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一段时间的咨询里,我们主要围绕着战瑶与母亲关系的问题展开讨论和辩论。
客观地说,导致战瑶与母亲关系紧张的主要责任在其母亲身上。但是,令其母亲改变有很大的困难,因为本人没有改变的愿望。退一步说,即使有愿望,由于特有的理念和接受的文化影响已经在认识上扎根几十年,所以改变起来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为了能让战瑶从创伤障碍中走出来的效果保持下去,必须要改变这对母女的互动模式。既然不能改变母亲,就从女儿的方面入手。
在这个阶段的咨询中,首先帮助战瑶明确,由于父亲的去世,破坏了原有家庭关系体系的平衡,受到影响的绝不只是她与父亲的关系。
这是一个冬季即将过去的下午,战瑶按约定准时来到了咨询室。
此时的她,基本上已经度过了因父亲去世所造成创伤的痛苦期,与父亲的分离也基本上完成。她告诉我,自己选定了父亲去世一百天的时候,一个人再次来到父亲的墓地。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痛哭失声,默默地流了一阵眼泪后,把已经写好的那些对父亲思念的话和自己重新生活的打算读出来给父亲听。晚上,在父亲生前居住的房子里,将这些字烧掉了。望着脸盆中冉冉而起的火焰,她有一种再生的感觉。从那以后,她感觉自己的悲伤一天天地在减少,抑郁情绪消退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社会功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去公司的时间也增加了,旅行社的生意也开始好转一些了。但是对母亲的态度变化不大,依旧寻找诸多借口不让母亲住进原来的屋子。
对此我依据创伤障碍的有关理论对她说:
“你失去了父亲这个对你来说最具有亲密关系、也是生命中最重要之一的人,你很悲痛,并且受到了很大影响,这是人之常情,我们都能理解。但由于你只是停留在自我哀伤的情绪里,从而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父亲的去世对你的人际关系都是创伤性的破坏。受到破坏的不只是你与父亲的关系,而是与所有人的关系。”
“怎么会是所有人的关系呢?”战瑶用不解的口吻反问我。
“自然是所有人的关系。”我回答她说,“你想想,自从你父亲去世后到你来进行咨询治疗之前,你与社会上的关系基本不接触了;对母亲的态度更加冷淡了,冷淡到以至你可以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而把母亲从她原来住的屋子里赶出来。你虽然当时没有这样想,然而在客观上就是这样的结局;对哥哥和弟弟的感觉是没有那么亲了。你看,这难道不是从社会关系到家庭关系都出现了破坏吗?
你再想想,当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后,刚才我们说的这些人,情理上绝不会对你本人进行攻击和伤害,尤其是你一直陷在悲痛中不能出来的时候,我想给予你的是比过去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包括你的女儿也在体谅你的心情,即使对你最有成见的母亲,也听从了你的安排,从自己的屋子里搬了出来。而你却在没有任何别人责任的情况下,出现这些人际关系上的不正常情况,恰恰说明,正是由于你父亲去世这个创伤,使你周围的所有关系都受到了破坏啊!”
听我这样说,战瑶仿佛接受了我的观点,点头没有反驳。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最终效果;我的希望是她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情况,从而进入深层的干预。
为了这个目的,也为了能让战瑶加强已有的认识,我请她当场作一个练习:
我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中间部位画了五条横线,然后递给她,对她说:
“你先看看。然后在这张纸下面的横线上,尝试着列出过去你觉得在感情上最亲密的人。他们可以是家里人,也可以是朋友,或者是你最尊敬的,并写出他们的名字。然后思考,在你经历了父亲去世的事情后,你与所列出的这些人的亲密感是否改变了?在每个名字的左边空白处,写下与以前相比是感觉更接近、更疏远还是相同的亲密程度。”
这张纸上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创伤后你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改变了吗?”
与你亲近的人:更亲密?相同?更疏远?
我给战瑶留出了足够的思考时间,然后走出咨询室来到外面,点燃了一支香烟。
从温暖的房间内来到户外,猛然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寒冷,不禁让我浑身战栗一下。虽然现在已经是早春二月了,却依然残留着严冬的威猛。不过,即使是这寒风中,假如人们用心分辨的话,依然可以从中感受到春天的气息:风,依稀感觉已经抽去了严冬的料峭,如果用心感受一下,可以在残存的凛冽中找到些许柔软。我想,具有心理障碍的战瑶,她的状态也有如这残冬的凛冽,终究不能抵挡春天的到来。
估计战瑶的练习已经做完,我回到了房间里。
她已经做完了。在“与你亲近的人”栏目下,她填上了五个人,有哥哥、弟弟、一个朋友、女儿,最后一个还是妈妈。而在右侧的选项中,无一例外都是“更疏远”。
我指着战瑶所填写的这张纸对她说:“你如何评价自己的选择呢?”
“您说得对……”她回答说,“我的这些关系确实不如以前了,好像生疏了许多。但是,只是我父亲的去世,除了我妈的情况外,其他人都是比以前对我更好,我却为什么反而与他们更疏远了呢?我搞不懂!”
我对她解释说:“这些还是与你父亲给你造成的创伤有着密切的关系。由于你对父亲的特殊感情,当他离开你的时候,你觉得让自己最安全的联系没有了,由此加剧了丧亲之痛,更带来了不安全的感觉。以至于当你与他人或外界建立任何联系时,都会从心底里冒出一种不自觉的结论:这种联系的危险都大于希望。于是你害怕再爱别人,或者与别人建立深厚的感情。在你的潜意识中会自动生成两种担心:其一,你不容许有人能替代你父亲在你心中情感的位置;其二,你害怕亲近的联系建立后,一旦失去,你会再次遭到这样的打击,再次陷入不能自拔的悲痛之中……”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为的是看看战瑶有什么样的反映。
她只是仔细地听着,目光越过我的脸侧,定定地看着我身后的墙壁。我知道,在我身后的墙上,是那幅绘有蔚蓝大海的图画。我想,现在看似平静的战瑶,其内心有可能就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情绪或是情结的“海浪”在对她的内心进行着猛烈的冲击。
我征求了一下她的意见,是否需要休息一下。她摇头否认了。
于是我继续分析下去:
“……尽管你能够感受到别人对你的关心和照顾,你也曾经出现过感激之情,但出于本能反应,为了保护自己,你只允许他人接近你到一定距离,不能再近一些。经过开始阶段后,一旦亲近开始加深,你就马上结束这种关系,将自己隔离在外。隔离可能具有一定的保护作用,但在变成一种模式后,就会使你感觉孤独,还可能强化一个信念: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是不可能的,并且出现对别人的不信任,自然也包括对自己的不信任。”
听我说了这些后,在经历了大约半分钟的思考性沉默后,战瑶问我道:
“假如是这样,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增强与你有亲密关系的人的感情;有隔阂的要消除隔阂,有问题的要解决问题。”我回答说。
战瑶很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我装作没有看到,也暂时不去理会,依然继续讲下去:
“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在有了一个亲密关系时,并不等于就不需要其他的亲密关系。当我们只是依靠一个人际关系时,必然会给那个关系施加很大压力,虽然我们的本意不是这样,但是必然有这样的结果;而当找不到那个关系,或是失去了那个关系时,我们可能会有失落感和失去联系的感觉。就如同你的情况一样,父亲去世了,你仿佛丧失了所有的一切。这就意味着在以前,你没有得到你所需要的足够的情感支持和亲密关系。”
说到这里,我的话锋一转,引入了战瑶与母亲的关系。因为我觉得是时候了。
“……例如,在你的深层意识中,你只有父亲这样一个亲密关系,而与父亲同等重要的与母亲的亲密关系,非但没有建立起来,反而处于一种非常对立的情绪状态中。刚才,你实际上已经意识到我所说的话指的是什么,对不对?”
战瑶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客观上说,我很同情你小时候的境遇;本应得到父母双重关爱的时候,对你来说只有来自父亲的一份。你有怨气、甚至愤怒都可以理解。因为你认为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情感。但是你是否从另外的角度考虑过呢?”
说到这里我有意地停了下来,等待战瑶的反应。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说道:“您的意思是说,让我从我妈的角度想吗?”
我点头,及时肯定了她的思路,并鼓励她尝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然而,战瑶还是没有跳出自己看待问题的角度,依然停留在原有基础之上。
我没有马上对她的想法给予纠正,一方面咨询时间已经到了;另一方面也应该给战瑶留出反思和认识的余地。所以在结束这次咨询时我给她留的家庭作业是:寻找母亲关爱自己的十件事情,并写下来。
在战瑶残存的创伤障碍中,与母亲关系的问题是出于非常重要因素的位置上。如果这个问题未得到缓解,已经取得的改善就会大大地减弱。我给她留下这个作业,就是为了开始着手处理缓解她与母亲的关系,最终达到巩固几个月来咨询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