刚才我们说的那棵树一样,这张女人画像也是代表你,不同的是这张画刚好把你现在的特点表现了出来。”
罗晓婷饶有兴趣但也带些紧张地听我说。
“你看,你在下意识中把这个女人的头发画得与你的一样,脸上的五官和外表的装束都描画得很全。这说明你对自己外在的表现很是关注,之所以如此,可能寓意着你把外部评价看得很重。其中一个支持点就是,你看画像的耳朵,画得比例有些失调,大了一些,代表你很关注别人在说什么,也很在意别人在说你什么,而别人说的这些对你很可能会构成影响。记得你第一次来时告诉我我的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在你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不说话了,你认为她们是在议论你。我没有记错吧?”
她无声地点点头予以肯定。
其实我相信自己不会记错,这样问是要把她拉进这场谈话中,形成一个比较强的互动场。
“一般来说,没有专业学过绘画的人,在画女人的时候基本上是画成长头发、穿裙子的装束,这样既简单一些又可以突出女性的外在特征。你没有学过绘画,但你画的女人虽然是长头发却是穿裤子,这与你曾是职业舞蹈演员的经历不协调。这说明你有可能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比较保守、封闭的人。还有一个比较矛盾的地方,你看你画的这个女人的睫毛比较长,看起来似乎很美,也很精细。但是我们来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有这样的睫毛,她还能看清楚外界的事物吗?显然不能!所以,可能寓意你在看待外界客观事物的方面有时会出现错位的情况,或者说在认识客观事物本质的方面还有待提高,否则容易造成认知上的混乱。”
说完这些,我用询问的眼神望着罗晓婷:“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是否还愿意继续讨论剩下的画呢?”
她的头一直微微垂着,目光紧盯在茶几上的画上。听我这样询问后抬起头看着我,轻声地说:“你说得比较准确,也很有道理。我愿意继续听下去。”
这一瞬间,我发现她的眼睛中含着晶莹的泪光。
既然如此,我继续分析下去。
我拿过她画的房子,而不是那张男人的画像。
“我们来看看你画的这所房子……”我把这张画转向罗晓婷。
“现在你看一分钟,然后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住在里面的感觉。”
她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了眼睛。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的眼睑在微微颤抖,右边的嘴角开始向下倾斜,右侧眉头也跟着跳动了几下。
很快她就睁开了眼睛。
“你有什么感觉?”我问她。
“很奇怪的感觉……”她回答,“有安宁的感觉,也有烦躁的感觉,很矛盾,有些难受。”
我对她解释说:“你的感觉符合你现在的心理状态——冲突。客观地说,一个正常的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非常难受的,应该说是难以忍受。你看,这间孤零零的房子,周围没有任何有生命的迹象,外面有一圈篱笆把房子包围起来。房子本身只有两个关闭的窗户,却没有画上门;只有在屋顶不被注意的地方画了一个小小的、不成比例的烟囱。如果把一个人放在里面,可能会感觉到不被别人打扰的安宁,会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但他将怎样生存呢?难道不会感觉憋闷吗?如果他想走出来,或者别人想要走进去,怎样实现呢……”
罗晓婷低头看着画,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画的这所房子,代表着你的内心世界,说明你现在的状态是在封闭自己。你既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又不愿意让别人走入你的内心。可想而知,以这样的设施,没有人能够走进去,而你内心的苦闷和压力,只有一个非常微小的渠道可供宣泄……”我用笔点着房顶上的那个很小的烟囱。
“……这个渠道是指你对丈夫的诉说。然而有可能这个渠道最近也失去了意义,因为烟囱中没有烟冒出来。没有了任何宣泄通路,你会感觉压抑,更会感觉焦虑。原有的焦虑和现在的问题不能得到解决的焦虑叠加到一起,造成了你内心的冲突和矛盾,最后以社交恐怖、不敢与人交往以及抑郁情绪等神经症性的表现反映出来,形成实际上的宣泄。”
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发现罗晓婷悄悄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我拿过第四张画——那张男人的画像。
这是一张男人侧面的半身画像,也是罗晓婷最后画的那张画。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在最后画这张男人的画呢?”
罗晓婷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画男人,感觉有些难,就放在了最后。”
“按照心理学的规律,在若干需要做的事情中,最后去做的事情有两种可能:或者是认为最重要,或者是不想去做。你分析一下你自己刚才的感觉,是哪一种呢?”我用调整后含着笑意的语音对她说。
罗晓婷不假思索地很快回答:“后一种。”
我笑了:与我上次看到她画这张画时心里冒出来的感觉是一致的。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分析你之所以把这张男人像只画了半身,其中确实有你说的感觉有些难的原因,也有你不想画的因素;然而我所看到的还有,你的深层意识中就不想了解男人。你看,这个男人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但是他身上衣服的褶皱你却画出来了,尽管很简单。由此可见,对待男人,你是很矛盾的。以你的婚姻为例,你画的这个男人意味着是你的丈夫。结婚七八年,与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说你不了解他,这既不符合规律,你也不能接受。但客观上你确实是真的不了解男人,而不是不了解你的丈夫。对他,你了解了外在的东西,但是忽略了内在的东西。对男人,你希望了解自己的丈夫,内心中却不愿意了解男人的群体。这难道不是很矛盾的吗?”
我虽然是以提问的方式说出最后一句话,但没有让罗晓婷回答的意图。因为此时她还可能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说。
“我还可以从这张画中发现,你们婚姻的现状……”
听此话她一惊,睁大双眼看着我。
我没有接着说,而是提出一个新问题:“你丈夫是你第一个交往、接触的男人吗?”
她点头回答说:“是第一个,应该算是初恋吧!”
我又接上刚才的话题。
“……刚才说到你们婚姻的状况,我想你们夫妻的性生活不太协调,你对性有恐惧,对男人也有恐惧,有意回避与男人的交往……”罗晓婷的脸开始涨红,并低下头。
我没有理会她的表现,继续问:“结婚后你和丈夫的交流怎样啊?”
“刚开始还好一些,”罗晓婷回答说,“但时间不长,我们只要在一起时就经常吵架。有时候我也恨自己,晚上他回来晚了,我总是睡不着,盼他回来;真回来了,又烦他。”
听她这样说,我拿过来那张女人画像,摆在了男人画像的旁边,对她说:“按你刚才说的话作为线索想一想,能从这样的摆放中看出什么关系吗?”
经我这样一摆放,两张画就变成了一组画:男人的脸侧向女人,构成双眼看着面前女人的情景。而女人的脸则直向正前方,双眼直视,一男一女不能构成相互间的目光交流。
看着这样的结构,罗晓婷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来了。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接着站起身为她的茶杯里加上一些开水。
因为这次我要等她的回答。
过了片刻,罗晓婷擦了一下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嗯,我想……这说明我们之间……有了问题,嗯……可能是我的问题……”
很不容易!能有这样的结果,我心里很高兴。说明她已经开始从自身寻找问题了,意味着向将来解决问题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我乘势追问道:“你觉得你们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呢?”
“我说不清。休息的时候我总想让他跟我一起上街,好不容易去了,几乎没有一次不吵架的,总是不欢而散,或者他先回家了,或者我先回家,就没有同时回来的时候。想想,也不都是他的错。”
说完这些话后,她给我提出了问题:“……嗯,周老师,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难道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想过,就是不知道是否对,一直也是不明确啊!”她没有退路,只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过什么呢?愿意说出来咱们讨论吗?”貌似征求意见,实则没有留余地。话题到此,她已经不由得不往下说。
“嗯……我曾经想过,这和我当初不懂爱情有关;也想过,与我害怕接近男人有关;也想过……”说到这里,她不说了。
“也想过,与对性的恐惧有关,是吗?”我接过她的话头。
罗晓婷再次脸现羞涩之态,微垂下了头,轻声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嗯”字。
接着她又嗫嗫地说出自己很害怕过性生活,有时候丈夫有要求,她经常是找一些借口拒绝,基本上一个月有一次性生活。
“你这些想法我们以后讨论。不过最后一张画,可能会与这些问题有关系。”我把话题引到原来的方向上。
拿过罗晓婷画的反映家庭生活场景的图画,我请她先给我解释一下内容。尽管我大概明确她画的是什么,但也必须要核实。
“我画得不像……”又是先解释。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这样,继续讲下去。
“……这是我们全家在晚饭后的一个场景。这是我爸和我妈,他们在看电视。这是妹妹,在看图画书。这是我,在织毛衣……。”
她的手指一面在画面上移动着,一面介绍着每个人物。我则一面看着画,一面听她讲;间或快速地扫视着她的表情。
我发现,当她讲述这些的时候,脸上漾出以前不曾见过的愉悦,讲话声音也比较动听了。
待她介绍完后,我拿过这张画,对她分析说:
“你的这张画,与其说是曾经有过的场景,不如说是你憧憬的状态。我怀疑,这样的情况,在你的记忆中是否经常发生啊?”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里着实有些不忍,暗暗地问自己“是否有必要这样残酷地打碎她的愉悦和梦想?”但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听我这样说,原本停留在罗晓婷脸上的愉悦表情一下子荡然无存了,两边嘴角明显地垂了下来。她哀婉地叹了口气说:“几乎没有,可是我很想这样啊!你知道,那时的我,多想能这样生活啊!”
她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带着哽咽的腔调说出来的。
我知道今天没有时间过多谈这些,也不应该在没有时间的情况下,打开罗晓婷那些痛苦的记忆,我不能够让她带着敞开的“伤口”离开咨询室。
我再次给她的杯子中加上开水,并对她说:“我知道在你过去的生活中曾发生过许多事情,也理解你现在的感觉。但是这些等我把这张画分析完以后,咱们下次再讨论,你说好吗?”
罗晓婷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点点头说:“好!”
“这张画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你原来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反映出你与家人之间的关系和你的问题形成的可能原因。你看,在画面上的四个人中,如果以你为中心,你和谁的距离最近啊?”我问道。
她看看画说:“离我爸最近。”
“那离谁的距离最远啊?”继续问。
又看了看,她回答:“我妈。”
我点点头说:“你再看看,除你之外,这三个人中谁的脸被你画得最清楚?”
犹豫,回答:“还是我妈。”
又问:“谁的脸被你画得最不清楚啊?”
她再次犹豫后回答:“我爸。”
我再次发问:“你看,你画的母亲,如果不知道,你能看出这是一个女人吗?”
她歪头看了一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不太能看出来。”
“好,我现在把我的感觉和分析说一下。”我坐直了身体,把这张画拿在了手里说。“我刚才说这张画反映了你和家庭成员的关系和形成你的问题的部分原因,现在我解释给你听。家中的四个人,你把他们的比例画得几乎一样,这很好。但是四个人之间好像没有相互联系。你爸爸和妈妈在看电视,不是通常状态坐在一起,而是各坐一把椅子,且间隔很远。你妹妹坐在床上看图画书,感觉她没有加入你父母的共同活动中,或者说她对看电视根本没兴趣,同时离他们也比较远。你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织毛衣,与他们三个的距离最远。现在,我们把四人所在位置作为点,用直线连接起来,看看会怎样呢?”
说着我用铅笔轻轻地画上线,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四方形。接着我在这个四方形内,避开画中的罗晓婷,用平滑线画了一个相对规则的内切圆。结果是罗晓婷在这个圆之外。然后我把画递给了她说:“你没有感觉,自己已经不在这个家庭之内了吗,你没有和自己的家人形成互动的场啊!
“在画中,你离父亲最近,但是他的脸模糊不清晰;你离母亲最远,画得最清楚,但她却不像女人。按照心理学原理,这样的投射说明:你害怕爸爸,怨恨你妈妈。我分析,现在你记得的关于他们的事情,恐怕不愉快的事情更多一些吧。”
说完这些,我看看墙上的挂表,对罗晓婷继续说:“你回去后完成一个作业:回忆在你与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你不能放下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