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长得很瘦,瘦得像是清末吸食了鸦片的人一样,面色蜡黄,甚至出现了枯焦的纹理。臂膀呢,也不似同龄人的圆润饱满,而形似一根光瘪的竹竿。吃了这二十年的饭,也不知是不是被肚子里的虫体给搜刮干净,还是自身机体的排斥导致他丝毫没有吸收,反正,他就是瘦,瘦得离谱,瘦得让人心里发慌。对俨然直称“家庭主妇”的林妈来说,这简直是对她的动作的最致命的打击。自从儿子没完没了地参加高考之后,她就从务工的职务上光荣退岗,回家认认真真地做起保姆的工作。她可是把儿子当作宝一样的啊,如果条件不苛刻,她还真巴不得叫他“林宝玉”而不是叫“林北”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应该是很茫然的,总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弄得头轻脚重,缺乏判断力。别人毫不经意地一撩就是惊起了千涛骇浪,随时可能淹没大片的土地,摧毁大批的良田。这就是年轻。但是林北确是不一样的,他的脑袋瓜子就是
一个思想家的城堡,里面装满了伦理和与药水浸透发胀有关的化学方程式。
每天早上,林北从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醒来的时候,父母都还没有起床。这是极早的,要知道父母的年纪一般是很容易早起——这是衰老赏赐青春不再的最轻的礼物——死亡总是随着衰老蔓延到我们的生命之中。而林北没有叛逆的性格,他不是起来混进网吧敲击键盘,也不是到什么地方去干些刺激的东西。
他塞上耳机,一个字一个字用心模仿熟悉的英语发音。林妈妈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纸上把自己不熟悉的单词按着自己听到的样子拼写出。林妈妈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喝水排毒也不是关心今天吃什么东西,而是到林北的房间查考勤,她害怕自己的孩子会和别的孩子一样不老实。干一些令父母的不愉快的事情,给他们增添足够多的麻烦。即使她是知道林北的懂事,但是父母总是自然生就没有理由的担心。总要确认才会好。林北转过头来很安静地看了他妈妈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干自己的事。林妈走出门的时候带走了墙角的垃圾。走出门不小心吸了一口鞋柜发出来的肮脏的气体。走进厨房给林北熬了一碗蛋花,拿捏得刚到好处——就为了这么一碗成色刚刚好的蛋花,林妈可是废了不少的工夫呢,因为听说这样的成色才能更好地补脑。
别人随便说的话,在她有限的脑细胞判断后,只要认定是对儿子有好处的东西,她默默地记下来,分毫不差地将它牢牢地刻在心里。回家誊写在纸上,完完整整一点不差,再照着纸上东西,像是信徒拿着什么神谕似的,循规蹈矩地遵守。
可是对于林北是否实实在在地消化吸收了的问题,其实她是没有过多的关注的。在她的心里,林北无须置疑是最优秀的人。他安静懂事,从来没有同龄孩子的叛逆。当很多和她一个年龄段的妈妈数落自己的孩子做出这样那样的违规举动的时候。她心里格外欣慰,至少她们所说的情况一点都不会发生在林北的身上。所以,不管是做什么事,林北都会老老实实地做到令她满意。她一直认为,如果是要评选一个最佳的相夫教子奖,最佳的人选非她莫属——她把一个儿子教育得如此好,就是她得奖的依据。
而最愿意给她须这么个奖的必定是林父。他常常为林妈搞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惊奇不已。实在想不出,这么多的花样各异的东西,她是怎么样把它们考察到并且是如何付诸行动的。正如此时——林父从房间出来正碰到林妈走出林北的房间,他到厨房把昨晚吃剩的粥伴点炒豆子,换上自己的工作服。见林妈正在厨房忙碌,他到儿子的房间里去待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和儿子说,只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墙上贴得满满的一大摞奖状。他笑着走出房间,感觉像是熬过头了,很满足地喝了口水,和自己的妻子告别,随即出了门。他加快步子下楼,抓紧时间赶到工地,一边查看远方的钟楼的钟摆,一边惦念着自己动作要快一些,否则又要被心底不怎么好的老板责骂了。他妻子正要叮嘱他走快点,转头丈夫已经下了楼。
他们之间没有爱情。“爱情”这两个字在他们之间没有牵绊出效应。那时还年轻,被同一个人拉到同一个地方见了面,傻乎乎地自我介绍,傻乎乎地齐齐站在街角不好意思地左顾右盼。就坐在一个矮小的路边茶馆里喝了杯茶,觉得对方人还不错。双方见过了家长,平平淡淡,双方家庭都对这段恋情不置一言。几天后,她便嫁给了他。因为家里的大人们曾对她说,在你面前说不上两句话的男人实在。所以他肯定是实在的。
他们整整喝了一壶茶,他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过得实在点,于是两天之后就嫁给了他。那时还住的是矮小的茅草屋,儿子出生后,他们的房产所在地被开发商圈出来建了一个药厂。他们也被安置进了这么一个小区。里里外外没有了田地,却不见得生活要好一些。什么小菜都要买,柴米油盐没有哪一样不需要她合计操心。但是好的是有一个乖巧的儿子,那时林北还待在肚子里,她没有花额外心思去做胎教,胎教这东西她不懂。只是浑浑噩噩地把约摸十个月长的时间待完。只在要生的时候,她还是担心了下,就害怕是个女儿。幸好她信佛,她对菩萨也是铁了心专注,所以菩萨也成人之美给了她一个儿子,而且是一个难得的儿子,又听话又聪明。夫妻俩真的是拿命来疼爱他的。
她问儿子今天中午想吃什么东西,她要上街去一次,顺便看看隔壁家的那个宝器孩子是不是也没有收到通知书。林北说想吃回锅肉。林母说了好之后就下楼去了。
她走得很快,以至于林北都怀疑她是否还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知道她真正急的,不是买不买得到新鲜的猪肉,而是想知道他的通知书迟迟不来的原因——会不会是邮局搞错地址,才没有收到通知书?她总是有一些让林北听起来很烦恼的疑虑。
林北知道妈妈走远了之后,扯掉了耳机,趴在桌上闭上眼。通知书其实早就到了,就在几天前,爸妈都出去的时候,他接过了邮递员递给他的东西。之后,他便苦恼了。他不敢把它拿出来,这次他终于没有考前三次都意外雷同的分数,是比以前还差了那么一点。真的不知道自己考试的时候是干什么去了,但是他唯一知道的,他已经尽力了。他想报军校,他想和表哥一样当一个兵,最好是一个炮兵。但是父母是不允许的。所以,他只在填志愿的那天和父母说了句放心便偷偷到班主任办公室的登记册上签了字。想通知书拿到之后,再慢慢劝说他们。现在看来是不行的了,他不敢拿出来。他不知道父母知道——在她的观念中只要是当兵就没有脱离过出卖苦力这样的结局。这是她最不愿见到的。
也许父母再开明一点也就好了。和隔壁的妈妈一样就好了。隔壁也填的是军校,他的成绩比林北还差了那么一截,填了一座很差的军校,全家还庆祝了两天。而林北可以填一个相当好的,却不敢和父母说。即使外面很多人疑问林北是不是落榜了:大家都收到了通知书呢,怎么林北就没有收到?都成了考试老油条了呢。
这些议论的声音让林北烦透了,真的烦透了!其实他更知道的是,父母肯定已经担心得饭都没心思吃了:面对着自己的平静,他们又不敢当面问他,心里正苦着呢。以至于林母一再怀疑是不是通知书在中途中转的时候,被某个粗心的邮递员弄掉了,自己的儿子铁定是考上了的。
其实林母不担心才是真正没有理由的,再说这种意外总是发生得很快,她心里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微微疼痛——是紧张得发痛——她不要儿子和她一样在熬生活。熬了一辈子结果什么也没有。还是待在一群看不起自己的人堆里假装很开心。内心自尊的地位在一点一点地瓦解崩溃。她一个劲地祈祷,千万不要像隔壁那个儿子一样,考了破当兵的,出去出卖苦力还一脸乐呵呵的样子。她只等儿子有一个好的前途,考上那个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的好学校——不用说,似乎在她的眼里就只有那么一个学校了——她没有什么文化,别人都说那是个好学校,那就让儿子考上那个学校,那他才能不用像她一样过着因为困苦而不得不奔波的生活。
林北正在想怎么和父母交流,听到下面有女生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俯下身一看,嘴角咧出一溜笑意:是方芳啊。那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她,但是一直都没有说出来。她出现在他的日记里,和他烦恼的思绪生活在一块儿。本来是隐藏在自己的心里的,却实在是忍不住记在了日记本里,结果给表哥看到,接着父母也知道了。当时父母的蛮不讲理实在是让他烦透了心。尤其是妈妈,非把方芳找出来不可。可是,他是暗恋啊,这种事说出来不只是丢脸。幸好还有表哥帮忙说话,还有他千次万次地几乎是跪求的说话,并且保证会考上那所学校。父母才罢休……
但是方芳的神情此刻看来不是很好,林北披了件衣服下楼,方芳见他下了楼便迎了上去,林北微微有点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尴尬而笨拙地开口说了声“嗨”方芳却没有对他的局促显得像往常一样理解,却是显得很生气,她气得肩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带着仇恨的光,死死地瞪着他。林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方芳,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才惹得她这么生气。一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紧张地看着她。方芳又气又恨地说了一大堆。等她停下来喘气,林北才回过了神,把方芳说的话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
林北说完,自己也愣了。他已经吃惊得忘记了合住自己的嘴巴。不敢相信、也不相信方芳说的是真的,但是,方芳没有必要编造这些话给自己听。
方芳没有听他的解释就恨恨地走掉了,他紧跟着追了上去。但是方芳跑得很快,林北怎么追也追不上。转眼她已经走远了。他心里真的难受起来。林北四处闲逛了一会儿,心里像刀割一般难以忍受,他难以消化掉自己被方芳误会的事实。
等林北回到家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菜,林母正从厨房拿出碗筷正准备摆上吃饭,林母见儿子的表情怪怪的,心里纳闷出了什么事。但是她见惯了儿子各种各样的表情,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思维旋转了好几圈,才喜笑颜开,扭着腰到厨房去了,林北挑了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来,林母用钵盛了点汤,催促儿子快点喝下去。
“爸呢?”林北问。林母扯着喉咙微微有点将声音拔高地说:管他的,快吃饭。
这顿饭应该要一起吃才好。林北面色很凝重地说了些什么,林母试图听听儿子在说什么,于是身子凑了过去,放筷子的手几乎碰翻了桌上的饭碗。她毫不在乎地继续看着林北的脸。这多半让林北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害怕。幸好这时候有了开门的声音,“爸回来了”他扒了几口,放下碗,进了房间窝进被子。迷迷糊糊,好大半晌才有点睡意,耳朵的听觉却丝毫不间歇地在空气中捕捉频率,林父对满桌的饭菜说了句“浪费”他的话是对着满桌的饭菜说的,但是,林北却不这么想了。他总觉得那声音是对着他的门口说的,浪费?
客厅中的两人什么也没有再说,吃了饭,林母边收拾桌子边盯着她男人带回来的东西。脚上的军用胶鞋沾满了泥浆,混合着水迹在地板上拖曳出肮脏的弧线。衣服上是在工地上囤积的灰尘。那些灰尘随着林父摆动的手脱离束缚,飘散在空气中,使她觉得有些异样的嗓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打了一个响度很大的喷嚏。这才发现林父的手上有新鲜的血泡,但是她懒得去拿酒精了,只是专注地吃饭。顺便唠叨着这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该交水电费一类的东西了。林父双手一摊,气愤地说那狗日的说下个月给,闷闷地骂了一会儿又说:要不,我们先去借点给林北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林母“嗯”了一声,仔细听了林北房间的声音,然后小声说:你说现在的女孩子咋这么不要脸呢,居然到我们楼下大张旗鼓地喊来喊去。我都不知道她妈听不听得懂我说话,还是一个教师,平时管教别人的孩子像模像样,就没好好教一下自己的孩子呢。话一说完,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林北。
林北站在门口,手指抠入门缝,抓下一大块漆,另一只手在衣角掩饰的范围里逐渐握紧:妈,你怎么随便对方芳的妈妈乱说?“我没说什么啊!”林母显得对这件事漫不经心。妈妈的态度原来是这样的?难道方芳说的真的是真的,是吗?林北的心沉了下来,妈妈漫不经心的态度真的让他很心疼也很不高兴。他本来是打算原谅自己的妈妈的,她是最爱他最疼他,把他捧在手心爱着呵护着的妈妈,他怎么可能恨她埋怨她呢?他知道一定是这样!
是妈妈为了他好,才对方芳的妈妈说出那样的话。但是现在林母的表情如此坦然完全看不出一点后悔的痕迹,这又让他痛恨到了极点,这种感觉如波浪一般一股一股地卷过来。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不是要对林母发火,而是痛恨自己。痛恨到了极点。
那是暗恋啊,那是自己的感情啊——本来藏在心里好好的,自己也并没有要对此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能善解人意帮助自己的孩子保守秘密。而她呢,却扭解了真正的情形,导致方芳痛恨自己。那么温柔的人,居然在说了“林北,你真讨厌”之后恨恨地走掉。这实在是让他一辈子都难忘的事。她不知道,他真的是喜欢着她,即使从没有想过告白。他只是默默地雷同于死守的,默默地喜欢着她。
而妈妈——却直接剥夺了他的权利。
正当他要发火的时候,林母站起来,她的表情是在理所当然不过:“林北,我都是为了你好的啊。”
是的,妈妈是为了我好的啊,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了,放下了自己的脾气,垂着脑袋,撒气似的走回了房间。
既然不是你的错,那就是我的错了。都是自己不好,没有把这段温暖保藏在自己心里最隐秘的位子,所以,那段温暖才会渐行渐远。
林北趴在床上,拿出自己的通知书,想了好一会儿,拿到餐厅放到了父母的面前。埋着头说:通知书到了。
我不是故意的
蒉意
似乎从来都是王子吻醒睡美人,然后两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我却想,为什么不是睡美人救下了王子,然后两人远走天涯呢?为什么必须是睡美人迁就王子,留在他的皇宫,而不是王子和睡美人走呢?或者,更叛逆一些,为什么王子不可以是个小流氓?
因为睡美人是个传统的人哈!
她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深居庭院,父王、母后,再来就是小奴仆,没见过邪恶,没摸过自由。就连被王子吻一下后都小女人地认定这个男人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所以她得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