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晓婷再次来到咨询中心的时候,离过春节只有不到十天了。在街上行走的人们的身影显得更加匆忙,许多机关、公司的团拜活动大都在此时进行。那些过年期间要离开北京的人们,抓紧这段时间互相拜访;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听到最多的是“车票”、“回家”、“年货”的词儿。
罗晓婷也要回家,一家三口要回到她的家乡看望父母、亲人。结婚七年,这是第二次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以往要么是婆婆不高兴过年时家中少了儿子、媳妇,要么是担心孩子太小不能适应,都没有成行。而在罗晓婷的心里,这样的结局恰好符合她的心愿,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这样想:自己不愿意看到父母。而她更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现实:怨恨母亲。每每想到这些时,她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内疚和痛苦。又要临近过年了,刚好公婆受邀要到国外访问,丈夫提出一起回到罗晓婷的家中过年。她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回去。
在上次咨询中对罗晓婷所画5幅画的分析,触动了她深埋在心底的一些记忆,或者说应该是创伤。春节的回家,恰巧加速了这些创伤的泛起,以至促成她回家前必须要解决一个重要课题——对母亲的怨恨。
是什么原因使她形成了这样的情感?这与她现在的主要症状具有什么样的相关性呢?
通过综合已经了解的信息以及之后的有目标性访谈,我基本找到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据罗晓婷回忆父母曾经说的以及自己的记忆,她自出生就不得父母的欢心,因为孩提时她的脾气很大,经常哭闹不止,有时甚至哭得“快背过气了”。妈妈因为要工作,产假48天后上班就断了母乳,为此,她哭闹不已,不吃装在奶瓶里的牛奶。当饿得很了的时候,才勉强接受奶奶手中的奶瓶。断奶,成了当初让妈妈非常烦心的事情。
在她两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妹妹。当时的情况她并不记得,有了记忆后,却至今留下了一个难以接受、也难以忘怀的感觉:父母喜欢妹妹,不喜欢她。证据是,在她三岁的时候,妹妹留在了父母身边,而她却被送到了住在郊区的姥姥家中寄养,直到六岁时才被接回来。她记得(或许听说),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到姥姥家看她一次,总是当天晚上就赶回城里。罗晓婷能记得的是,那时她既盼着妈妈来,又害怕妈妈来。盼着妈妈来,可以有一些乡下没有的好吃的东西吃;害怕妈妈来,因为到了傍晚姥姥就会牵着她的小手,一直把妈妈送到村口的路边,等着公共汽车又把妈妈带走。那时,她一定会哭闹着,要跟妈妈走。渐渐地长大一些后,她对妈妈的到来已经不再那样期盼了,妈妈来了,她只是叫一声“妈妈”,接着玩自己的玩具。不同的是,她绝不会离开屋子,一定要在妈妈的视线之内,偷偷地瞟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对妈妈的走也不那么介意了,虽然依旧送妈妈到村口的路边,但绝不会再哭闹着要跟妈妈走。因为她知道,再闹妈妈也不会带她离开这里。只是在汽车开走的时候,她会用小手抹去眼角的泪珠。那时她恨妹妹,总想:如果没有妹妹,自己一定不会在这里。
六岁了,她终于回到父母身边,却又被送进了整托幼儿园,每个星期两次爸爸会用自行车驮着她回家。她很熟悉爸爸的后背,也盼望着能看到爸爸的后背。一年的幼儿园生活,她不合群,不敢跟其他小朋友玩,害怕小朋友会欺负她。因为第一天来的中午,就有一个小男孩把她一下子推倒在地上,弄脏了刚换上的新衣服。老师让那个小男孩站在墙角不许睡午觉;其实她也因为害怕,没有睡成午觉。
上小学了,每天爸爸都用自行车驮着她到学校,她看到的总是爸爸的后背。虽然满足了自己上幼儿园时的愿望,但也难以看到爸爸的笑脸。
记得好像从三年级的时候起,家里就经常传出爸妈吵架的声音,即使晚上,她和妹妹也经常在睡梦中被他们的吵闹声惊醒,直到战战兢兢地再次睡着。
那时,罗晓婷已经不怕和同学一起玩,也愿意到街坊邻居家玩了。同院里住着一个女同学,她经常到她家去玩。那年暑假的一个中午,应该是一个星期天,她在这个同学家玩,同学的爸爸也在家。不记得为什么,同学的爸爸用一只大手握着她的小手不断地用力,她觉得很疼、很疼,眼泪在眼圈里转,可又不敢哭。赶巧妈妈在院子里喊她回家吃饭,她才挣脱了被攥疼的手跑了出来。妈妈看到她眼睛里的泪花,追问为什么,她说了怎么回事儿。妈妈很生气地告诉她,以后不要去那同学家玩了。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女孩子要自重”、“小心男人”、“男人不是好东西”之类的话。她虽然当时不懂,但是一直记得那只手被攥疼的感觉,一直记得妈妈那阴沉的脸色,也一直记得妈妈那时候说的话。直到上初中的时候,她好像才明白了妈妈那时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四年级,妈妈离开家一年,说是到外地工作。一年中,她没有见到过妈妈回来,只有奶奶和爸爸一起带着她们姐俩生活。她也没有很想念妈妈,倒是经常听上二年级的妹妹向爸爸问起妈妈的事情。至于当时爸爸怎样回答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大约一年以后,妈妈又回到家里。脾气变得更加沉闷了,对她和妹妹的学习也要求得更严了,只要她们的成绩不好,必然遭到妈妈的狠打。妈妈打人不出声,也不许她们出声。妹妹的嘴乖,挨打的时候少;罗晓婷的嘴硬,自然挨打的时候就多。每次挨打的时候,她都紧紧咬着牙默默流泪。
妈妈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爸妈吵闹的时候似乎少了一些;可时间不长,由于爸爸经常晚回来,他们的吵闹又多了起来。那时罗晓婷的最大愿望就是不要再看到他们的吵闹。为了躲开这种烦恼,放学后她不回家,借口在学校做作业,却经常到同学家玩。看到同学父母之间非常和气地讲话,她心里羡慕得很;也知道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像自己父母那样吵闹不断的。
随着父母吵闹的升级,妈妈的性格好像更沉闷了,但也更严厉了。罗晓婷和妹妹虽然已经大了,但如稍有不对,妈妈依然照样打骂,以至她都搞不清,妈妈为什么这样生气。记得有一次,已经上六年级的罗晓婷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又遭到妈妈的斥骂。她辩解了几句后,妈妈顺手抄起旁边的埽把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她转身向外跑,妈妈还追着她打。跑到院子里后,罗晓婷害怕被街坊看到难为情,就又跑回家里,妈妈也举着埽把追进来。她躲进自己和妹妹住的房间,把房门插上。妈妈还是不依不饶,在门外连砸带踢。罗晓婷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开门。等了一会儿,她听不见门外妈妈踢门的声音了,但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很纳闷儿。她掀开被子向门那边看去,门还插着;再向上看,吓得她大叫一声——在门上方的玻璃“亮子”后面,露出妈妈一张愤怒的脸,可能站在凳子上正向里面看……
至于后面还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因为当罗晓婷说到这里的时候,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21年,但此时她的眼睛里依然露出惊恐的神色,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脸,肩头一阵颤抖,然后从指缝间传出了“嘤嘤”的哭泣声,泪水沿着贴在脸上的手指缝慢慢地向下流……
我不能、也不应该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我用抽出来的面巾纸,轻轻碰触了一下她捂在脸上的手示意擦泪,借此传达出我的理解和“共情”。
说实话,直到两年后我正式结束了罗晓婷咨询时,那一天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依然是个“谜”。不过就让这个“谜”永远埋在她的心里吧。
不用继续了解,罗晓婷的主要问题根源和导致焦虑的原始动力,我已经看到了许多,如再继续追问,会让她更加痛苦。我们谈话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根源,既然已经找到,就不需要让罗晓婷经受更多无谓的精神煎熬。另外,在她这种状况下,如继续问下去,对治疗师的动机就应提出质疑了:是为了解来访者过往情况?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在为来访者着想吗?
多年的职业训练告诫我不能这样做。
在罗晓婷上述回忆的经历中,我至少看到了她四个主要问题形成的心理机制:出生创伤的延续以及后来的被遗弃感使其形成了安全感丧失,继而出现社交恐怖;趋避性心理冲突导致乐群性功能受损,形成了矛盾的性格特征;目睹父母婚姻的不幸、小时候的疼痛经历造成对男人的不信任以及对婚姻的恐惧;母亲的教育方式导致自我价值评判体系的扭曲。而这些问题全面爆发并加重神经症性行为的诱因,在于第一个孩子的夭折。所有这一切,形成了一个根源性的症结:广泛性焦虑。长时间的焦虑状态,使她出现不是抑郁症的抑郁情绪,不是独立的神经症性的社交恐怖。
如果具体说,在罗晓婷的全部问题中,几乎都有母亲影响的痕迹。
根据奥托·兰克的“创伤理论”,罗晓婷出生过程的痛苦已经留下了心理伤害;只有48天的哺乳期后便被强行断奶,造成了婴儿的分离焦虑,这焦虑便深深地埋在了她的心里。三岁的罗晓婷被送到姥姥家寄养,又造成了她被妹妹夺走了母爱、被母亲抛弃的感觉,从而形成对母亲的怨恨和安全感的缺失。在这种状态下成长,她必然会对自己无法控制的对象,例如别人,感到害怕,并以社交恐怖的状态表现出来。
在姥姥家近四年的生活,对母亲既想接近、又害怕接近的感觉,逐渐形成了动力心理学上称之为“趋避型”冲突的性格特质,以致即使长大后依然不能独立处理问题,总是处在矛盾、犹豫当中。遇到所有的问题,或者是逃避开,或者是依赖于别人去解决。例如结婚后,丈夫接近了害怕,疏远了又伤心;不在一起的时候盼望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又烦,总是不能保持正确的态度。
父母的吵闹,特别是母亲的焦虑状态,在罗晓婷对婚姻的理解中留下的痕迹;小时候被同学父亲攥痛手的经历,以及母亲所说的对男人的评价,使她在没结婚时便对男性产生恐惧,甚至出现了在20世纪的大都市、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身上绝为少见的只靠书信谈恋爱的现象,并且一直持续到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即使结婚后也对婚姻产生了恐惧。与其说她是对性生活害怕,不如说是她对婚姻的害怕转化为对男人的不信任和害怕。根据行为主义的模仿理论,不断强化的过程,让她把不信任和害怕的对象扩大到对其他人的范围,与自身安全感的缺失共同形成了带有神经症性的社交恐怖。
罗晓婷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有来自母亲的肯定。按照荣格和克莱因的精神分析理论解释,她的客体对象没有对她形成自信的条件,以至她无法建立起一个内在的价值评判体系,不知道自己哪些做法是正确的,只好把怎样做是正确的标准建立在别人的判断上,所以非常关注外界对自己的评价,由于关注过度,甚至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