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张季鸾,我竟然同时想到了大胡子的爱因斯坦,这个念头貌似很荒谬,但是也不全然荒谬。一九二二年,爱因斯坦一生中唯一一次到过中国,他们曾在上海同桌吃过饭。一九三〇年,爱因斯坦写过一篇文章《我的世界观》,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句话:“在人生的丰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力的、有情感的个人,是人格……”。我想这句话可以用来评价张季鸾,他就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有情感的个人。
世界上没有比“个人”这个词更重要的词了。离开了“个人”这个词,其他所有的词都没有意义和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个人”这个词就相当于“1”,其他所有的好词都相当于“1”后面的“0”,有了“1”再多一个“0”就翻倍了;反之,没有“1”,“0”再多也是“0”。在很多时候,在历史的段落当中,我们遇到了很多“0”,但是没遇到“1”,也就是个人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张季鸾很不幸,他生在了一个战乱连绵、动荡不安的时代。张季鸾又很幸运,他生在了一个个人还可以成为有尊严的个人的时代。所以他作为一个普通的记者,一个普通的报人,竟然可以凭着他手中的一支笔,影响一个时代。不仅影响了中国的新闻史,更重要的是,影响中国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历史。尤其是一九二六—一九四九年这二十三年的中国,他所代表的《大公报》对那个时代的影响要超过同时代的报纸。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一九三六年的一个统计数据表明,中国几乎百分之八十的知识分子、官吏、公务员都是《大公报》的读者。所以,张季鸾很幸运,一个职业报人可以用他的笔影响一个充满动荡和不安的时代,并且可以在未来的历史上继续掀起波澜。张季鸾的时代并没有过去,他还留在历史的记忆当中。
我常常想,历史到底是什么?过去我以为,历史是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后来我慢慢明白,历史不光是已经过去的事,它是关乎过去、今天和将来的事。历史是一条神秘的隧道,它可以打通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历史中展开、延续,张季鸾同样如此,他没有过去。
我想把张季鸾放在中国一百多年的言论史中来看待。这里的言论史是相对于思想史,而不是相对于新闻史。因为新闻史与我说的言论史,二者有所重叠、交叉,也有区分。
中国一百多年的言论史,我把它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张季鸾所代表的“文人论政”时代,张季鸾是中国处于文人论政时代的最高典范。中国的文人论政始于王韬,他在香港于一八七四年创立《循环日报》,拉开中国文人论政的序幕。接下来的代表人物是梁启超,其后有邵飘萍等人,到张季鸾时期才真正成熟,达到了中国言论史上文人论政的最高峰。
第二个阶段是“党人论政”时代。“文人论政”消失之后,进入“党人论政”时代。国民党办报的那些人,像程沧波、马星野等,都有留英留美背景,受过非常好的学术训练,虽没有机会走上西方新闻人那样的职业新闻道路,但也没有带出一个“党人论政”时代。要说“党人论政”的典范,一是一九六〇年代的邓拓,二是一九八〇年代的胡绩伟,两人先后主持过《人民日报》。但是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第三个阶段,我称之为“网人论政”时代。自一九九〇年代末以来直至现在和我们还不清楚的未来,中国言论史正在经历这一个时代。“网人论政”就是七嘴八舌,自媒体包括博客、微博、微信,这些网络上的言论,意味着这是个零门槛、低门槛的发言时代。包括李承鹏、韩寒等都可以看作是网人。但是网人尚没有定型,它不像文人和党人产生了典范或者说代表。由于“网人论政”离我们的时间还太近,只有将来的人才能看得更清楚。它趋于成熟的标志,在于能不能产生出一些代表人物,不仅可以利用互联网表达公共意见,而且深刻地干预公共事务,甚至干预历史的进程,发挥重大的社会作用,更重要的是,能不能代表一个民族的良知。至少我还没有看到,现在有些网文确实漂亮也很受欢迎,但其心态是刻意迎合受众的需要,知道受众想要什么,就选择写什么和怎么写,而不是把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表达出来,所以我还不认为成熟的“网人论政”典范已经产生。
放在大的百年言论史的框架里来看,从“文人论政”到“党人论政”再到“网人论政”,将来必然要进入一个中国历史上未曾出现过的、只有在那些新闻自由成熟的国家才有的“公民论政”时代,到那个时候,人人可以畅所欲言,按良知来表达对公共事务的看法,媒体人更要坚持专业标准。这样的时代,将来的中国会有,虽然现在还没有。
今天我们处于“网人论政”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回顾处于“文人论政”时代的张季鸾,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们把他放在中国言论史的初级阶段,作为“文人论政”时代产生出的人物,他对国家、民族承担了什么责任,他怎样回应时代的挑战,他的言论又如何影响了他所生存的时代,这都是今天我们可以去思考和探究的一些问题。
某种意义上说,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大致上是由三代人书写的,即(一八)八〇后、(一八)九〇后和(一九)〇〇后。八〇后的代表是宋教仁、鲁迅、蒋介石、张季鸾。张季鸾活着的时候,在中国的实际影响恐怕比鲁迅还要大,他长期以来,几乎每天都执笔写社评,鲁迅的杂文只能发表在副刊,那个时候叫“报屁股”,他的社评都登在报纸最重要的版面,代表一份报纸的声音和那个时代的声音。九〇后的代表是一八九一年生的胡适之,一八九三年生的毛泽东,还有晏阳初、陶行知等都是九〇后,二十世纪的思想史、政治史大致上是他们这些人书写的。〇〇后的代表人物是一九〇四年生的邓小平、一九一〇年生的蒋经国,他们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海峡两岸,一直到今天。
八〇后的张季鸾,在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中国,一九二六年到一九四一年他主持《大公报》笔政的这十五年间,尤其是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到他去世,中国报纸获得迄今为止最高的国际荣誉——密苏里新闻学院的奖章。这十年,是真正意义上的张季鸾时代,张季鸾生逢其时,死得其所。他死后举国哀荣,超过同时代所有死去的人。国共两党、举国新闻界、知识界一致表示哀悼。
在张季鸾身上包含了太多值得我们回望的因素,我想用三个字来概括他一生的作为:
第一个字是“容”,有容乃大的“容”,不仅《大公报》在他掌笔政的十五年中,能包容各种各样有才华的年轻人,包括王芸生、徐铸成、萧乾,乃至左派的范长江、杨刚,还有很多在新闻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这些其他的报纸也能做到,他的有容乃大,更重要的在于与外部的合作,《大公报》在那个时代,做到了一件事,他和中国当时非常重要的几个知识分子圈子有极好的合作关系。
在张季鸾的手里,《大公报》与当时中国非常重要的几个知识分子圈子都有很好的合作关系:
第一个是胡适所代表的北大、清华教授圈子,一九三四年元旦开始,《大公报》推出的“星期论文”就是他和胡适圈子的合作。星期论文最开始约了胡适、傅斯年、蒋廷黻等八个撰稿人,后来扩大到二百多个作者,以胡适圈子为核心,基本上代表了那个时代中国学术界的自由主义这一脉络的精华。
第二个合作关系从一九二八年开始,是跟天津南开大学经济学院的经济学家何廉、方显廷他们的合作。南开经济学院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是最好的经济学院,方显廷和何廉做了大量的第一手经济调查,把当时中国的工业和手工业情况进行了摸底,他们把所得到的学术成果用通俗的表格和文字形式陆续在《大公报》上发布,对中国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他们的团队一直和《大公报》合作到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大公报》重心南移,天津《大公报》停刊。《大公报》先后办过《经济研究周刊》《经济周刊》《统计周刊》,都是和这个经济学圈子的合作。
第三个是定县的乡村建设圈子,晏阳初所代表一批从哈佛、耶鲁、哥伦比亚等大学留学回来,拿到过经济学、社会学、教育学、哲学、戏剧等博士学位的人,他们放弃在城市工作的机会,在定县进行乡村建设,出了很多成果,不仅是学术成果,直接在乡村建设和平民教育上有很大贡献。定县乡村建设是一九二六年开始的,两年后,乡村建设的实验刚刚有一点起色,张季鸾就注意到了晏阳初们所做的大事。第一个被派到定县采访的是徐铸成,《大公报》不仅连载徐铸成发回来的详细通讯,并且配发了《大公报》另一位掌门人胡政之写的社评,对于定县的实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定县不是做戏,不是精英表演给乡亲们看,而是精英真正生活在乡村中,与乡亲们融为一体,这是中国从来没有过的。《大公报》的报道开启了与晏阳初这一圈子合作的基础,在未来的时间当中,后来他们又继续跟进报道,还一起合作创办了《乡村建设》周刊。
第四个圈子,他们于一九二七年就开始与学衡派的代表吴宓有良好合作。一九二八年元旦,《大公报》开辟了文学副刊,由吴宓在北京组稿。吴宓只写文言文,长于古体诗,反对白话文,代表中国文学的旧派,同时又是哈佛高才生,中西兼通,用西方哲学和文论概念来研究中国的《红楼梦》和古典诗词,也是别出心裁。如果说张季鸾和吴宓的合作是因为他们都是陕西人,都是陕西旧学的书院里出来的,这还可以理解。但是白话文写得不大好的张季鸾,同样能够接纳白话文写得最好的沈从文。
第五个圈子,即以沈从文为代表的新文学圈子。一九三〇年代,张季鸾结束与吴宓的合作,开始与以沈从文为代表的新文学派别的良好合作。以后中国文学史上很多重要的文学作品都是首先发在《大公报》或其附属刊物《国闻周报》上,包括传世之作《边城》也首发于《国闻周报》。现代文学史上许多重要作家的作品都是通过沈从文之手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首发的。
《大公报》的副刊发掘了文学史上一位又一位的作家。一家报纸的掌舵人,有这样的胸怀,能够与社会上方方面面的知识分子圈子有那么深的关系,有那么良好的合作,这是很难的。中国人向来都不擅长于合作,但张季鸾超越了这样的民族性格,在他掌握《大公报》的时期中,他有足够的包容与胸襟与各方面的知识分子合作。
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是留日出身的,《大公报》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是留学日本,胡适的知识分子圈子是留美、留英的。以往有一种观点认为,留学欧美与留日的学生是天敌。北大教授当中,留日回来的是浙江人多,留学英美回来的是安徽籍的人居多,所以留学英美回来的与留日回来的人,又被看作是浙籍与皖籍的地缘、地域之争。以我看来,这不是留学背景之争,也不是地缘之争,而是意气之争。一个留日背景的学生,可以与留美回来的晏阳初们,可以与没怎样上过学的沈从文们,都可以合作得很好。这太令人意外了,我一直没看懂,不大明白凭什么他有这样一种有容乃大的气度。我大致猜想:张季鸾比较文人气,他是把自己看作文人的。而鲁迅则相反,鲁迅一生最大的毛病或者缺点就是缺了这个“容”字。张季鸾身上有一个“容”字,这在中国的土地上特别难得。
第二个字,我觉得他身上有一个“诚”字,诚实的诚、诚恳的诚,无论做人处世还是写文章,他都充满诚意,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面对现实,诚实地面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的笔下句句都是真话、句句都是实话,因为他句句出自真诚,句句都发自肺腑,哪怕是别人不喜欢听的他也要说。如果说,一个报人要说一些当权者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理解,这叫有风骨、有肩膀,可以获得掌声,虽然这样做的人也不多,其中有的人这样做就被杀了,“萍水相逢百日间”,邵飘萍、林白水在一九二六年都被杀了,史量才一九三四年也被暗杀了。但是,一个人要说得罪大众的话,得罪很多读者的话,这是最不容易的,但是张季鸾敢干,而且干的最多的就是这件事,得罪大众。今天“网人论政”的明星式人物最大的问题就是迎合大众,绝不得罪大众,当然他们最大的成功也是这一点。
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张季鸾提出的“四不”方针中最重要的一个“不”,并不是“不党”,也不是“不私”“不卖”,而是“不盲”。“不盲”中最重要的就是不盲从于大众的舆论。看上去张季鸾真的是生不逢时,生在了“九一八”以后的中国,但是他又生当其时,生在“九一八”之后的中国。“九一八”,距离他生命的终点还有十年,这正是他一生当中的黄金时代,这十年给他提供了空前绝后的发挥空间。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是留日学生,他懂日语,他深知日本的国情,深通日本的国民性,能把握日本人的心理,他的话句句能摸着日本的心思。所以,“九一八”之后的中国,《大公报》是挨骂的,《大公报》不知道挨了几次炸弹,有记载的是五到六次,其中三到四次是中国人扔的炸弹,要让《大公报》、张季鸾吃炸弹,有一次是直接寄了一个邮包给张季鸾个人,他没有拆,那里面就是炸弹。因为他们不主张马上抗日,他们并不反对抗日,但不主张立即抗日。他认为中国现在抗日就是死路一条,立马就是亡国灭种。在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七年六年间,《大公报》的言论始终跟很多报纸、跟整个公众的呼声是拉开距离的。这个过程中《大公报》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唾沫,张季鸾并不受大众的待见。但是,他跟胡适他们是相通的:都认为中国今天还没有能力跟日本开战,希望能够拖延时间,让中国的国力、交通、兵器工业都能够得到一定的预备,时候到了再跟日本有一战。选择这样一个立场,在当时中国就要得罪大众,就是不盲从大众,大众就要给你各种各样压力,但是他们对日本从来没有小看过,他们始终把日本看作当时中国最大的敌人。
我们都知道《大公报》在“九一八”事变之后破天荒地开过一次编辑会议,做出一个最高决策,被称作“明耻教战”。“明耻”是要办一个专栏:“六十年来日本与中国”,让王芸生去编一八七一年以后的史料。“教战”即是请当时中国最有名的军事学家蒋百里来办一个军事周刊,向国民普及军事常识。“明耻教战”是《大公报》的决策,它是要抗日,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他们的决策正好与蒋介石的决定不谋而合。蒋介石也是留日的,是在辛亥革命之前留学日本的学生,他们对日本的认识要远高于当时中国的一般大众,也远高于很多对日本没有认识的知识分子,历史的后见之明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想法是正确的。这场战争如果不是一九三七年爆发,而是一九三一或一九三二年就爆发,结局可能完全不同。这就是《大公报》的厉害,一个人可以这样影响一个时代,一个报人可以这样影响一个时代。所以他曾私下说:“一个记者就像是一个政治家”。他亲口对徐铸成说,做一个记者跟做一个政治家是一样重要,有的时候可以影响国事。他这么看也是这么做,所以充满了自信,不仅充满了知识上的自信,他也充满了道德上的自信,他更加充满了职业的自信。一个人如果没有职业的自信,他的职业做得最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始终是一个饭碗,只有对职业的自信可以上升到精神的高度:认为我这一个职业是可以影响国家命脉的,这个职业才会做得好。那个时代很多行业的人,银行界的、企业界的、报界的、大学的、中小学的都是这么看的。
张季鸾不是做教育的,但是他做报纸也可以做到这种程度。报纸不是包子,包子只能满足我们肚子的需要,满足不了我们精神的需要。但是报纸不仅可以满足我们物质的需要,它在物质上可以用来包花生米(张季鸾说,他写的文章上午还有人看,下午就可以包花生米),而且可以满足我们精神上的需要,可以来武装我们的头脑,让我们去应对各种的艰难、挑战。我说张季鸾作为一个报人对于自己的职业有自信,事实上他在《大公报》的十五年和他办《大公报》前的十五年,他一生三十年的报业生涯充分体现了。他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字“诚”字,诚实地面对,一个人只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面对别人,诚实地面对世界,他就有尊严。尊严似乎没有办法用物质来量化,但是没有了尊严就什么都没有了。有一个小故事跟他没关系,二三十年代很多小学生读过的一篇课文《牧童与国王的故事》,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学制小学国文课本第八册。有一个牧童在路上遇到国王的车仗队,叫他让路他不让,他说:道路是公共的,为什么一定要让您先走呢?国王说:好,你明天到我宫里来,我有三个问题考你,如果答得好,我把皇位让给你。第二天他去,国王考他三个问题:一、什么东西最快?他答:思想最快,人的思想一刻千变。二、什么东西最深?他答:人的欲念最深。三、什么东西最快乐?行善最快乐,行善心安,心安便快乐。国王高兴的从座上跳下来说:好好好,你回答得很好,我把皇位让给你。牧童摆摆手说:我不要、我不要。用六个字来回答,太棒了,这就叫尊严。牧童有,张季鸾有。
张季鸾跟蒋介石关系很好,那是私交,他支持蒋介石的抗日政策那是出于公心。他始终是诚实地面对,他一切都从公出发不是从私出发。他就是那位牧童,一位有尊严的牧童,虽然他是一个写字的牧童,不是一个放牛的牧童。那时候的小学课本有这样的课文,要熏陶小学生成为这样的人。我想张季鸾活在那样的时代,能在那样的报纸,有那样的建树,是跟那个时代匹配的、吻合的。任何东西都是一个相互的关系,离开了那个相互关系,什么都不可能。
到一九六〇年代的中国只能产生邓拓,那已经是一个“党人论政”的时代。一九六六年的中国,邓拓只能自杀,没有第二条路,而且他自杀的时候遗书上也必须写上“毛主席万岁”,要叫他的老婆孩子,在他死后不要怀恨,要继续喊“毛主席万岁”,这都是必然的。但是今天不可能再有邓拓,如同今天不可能再有张季鸾一样,每一个时代都只可能产生它那一个时代的人物。
张季鸾的第三个字是“勇”,他有容,有诚,都是需要有勇气的,需要有所失去,并不是得到。这样的勇气在我看来,无非是三个方面的勇气,第一是不盲从大众的勇气,这是最大的勇气;第二是承担责任的勇气,无论选择什么,你自己和所在的报纸都是需要承担责任的;第三是直面现实的勇气,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你都要挑起来,都要面对。
日本人打过来,“九一八”发生了,要面对,不能闭着眼说日本人没打过来。卢沟桥打起来了,也不能说还是“九一八”的那个状态,所以“七七”之后,《大公报》的选择是全力抗战、焦土抗战。所以,他在《大公报》汉口版写了几篇影响中国至深的社评,比如《最低调的和战论》《置之死地而后生》等,那都是当时应对现实的需要写下来的。当时包括孔祥熙这些人,都有一些动摇。张季鸾写这些文章,用徐铸成的话说,那些裹布小脚一样的白话文,字字句句都打动了中国人。他大部分的社评都是用半文言写的,极少数是用白话文写的,最有名的那篇白话文是西安事变时《给西安军界的公开信》,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用白话文写的文章。他其实不太会用白话文,所以说他的白话文是裹过脚的,他跟陈布雷一样,最擅长的是文言文,他受过非常好的传统文化的训练,白话文对他来说是个弱项,但是有的时候必须用白话文,因为需要更多的没有受过很好旧学训练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所以他愿意用最不擅长的笔法来表达他的立场和观点,在汉口时他就是这样写文章。
所以,我们看到,张季鸾在他的一生中,如果论文章,他也未必是完美的,未必是无懈可击的。但他确实做到了用他的文章去影响他的时代,他是有诚意的,有勇气的,所有的一切取决于他的责任意识,他愿意承担责任。“勇”的核心就是承担责任。这种勇不是匹夫之勇,需要有表达的技术,更需要有一颗谦卑的心。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高人一等。今天中国的评论界,无论是报纸的评论,还是网络的评论,有一个毛病,就是精英意识很强,尤其是比较知名的作者,他的文章有意无意透露出强烈的居高临下的意识。而张季鸾不是,他始终站在普通人的立场,普通文人的立场,“文人论政”这个词是他自己说的,不是我们后人说的,是他获得“密苏里奖章”时说的,我们无非做到了文人论政,而不是商业性的,我们的报纸是文人办报,文人论政,这是他概括出来的。他把自己定义为文人,什么叫文人?在我们中国传统概念中,文人一是手无缚鸡之力,二是手无寸铁,只有一支笔。所以他的定位很清楚,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而我们可以把他看得很高很高;有的人把自己看得很高很高,他一定会变得很低很低。这是一个非逻辑学的问题。
爱因斯坦说,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具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我们往往会强调“创造性”这个词,在新闻的行当里,张季鸾当然是有创造性的,他的新闻标题,随便拉一个,都让后人瞠目结舌。比如说,蒋介石掌权以后,军阀之间的战争一场接一场爆发,第一场就是一九二九年,桂系跟蒋介石打起来,是在湖南湖北,引发这场战争的导火索是李宗仁掌握的中央政治会议武汉分会,免掉了湖南省主席何键的职务。新闻的电报一发到大公报社,那天晚上张季鸾踱了几步,一个好标题就出来了,《洞庭湖掀起大江潮》,“洞庭湖”是指湖南,战争要在湖北打,这样的标题是很绝的。比如说,第一次和第二次“围剿”的失败,那个师长张辉瓒被红军抓住,砍头了。砍下来以后固定在木板上,顺着赣江,顺流而下,一路漂向南昌。这篇“汉口特约通讯”是《新闻报》驻汉口记者陶菊隐业余为《大公报》写的,通讯发到天津,他在那里踱了几步,在通讯里勾出一句话,就做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小标题。这是张辉瓒在岳麓山下葬时老部下送的一副挽联,非常感伤优美,意思就是这个木板装了个人头,从江上漂过来,叫“江波无语载元归”。他把这句话勾出来做标题,整个新闻就是亮的且有诗意的,而且这里面透露了真实的信息。像这种报道都是有一点犯禁的,因为他透露国民党打败仗了,国民党是执政党,怎么能打败仗呢?他通过这样一条诗意的标题把这条新闻就公开出来了,这个报道的题目都是很绝的。像这样的东西太多了,这就是他具备高超的新闻艺术。
我们还可以看到,那个时代做新闻需要有很高的智慧。比如,一九三〇年中原大战要打起来了,冯玉祥要和阎锡山合作,本来冯玉祥被阎锡山给软禁起来了,但是阎锡山已跟冯玉祥达成共识,要合作反对蒋介石,打一场内战,阎悄悄把冯放掉。这件事别人是不知道的,张季鸾亲自派到太原采访的徐铸成凭着新闻敏感,偶然得知这一消息,但是又没有办法把真实的情况传递出去,就发了一个电报给张季鸾,说“二舅真日西逝,请节哀”之类的意思。冯玉祥是第二集团军,所以说“二舅”;“真日”是时间,指几月几号;“西逝”就是往西走,回到他的大本营陕西潼关;“请节哀”,就是先不要发表,这还是一个秘密。张季鸾一看就明白徐铸成想要传递什么信号。第二天,不声不响在头条新闻大标题的上面,用了一排五号字,不醒目地、无头无尾地来了条新闻,说冯玉祥从某日起“不见客”。其实冯玉祥已经走了,战争马上要打响了。这条新闻为这个重大的新闻事件埋下了一个伏笔。但他也没说破,谁也不能说他犯禁,不能找他的毛病,几天后,时局明朗,冯玉祥在潼关宣誓,发表通电反对蒋介石。人家再回头看那条放在头条新闻前面、无头无脑的新闻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大公报》早就明白了,这都是做报纸的典范,中国新闻史上最漂亮的细节。还有就是中原大战快要打完了,到底谁胜谁负,取决于张学良东北军支持谁。胡政之亲自去找张学良摸底,张学良说他明天就要发表通电是支持南京政府,不是支持汪精卫、阎锡山、冯玉祥他们。胡政之与张季鸾事先约好了,如果支持南京就发电报,“请速汇二百元来”。当夜这个电报发过来,《大公报》在张学良没有发布通电之前就发消息,张学良将要发表通电,表达支持南京的态度。他们的新闻抢在了所有报纸的前面。这些漂亮的仗在那个时代只有他们打得好,那么默契,那种智慧和专业的成熟,是中国“文人论政”阶段的最佳典范。
如果从《循环日报》算起,到储安平办的《观察》周刊停刊,七十四年的“文人论政”阶段,也可以分为几个段落,第一个可以称为“梁启超时代”的话,第二个可以称为“《新青年》时代”,第三个可以称为“职业报人时代”或干脆就叫“《大公报》时代”,第四个是“《观察》周刊时代”,每一个时代,分别有他的典型特征。“梁启超时代”是政论家办报办刊,成熟的职业报人群体还没有出现。“《新青年》时代”是思想家办报办刊。第三个时代是职业报人在办报,就是张季鸾他们办报,“新记”《大公报》代表了中国职业报人办报成熟的时代。在此之前,从汪康年、彭翼仲、英敛之到邵飘萍、林白水他们,都没有把中国带到一个成熟的报人时代,只有到了一九二六年张季鸾、胡政之接续《大公报》后,“文人论政”才进入到了一个职业报人办报的时代,这批人一生都服务报业,没有离开报业,把办报作为他们的终极目标,而不是作为敲门砖,不是作为谋取其他利益的中介。这是很难得的,一个职业只有到了这样的阶段,它才是稳定的,才算得上成熟了,才可以称为典范。他们的时代还在延续,不幸抗日战争之后遇到了国共内战,这个时代出现的“《观察》周刊时代”,是因为这短短几年中,知识分子都忍不住了,光靠《大公报》这样的传统报纸的发言,他们等不及了,他们要自己来办周刊论政,所以出现了知识分子纷纷自办周刊论政的短暂时代。知识分子破门而出,纷纷从各个大学和学术机构中破墙而出,自己办起一个个的周刊来,从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八年,以《观察》周刊为代表的大量周刊冒出来,比如《时与文》《世纪评论》《周论》《新路》等,这是以中偏左、中偏右这一批,代表的是相对独立的言论,还有一些左的或右的。在这样一个脉络中,我们可以更容易的看到,张季鸾作为“文人论政”时代的最高代表,虽然历史只给了他十五年的时间,从一九二六年到一九四一年(当然此前十五年的积累很重要),但是他却创下了一个范例、一个可以不断被追溯和研究的范例。王芸生是他的接班人,徐铸成也是,要说政论和社评,王芸生写得更好,王芸生曾回忆过,张季鸾病重之际还在传授写作的秘诀,就是“以锋利之笔写忠厚之文,以钝拙之笔写尖锐之文”。他一生执笔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几乎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这两句话体悟清楚了,所有的秘密都被揭开了,甚至可以说,他一辈子文人论政的密码都在这句话里,这是他毕生经验的总结。短短一句话就包含了“容”“诚”“勇”三个字,有容乃大,富有诚意,并勇于承担责任,一切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