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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不可能在乎的声音 (4)

苏北就坐在我的对面,郑重地看着我喝得一滴也不剩。我就开始凝视他,这才发现他的嘴巴是那么的白,但鼻头有一点的微红,眼睛依旧是鼓起来的,虽然看不清全貌了,他斜坐在我的床沿,我能看到他四分之一的后背,那是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影子,它就这样斜着身子粗暴地遮住了床上的微波日光。

他把脸转向我,开始掉皮肤了,一块块、一缕缕、一条条,变成皮屑落下来了,或者直接成块状垂下了,他的嘴角漫出了两条浅浅的血溪,眼神还是那样清澈,但是长满了荒草,深不可测的荒草,像我糟糕的视力。

他对着我,我终于看见了他被曾经的泪水冲刷出的两条隧道,只是它们现在彼此无言的躺在他的两颊,而且迅速的脱落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守夜人吗?”

我像看电视剧一样等待着下文。

“因为我曾经爱上了我的守夜人,在我还差一步就走完那条钢丝的时候。”

我吮着上唇很失望的听到了这句俗套的台词,但我的手却抖了起来,在轰隆隆的震颤中,我听到窗外数以万计的守夜人和他们的主人在拥抱着哭泣,我听见了,我真真切切的听见了,这是一句多么俗套的肥皂剧台词,但我还是轰轰烈烈的疼痛了起来。

“苏北,我很疼。”我再次对他说起了这句话。

“我很疼。”我坐起来,跑到洗手间大吐特吐,那些红色的水抽打着水池光洁的白瓷,像我体内流出的红河一样蔓延了整个水池。

“我很疼。”我扭头再次向他重复着。

但他只是背对着我,不长也不短的叹了一声。然后,在黄昏的余热铺满整个阳台的时刻,我听到了工地开工的声音,那些返乡的民工终于又回来了,我还听到室友的唧唧喳喳,她在说些什么呢?

但我更清楚也更微弱的听到了苏北的声音。

“你爱我吗?”

我脚下一软,终于,深重的,沉了下去。

“你爱我吗?”

我爱你吗?

红色彻底干涸是在一个虚弱的白天,我拖着干渴的身体站在了一个全新的夏天当口,站在了那些民工林立的建筑前,巨大的透明遮阳伞上布满了透明的绿色痰丝,它们终于彻底的落了下来,终于舒畅的落了下来,它们一缕缕垂在我的遮阳伞边缘,是来不及哀悼的半截青春。

苏北的墓碑高昂的挺立在我们第一次压马路的那条街的正中央,那是整座荒城最最高的坟墓,它昂扬的立着,足以遮蔽太阳的光辉。

那天的天空蓝得惊人,像水一样柔软的蓝绸酣睡在最远的那块饱满的云朵上,它们静静的向下望着,在一声又一声无限广袤的雷声里,荒城所有的坟墓开始下陷,接着整座城开始沦落。

在人们惊慌的“地震来了”声中,我终于最后一次不可遏止的疼痛起来。

我跟随着奔跑的人群向前突围,但终于忧伤地发现,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守夜人,他们没命的跑着,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疼痛的神情,他们那已死去的守夜人,他们那还活着的守夜人,就这样,在天空最遥远的那朵云层上,垂下长长的手臂,忧郁着脸,俯望着这场颠倒红尘的奔涌。

“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我很疼。”

“苏北,我很疼。”

苏北。

市政府是最后一栋倒塌的大楼,首脑人物们丢弃了所有的文件,市长和书记牵着小蜜穿越了所有可能的出口,终于伴随着大楼的陨落而重重的坠了下去。

我终于失去了疼痛的资本,巨型黑鸟开始萎缩,在一阵突然的静谧中,变成了白色,它们像我的室友一样唧唧喳喳的掠过了荒城最孤独的一方天空,掠过了守夜人的天空,飞向了我怎么踮脚都看不到的远方。

我知道,那是我永远也回不去的遥远。

北叟

文/陈霏

1

我叫戈茶,家住北巷。

2

“巷子”一词是北方城市中,对于这些绵长而曲径的窄口间最普遍的称呼。但往往也有着例外,如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天津的“里”。但总归,它们只是要表达一种家的感觉。而北巷,是我觉得最有这种感觉的地方。并不光是因为我的一大家子都住在这里,也有着冬暖夏凉、风轻宜人的因素。

北巷是打我有记忆以来就生活的家。对它最深的印象,要算北巷一排排整齐的墙头上错落有致,相互缠绕的爬墙虎与藤蔓。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绿与砖红色的交织,似是为北巷涂上了怀旧的颜色。这些植株从远处看,便将北巷划分成同一幕剧中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南边四季的向阳面,处处透露着温和的气息,时时挥洒衣袖,显出江南女子的婉约与秀美。而北面春秋如寒的背阴面,却是大海深处尖利的冰棱,将大漠男子的黑暗与羁狂挥洒得淋漓尽致。

我的家在南面的花室暖房。

而北老头,则住在我口中那暗无天日的潮湿背巷当中。

3

北老头。

北老头的原名其实不姓北,这个称呼是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玩笑,亲切而轻蔑。之所以这样叫,是因北老头的“洞穴”在北巷北面的最北底,一连串冗长而烦琐的定语。为了顺口,我们便用北老头叫出了声。其实,我们没人真的知道北老头叫什么,甚至是他的姓。

关于第一次与北老头相遇,是充斥着诱惑与戏剧性的场面。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街道小巷里依旧播放着感人至深的《弯弯的月亮》,刘欢沉稳优雅的音调温暖着一代人的心。在某个干燥温润的午后,我独自在北巷踢着皮球,阳光斜斜地映照在我脏兮兮的碎花裙子上,温暖而可爱。我调皮的将球砸向最远的墙壁上,皮球似是被弄痛了般,气鼓鼓地直直飞向一边,随着几声咚咚的弹跳,滚落到了最北底的角落。大片大片的爬墙虎遮住了视线,北底显得冰冷与安静。我稍稍犹豫了一下,飞快地跑了过去。

轻松拾起球的瞬间,我瞟见了目不转睛望着我的北老头。他安静地蹲在自家门口,往炉子里塞着柴火,像一个沉默的孩子。炉子的顶端摆放着诱人的白菜粉条,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承认我自小便是一个没有心眼的孩子,以至于一碗黑糊糊的白菜粉条汤也可以成功的让我为你数钱,我对任何喜爱的东西都没有免疫力。

理所当然的,接下来一下午的时光,你都能看见一个坐在皮球上的孩子,满脸幸福,和同样捧着白色搪瓷碗的老人,愉快地微笑。

我把这样的奇妙经历告诉母亲的时候,她满脸都是紧张的戒备,一种完美的防御姿势。她一字一顿的告诉我,“茶子,你别再去找那个老头。”目光谨慎而坚定。其实关于北老头的事情,不是没有听说。邻居间总有许多婆婆与大婶在茶余饭后把北老头当做他们牌桌上的焦点。

就是个收破烂的。你看他那个破烂房子,就十几平方米的能住人么?

听说还卖过小孩子呢,真可怕。

好像有个儿子,不过估计嫌他脏,败了面子,从来都没回来过。

可能……

我呆滞地听着这反复咀嚼的话题,像个执拗的孩子一样,奔跑到北巷的北底。在我眼里,北老头只是个有着温暖笑容的老爷爷。

4

其实我对北老头的了解少之又少,但对于北巷的人而言,我便可以算得上是北老头的至交。

北老头赖以生存的行头实在很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简陋。一个可以躺得下两个北老头的木制架子车,和一顶戴了十几年的破烂草帽。北老头的身高并不高,还不到一米六。当他佝着背,戴上草帽,身上再裹着脏乱的黑色麻布外套时,活脱脱的像个被太阳晒干的老猴子。他的眼窝永远深陷,似是总睡不醒一样。他的皮肤褶皱满布,但精神却好到如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我总是觉得是有什么支持着他的,就好像在《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可爱的小孩子雄一被以太支撑着一样。只要以太不灭,心就不会死,眼睛就会永远旺盛。我想北老头的以太一定是个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一定是他的儿子。

与北老头的固定约会时间,是在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这时北老头屋外的炉子就会像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一般照例冒着黑烟,等到黑烟被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所取代,你便会望见一个拿着皮球的孩子开心的飞快奔跑。北老头是很少张口说话的,他安静得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七旬老道。但尽管他只有六十多岁。北老头总是很细心的,他会在我飞奔而来之前,拿出他最干净最好的白瓷碗,将剩好的饭菜放在桌上,然后微笑地等着我来。每当这时,我会觉得他就是一个衣着华丽,谈吐优雅的绅士,尽管他衣衫褴褛,被人说成是一个乞丐。

看见北老头一大家子的照片时,他的脸上又浮现了最暖人的微笑。那天的北老头,像是反常了般打开了话匣子,说了好多好多以前从未触及的话。

那个穿着朴素,眼角略带皱纹的是自己。

旁边衣着笔挺,笑得眉眼灿烂的是儿子。

再旁边的是儿媳妇,手中怀抱的是孙子……

北老头似是回忆过往般的,盯着泛黄了的老照片。照片的右下角将时间定格在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那时的北老头有着与此刻截然不同的心境。北老头望着望着就突然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我看着声音不断哽咽的北老头,忽然发觉他像一个在田间走丢了的孩子,一个孤独的麦田守望者。守望着那不曾再现的过往与幸福。

5

从那之后,北老头便找回了从前的安静,他紧紧地闭着嘴巴,不再多说一句话。

随着二零零零年的到来,回望着我与北老头共度的六年时光,我会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会跑到北老头那里蹭饭?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一碗并不可口的白菜炒粉条汤?

或许我与北老头之间,多多少少的存在着一些默契,就像我一直喜欢看北老头微笑,而北老头也一直喜欢向我微笑一般。有很多人说过,爷爷的微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以至于我现在看到桑贝德罗写的《爷爷的微笑》,依旧会想到北老头,就好像海报上那个面向海岸,笑靥如花的孩子是我一般。

我想我是把北老头的微笑,当做是我梦境里素未谋面的爷爷的微笑了。而对于北老头来说,我似乎也是他心头一抹难以忘怀的微笑。

跟北老头相识以来,只见过他与他的儿子两面。一次是在他的葬礼上,一次是在这个让人不痛不痒的二零零零年里。

北老头的儿子来到北巷时,开的是辆黑色的桑塔纳。车子刚开到巷口,震天刺耳的鸣笛声直直冲上云霄,打破了北巷午后特有的宁静。我好奇地望向打开的车门,从里面走出来的是照片上那张熟悉的面孔,略带苍老的脸和有钱人身上特有的刺鼻的铜臭味。

如此高调的出场势必是拉风不讨好的,我镇静地望着北老头皱着眉,眼里充斥着厌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是上演一场安静的,被规划好了的电影剧目。

北老头拉着我躲进了他那间不到十几平米的屋舍,门外丁零当啷的上演着叫骂与物品破碎的混杂声。北老头沉默地握着那张老旧照片,默默的流泪。他的肩膀不停地抽动,似是将要倒塌的山峰。

不知是持续了多久,在最后一声狠命的砸门声落地之后,异常的安静气氛又重新包裹着大地。我缓缓的拉开门房,受了惊吓般大口大口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地面上散落的搪瓷碗的碎片和被踩成泥浆的白饭菜还在腾腾的冒着气,一叠崭新的钞票,为数不多的,重重的砸在地面上,从一片狼藉中突显而出。我望得出神,这样的场面,我真的是第一次见。身旁的门猛地被冲撞开,北老头发了疯似的从屋里飞了出来。他迅速的拾起地上闪着钻石般冷光的钱,狠狠的扔向火焰闪烁的炉子里。北老头双眼猩红,一下一下的,似是在撂进自己大把大把的过去。我惊恐地望着犹如困兽般的北老头,嘴角再也没了笑意,我开始不停的向有阳光的北巷奔跑。

6

二零零二年的夏天,当第一股暖风拂向北巷时,成片成片的爬墙虎摇着手对我说再见。我成功的考进市里名声不错的中学的这年,母亲却盘算着在开学之前学习孟母三迁。

我再一次站在北老头门前时,他的房门紧闭,大红铁门上的油漆已经开始刷刷地掉落。污迹斑驳,没有生机的样子。回忆两年来的时光,我像个孩子似的捡拾着过去的记忆。越来越少的见面,越来越少的白菜粉条,越来越少的对话,越来越少的微笑,当越来越少已经变为一点也没有时,我已经学会长大。学会了轻易的绕道而行,学会了目光永远看向前方,学会了大人般的微笑和言语,学会了残忍与冷漠。我缓慢地抽丝剥茧,拉开我与北老头的距离,最终回归到那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我掂了掂手中沉重的行李包,对着北老头说再见,也对着我的孩提时代说着永别。

车子将北巷的尘土扬起,我看着尘嚣里的北巷逐渐汇成一个点,模模糊糊的消失在眼前。我的心里如同死去般疼痛。

7

再回到北巷的时候,已是二零零八年的春天,时间犹如摩天轮般已经行走过一个轮回。印象中北巷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安心早餐店,阿红美发馆,诚信烟酒店,福建沙县小吃……这些记忆中的标记早已被白墙黑瓦所取代,墙上被风干的油漆与沙尘味透露着伶俜与寂寞。我望着陌生的北巷想着,最为熟悉的地方也有物是人非的一天,原来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呀。

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