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我摇摇头想甩掉他的手。“你,”他急得开始跺脚,并且紧抓着我的胳膊不放,“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不是我,是李老师,她会多生气,还会伤心,真的会很生气,气死我了。”李老师吗?我笑了笑:“李老师说不定会很高兴呢,反正我也没有你那么有资质,画下去也没前途的,少了我她其实无所谓。”“什么意思啊?”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缓缓地松开了手。“每次我们画画的时候,她走到你后面都会说你聪明有资质,你不知道吗?她走到我身边什么话都不会跟我说……”“不知道的是你吧,”他的眼神突然镇定下来,“她不和你说话,是因为她站在你背后一直在认真看你的画,很认真地在看。”是这样吗,我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他看到我犹豫了,便松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还有阿信啊,阿信那么厉害的人,不是也说你画的比我好吗?”“对哦,还有阿信,”我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嘴角的笑意慢慢消散,在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时候,转过身走了。“那,去找老师……”李凌似乎没发现我的古怪,追上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李凌你也不相信我吧。”“什么?”“你为什么会那么不安呢,你如果相信我,为什么那么不安呢?”
就像猜谜游戏一样,只有中途弃权的人,才能提前知道题目的答案。阿信在梦里竭力向我呼喊的话,我似乎可以听清楚了,他在喊着:”
“不要,不要。本来至少应该好好道歉的,反而说了那些让李凌不舒服的话。第二天在走廊上遇见李凌的时候,我开口小声叫他的名字。他却像没看见我一样,冷着脸绕过我走回教室。
换作我,也会生气的吧。
“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不知道是第几次被他无视之后,我气急败坏地拦住他。
“你改变主意了吗?”
“不是……”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耸耸肩膀继续往前走。
“我要成为全年级第一!”我把这张写着醒目大字的纸贴在写字台上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沉默着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翻出习题开始研究。
我知道的只是那不是我的梦想,但是,正因为是别人的梦想,所以做不到,即使失败了,也不会觉得失落吧。
搬教室的时候,我从原先教室的柜子里翻出成打的速写纸,想着以后就没有用了,却也不舍得就这么扔掉,就随手放进了课桌的抽屉。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会把纸一张一张地抽出来折成飞机。过了几天就变成了惯性动作,老师讲课的时候在折,下课小V和我讲话时在折,自习大家写作业时也在折。小V说我这种姿态让她想起她奶奶织打毛衣的样子。
我手脚笨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记得阿信除了画画还喜欢自己做一些手工小玩意儿,各种模型、小雕塑,还有折纸。他大概觉得我是女生就应该天生心灵手巧,一度想把他的手艺传授给我。但发现我连折千纸鹤学了一个礼拜都学不会的时候,他就果断地放弃了。我最佩服李凌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居然能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会了我折飞机。
坐在现在的位置折第一只纸飞机的时候,我用了接近五分钟,现在我可以只用不到一分钟。我课桌的抽屉已经被纸飞机塞满了。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笨手笨脚的话,那个时候,就可以把纸飞机和大家一起扔出去了,就不会有那个梦,也不会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了吧。
乘在纸飞机上的梦想,就像纸飞机一样,飞不远的吧。只不过有的人的可以飞到树边,有的人的可以飞到围墙外,有的人的只能飞一米就会掉下来,有的人也许像我一样根本没来得及扔出去。
对于那只没有丢出去的梦想,我是应该觉得悲伤,还是庆幸呢?
我们自认为任何人都无法相比的独一无二的梦想,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笔直地坠落到地上与其他人的混在一起,无法分辨。如果那个时候没有下雨又怎样呢?那些被隐藏起来,唯一区别于其他苍白纸张的字迹,也会渐渐消淡,直到有一天,再也看不清楚。再过一段时间,连自己也不记得。而在别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吧,都是垃圾一样的东西。
梦想如果永远不去试着实现的话,那么就可以永远以美好的姿态存在在记忆里了吧,不会丢失,不会让人沮丧,也不会掉在脏水里。怎样才能保护自己的梦想呢?我正是因为想要保护自己的梦想,才要把它藏起来。这样告诉李凌,他大概会理解的吧。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躲在走廊的拐角,看见李老师从教室出来之后,我就悄悄凑到门前去等李凌。不意外的,李凌走出来的时候只是瞟了我一眼仍然没有理我,当我拦住他的时候,依旧是那句开场白:“你改变主意了?”“一起回家吗,我有话对你说。”这次一定要把想的事情都说出来。我讲话的时候李凌一直低头沉默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那些梦,那些不安,还有阿信,讲完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李凌大概,会理解我的吧。“要放弃吗?”他突然说。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问,而我更没想到的是我居然答不上来。我被自己的犹豫吓了一跳,放弃,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放弃,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啊。对,就这样告诉他,快说啊。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你讲这么多理由,不就是要告诉我你要放弃吗?”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咬着嘴唇,挤出了几个字。“什么时候?”“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话说的真是漂亮,”他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不放,“那你的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我要放弃吗?我放弃过很多东西,有些东西很容易就放弃了,甚至放弃得很开心,像是六年级的奥赛班被老师评定为没有才能时,就兴高采烈地拿起书包退出了。但我也有不想放弃的东西,对于我不想放弃的东西就真的不想放弃,比如因为学画画就没有时间继续学我很喜欢的钢琴的时候,最喜欢的洋娃娃在公园弄丢的时候,我很不甘心地哭了,想着总有一天要把它们重新找回来。
一个人开始说“总有一天”的话,就说明他准备要放弃了吧。其实都是这样的吧,一个人在放弃的时候,总会咬着牙想着总有一天要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或者把搁置的事情重新开始。
分手的恋人,被父母撕碎的小人书,被老师没收的游戏机,可是这份坚决能持续多久,渐渐渐渐,就随着那份不甘的心情消失而忘记了吧,说不定还会对别人说“我那时真傻”然后笑出声来。
人从来都是爱我所爱。当你忘记了某个时候的自己,不再喜欢某个时候的自己,那么那时即使用全部力量去爱的东西,也会慢慢开始讨厌的吧。画画呢,如果放弃画画的话会难过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更久呢?总觉得忘记难过这件事,会比难过更让人难过。那么那些为了画画而放弃的东西呢,那些原本以为已经没有感觉的东西,现在又开始在记忆里重新明朗,它们睁大眼睛看着我,用忧伤的语气反复地问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张开嘴想回答它们,却难过得说不出话。
我知道,它们很可怜。可我无能为力。
以为只要一直把纸飞机紧紧地攥在手里不丢出去,梦就不会醒来。只是飞机离开手心的一瞬间,无论是要丢出去还是藏起来,梦都会在这一瞬间结束。不过,梦也该醒了。
一个人的梦想可以成为他的未来,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可是,多少人的梦想可以和未来画等号呢?寒假补习班的功课又多又麻烦,再一次望着习题本出神的时候,才发现每道题的空白处都被我画满了东西。养成习惯了吗?手和大脑都不受控制。别人在专心思考着下一道题可能要用到哪些公式的时候,我却在想着那么大的空隙,画点什么最合适。
不行!我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习题本,却又不经意地转到书桌旁边堆放着的那些画和空白的速写纸上,没错,一定是因为它们一直在这里,才让我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既然李凌说我要放弃,那我就做得干脆一点。
“什么?六块钱?”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院子里收废品的老大爷。“最多六块钱,你看还不够秤呢?”他把那把我根本看不懂的大秤举到我眼前。“可是,我这不是废纸,是画啊。”我急得差点哭出来。“画你去店里卖啊,卖给我和废纸一样算。”“怎么能一样呢?”我顿时觉得无比的委屈,“我都是很用心画的,我每次画的时候……”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的话,会真的舍不得的……“那就六块钱吧。”把画递过去的瞬间,却被一只突然伸过来的手挡住了,我转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凌站在了我后面,愤怒地看着我。“不许卖!”他红着脖子吼道。
“我就卖!”他凶什么凶。
“那你卖给我,我给你十块钱。”“好。”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了。但他走了一会儿就往住宅区拐,似乎准备回家。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干什么?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看着我。“给我十块钱。”我说。
他闭上眼睛像是压抑自己似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迅速抓住我的胳膊往外拉:“你有没有一点出息?我们现在就到大街上去卖,你自己看看到底能卖多少钱!”
结果是,我和李凌在路边整整待了一个下午,都没有人过来看一眼。只有两个提着小桶,像是美术班放学回家的小孩子,趴在这里看了半天,然后抬头对我说:“姐姐的画画得好漂亮。”让我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我和阿信。仿佛早就知道会这样似的,我倒没有感到一点沮丧,而且这样也好,可以让我好好看清楚现实。李凌却显然不是这样,他臭着一张脸坐在一边,有掩盖不住的懊恼。“喂,天快黑了。”“坐在这里很丢脸的,万一碰到认识的人怎么办?”
李凌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叹了口气,拿起一打刚拆开的速写纸。
“李凌我们折纸飞机吧,看谁扔得远。”
李凌瞥了我一眼说:“我才不像你那么无聊。”
“折成哪种类型都可以,你赢了的话,我就换到你的班去。”
“你说真的?”李凌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开玩笑的。”随口说说,他居然当真了。
我有些自讨没趣地一只接一只地折着纸飞机,然后随意地扔出去。李凌臭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如果他立刻站起来走掉,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果然,李凌“噌”地站了起来,但他却没像我想的那样走掉,而是从我手中抽走一张纸。
“什么形状都可以对吧。”他神经兮兮地问。“哦。”我也懒得理他。
然后我瞪大眼睛看着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然后用力扔了出去。纸团飞到了马路对面,落地,又弹起。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嫉妒你,”他出神地望着马路对面慢慢地说,“嫉妒到想要放弃,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根本不关你的事,只是我自己害怕了。你说我不安,是因为我害怕有一天你也会有一样的感觉,因为害怕,就不敢继续向前走了。”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用尽全力往前冲啊,能不能不要因为害怕找那么多借口?”他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就像纸飞机,折成什么形状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飞到你想让它去的地方不就够了吗?”
我愣愣地看着李凌把剩下的几张白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然后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夏天,我在李老师的推荐下代表学校参加省里的一个美术比赛。名单确认的时候,我转过头看见李凌一脸悻悻的表情,心里却觉得莫名的温暖。作品完成是在一个微热的黄昏,我拉开画室的窗帘,让阳光将房间顷刻染上淡淡的黄色。李老师眯着眼睛,弯下腰仔细审视着我的画。真的像李凌说的一样,看得很认真呢,我有点开心地想。画的题目叫《梦想》有点俗气的名字,没有什么新鲜感。占据了整个画面的,是一只大手,手心有一只被揉碎的巨大纸团。“这个,”李老师皱起眉头,“是想表现一种颓废的感觉吗?”“不,”我摇摇头,对上她不解的眼光,“是励志的啦,励志的。”
然后我微笑着在画的右下角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段温暖渐行渐远
徐利
不消动脑揣测,也知道这么一件事:你一定不认识他。
他叫林北,是个小道人物。那“小道人物”是什么?你也许会这么理解:道就是路,小道就是小路,小道人物就是小路人物。哦,知道了。就是走小路的人物。这样理解——嗯,貌似很接近。
小道人物,的确是“小路人”随着性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默默无闻的日子,如今照样掰着手指头在家度日子。但是,林北可不是真闲,要将“闲”硬生生地用在他的身上,也只能用“忙里偷闲”——除了“忙里偷闲”这个词以外,都不能说他闲。他已经三度参加高考。高考对太多的孩子来说,都是无形的阻碍,能在一段时间里,让你和“兴趣”“爱好”等诸类抽象词汇隔着天与地般的举例。它还有强大的衍生力,能摧毁你的情绪,扩大深化你的意志。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能碰,至少得避免和有关高考的东西想冲。若真有相抵触的地方,有十万个理由阻止你的为所欲为。过得太自由,这是绝对低频率可能的。
三度高考?有人可能会不经心地笑笑,这种笑必定带着一种凉凉的情绪。林北差吗?不差,三次高考都考得不错。对林北来说,三次成绩都令他很满意,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只能考这么多。是自己的最好成绩,但是,不是父母认为的最好成绩。
他承认,他暂时没有别的本事可以做别的事。目前做的最有创造力的事就是努力令父母满意。所以,他就一次一次地参加高考,一次一次地等待下一次,和朝圣而西的人一样虔诚。只是两者信奉的对象不同。
对很多人来说,高三是恐怖的,但是对林北来说,已经完全把它同化成了简单的坐公交。像坐公交一样平常,除了偶尔的被解释为“营养”不良的眩晕之外,这段日子没有痛恨没有刻骨铭心,简单地让他发觉不出时间的流逝。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无知和无所谓走向了第四次高考。这次,同上次、上上次一样,当他从考场上下来时,一丝迷茫从脑海中弥散开来,他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真的不知道,他坐在考场的时候,似乎没有考虑卷子上的事情。真的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也许是——想起了偷看过的电影,他喜欢女主角微微扬起的光洁的下巴。想起悄悄读过的《红与黑》他讨厌故事里逐渐变得狡猾的男主角,他头脑里算计的东西,真令人讨厌。
即使是这样的问题:这是高考后的第几天了,他也不知如何作答?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连同和“高考”两个字有关的词都一并被他抹杀干净了。不知道,不知道。在林北的意识里,高考就是坐公交,你可能会对第一次坐公交所遇的有所关注、有所联想,继之化作记忆植入脑内。但是你会对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第四次有记忆吗?除非你有不动笔就绝食的习惯——呵,为了不绝食,为了不以绝食的糟糕理由来为难你的肚子,所以,你走一步就用笔记一步。你坐一次公交,就用笔记了一次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