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飞扬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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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你不可能在乎的声音 (5)

庆幸的是北巷的墙上依旧满天遮掩着爬墙虎。但阳光似奇迹般照射进了北巷的北面。光束透过空气,灰尘在光线下跳跃,似是在迎接着某个上天的灵魂。一成不变的红色铁门,油漆早已掉落干净,连斑斑驳驳也不复存在,我的心异常的宁静。

铁门旋转,吱呀声瞬间传来,我的心猛然漏跳了半拍,像是充满了期待。

一个中年人缓慢走出来。他的眼角布满皱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中年人佝着背,眼里充满倦怠,俨然是年轻时候的北老头。唯一不同的是,中年人没有戴草帽,他的额上系着晃人双眼的白布。中年人轻轻的说着些什么,我似乎已是听不太清楚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眼里全是北老头那温暖的笑,他哭泣时的模样,他疲倦时的叹息。

那一天我待到很晚,北老头的后事举行得如同他本人一样的简单。几个大大的写着“奠”字的花圈,几个茫然失落的人和几双累到暗红的眼。大家都很少说话,我看着跟我一般大的男孩子在伤心的流泪,而我却瞪着双眼空洞地望着炉火。我听不出那个孩子在悲伤什么,我也找不到了我的泪腺。

炉火一直在冒,风不停地刮,火不住地摇。火焰总是在将要熄灭的瞬间,如同被注入新鲜血液一般重新明亮起来。我突然发觉原来北老头就像这炉火,再怎么摇摆,再怎么坚持,也会有熄灭的一天。毕竟炉火是抵抗不过风的,人也是抵挡不住命运的。

我们终究会随着命运毫无牵挂的走下去,如同北老头,如同他的儿子,如同我。

8

其实我一直想凑成十段来完成对北老头的描述。因为十往往在人们眼里是带有美好期望的。但这总归只是种期望,在北老头并不完全的一生中,又有什么是值得期冀和完整的呢。

北老头的微笑还不时的浮现在我的眼前,如同此时此刻写完结篇的瞬间。

我想北老头对于我来说不只是一个很会微笑的老头。他还是我的爷爷。

一个很会做白菜粉条的爷爷。

一个很细心很会疼人的爷爷。

一个将微笑做到最完美的爷爷。

一个……

那个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痕迹的人,我们却不得不对他说再见。

村庄旧事

文/夏克勋

在华北平原广阔的土地上,你偶尔会碰到那样的村子,它们蜗居在大河柔软的腹部,在千百年来荡漾的水波声中安静如酣然入睡的婴孩,村庄外生长着高大挺拔的杨树,它们竭尽全力把手臂伸至村庄的头顶,悬挂在树干上的一串串叶子像极了大树宽大蓬松的绿色旗袍,夏日的晚风把夕阳的发丝呼啦啦地吹到树叶上,就像是暗红色的云层在空中不住地翻转,大树隐忍的勤劳使一整个夏季的燥热都被隔绝在村庄之外。村庄里的光线是柔和而阴暗的,沿着那条碎石小道走进去,刹那间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像是走进一段陌生的故事。树枝低低地擦过头顶,像是一位长者意味深长地抚摸,坚实的手臂上满是岁月在不意间划下的伤痕。

沿村子主街往东,就可以看见月河,河流两旁是郁郁葱葱耸立在田间的庄稼,白天那些面目粗犷胡子拉碴的男人光着上身在田里劳作,整个背脊在跳跃的阳光中反射着古铜色的光泽,他们偶尔会停下来仰头看一下浩瀚的蓝天或者刺眼的日头,间或用系在腰间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然后继续弯下结实的腰,娴熟地搂掉和庄稼争夺养分的杂草,直到晚霞的触角延伸到他们脚下,男人们才会拍掉身上的泥土,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月河宽广的腹部,把一身的臭汗幸福地甩到河里。

村庄的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那些发际凌乱体态臃肿的妇人干脆把饭桌搬到街上,夜晚的凉风吹来赶走白天积聚的燥热,他们舒舒服服地把汤喝得哧溜响,然后又被晚风舒舒服服地吹入梦乡。然而也有一些年老的婆婆,她们白天没有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来临时全身也就感觉不到如黑夜一般厚重的疲惫压在疲软的身上。然而在黑夜的掩护下,谁的一声好似有所启迪和预谋的咳嗽声,随即激起了她们撕开往昔岁月的愿望,如果这时候你碰巧站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如蒙了灰尘的旧物一样的往事就会在她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露出了端倪。

女鬼最初出现的夜晚下着暴雨,三婆婆撑着一把黑色的尼龙伞,把半个身子探到了屋檐外的暴雨里。三婆婆似乎已经疲倦了,她哈欠连连地摆摆手说,我儿子昨晚在月河边等白鲢鱼群的时候又看见她了,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夏季夜晚的暴雨将地面的泥土浇成泥巴,三婆婆弯腰用不撑伞的右手挽起裤脚,在雨水和泥土搅拌而成的泥汤里摇晃着走去。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柴村女鬼的传说,那时候我正在寻找奶奶丢失的三只鸭子,突如其来的大雨带给了鸭群无尽的欢快,它们一遍遍把头扎进在路面积聚的雨水里,尽情地抖动高高撅起的屁股,而忘记了回家的时间。这时候我奶奶就忧心忡忡地说,明天月河又要发大水了。

三婆婆离开以后,老李家的堂屋里出现了一阵冗长的喟叹,待我贴近那面低矮斑驳的土墙时,那声凄然长叹以下的内容却早已被暴雨的哗哗声给吞没了。我的脚下一阵骚动和温暖,我发现了那三只依偎在一起的鸭子。

从早晨开始,我爷爷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他的一张干巴巴的嘴总是咧到最夸张的弧度,满口的黄牙像紧密排列的玉米一样镶嵌在他暗红色的牙床上,他的皱纹在额头上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让你想起一阵阵荡漾开去的水波,那皱纹里挤满了愉悦和阳光,致使他在听到邮递员在墙外响亮地叫我的名字时,他的黝黑的脸庞就像是刚刚翻过的土地一样整洁明朗。

邮递员交到爷爷手上的是我苦苦等了三年的通知书,爷爷把那张鲜红的快递信封举到从树叶罅隙间漏下来的稀薄阳光里,像是在丰收卖粮时仰起脸验钱一样来辨别它的真伪,然后他笑呵呵地给邮递员递上了一包烟,眼睛已经快乐地眯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邮递员几乎没有推让就客气地收下了,这是我们老家村庄的风俗,但凡有喜事的人家都会给报信的人一包喜烟,图个喜庆,如果是男女嫁婚的大事,还要额外添上一瓶喜酒,取名喝喜酒。

邮递员在推车离去时,像记起什么东西似的停下转身对爷爷说,夏老师,领着孩子到祖坟上去拜祭一下吧,备上一瓶好酒一码鞭炮去给老祖宗说道说道。我爷爷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连忙谢过邮递员,他已经歪扭着踏上了自行车向爷爷摆手道别了。

我爷爷作为村庄里最后一名教师,在十里八乡还是有一些威望的。大到结婚娶嫁,小到夫妻的床头琐事,但凡用到字的地方,爷爷绝不会吝惜笔墨为前来请求帮忙的人一展其苍劲的笔法,那些字跟随着村庄的女儿外嫁到遥远的异乡,或者看着异乡的女儿在村子里和新郎款款步入洞房。每当这时,爷爷的嘴角总会显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没有见过爷爷手持教鞭站在三尺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样子,我出生那年,爷爷就已经告别了讲台在家务农了,只是从爸爸和叔叔偶尔的回忆中,还能拼凑出他当年形象的细枝末节。我爷爷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时间里,他的脸都是紧绷绷的,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一捆麻绳,而且眉头终日紧锁,似乎每天都有要紧的大事等着他去操劳。

只是我妈时常用一种喟叹的语气说,他的一生都在痛苦中挣扎。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把往昔的时光敲得粉碎,无论你想捡起哪一块收藏,里面都会有一段让人黯然神伤的过往。

那一整天,奶奶都在忙着拜祭祖坟的事情,先是鲜红的蜡烛和青黑色的瓷烛台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车筐里,还有那个一直被奶奶奉若神明的小小神龛也被放了进去,我记得小时候出于好奇总要问大人要神龛里的小人拿来把玩,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要往我脚下呸的一声吐一口痰,然后吧嗒吧嗒摔打我的小手,只有我妈曾经把它拿下来放在我的手里欣赏它明亮的袍子和红得有些虚假的嘴唇,为此奶奶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时我不知道它就是观世音菩萨,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每天风雨无阻的要在上面上一炷香,然后坐在蒲团上念叨着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听懂的词句。

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祖母信奉神明其实不是迷信,正因为他们摆脱不了尘世的嘈杂,才需要寻求一个寄托,然后再乐呵呵地继续生活。

爷爷的微笑一直延续到傍晚,直到杨医生出现时才被两片暗红的嘴唇堵回到嘴里。杨医生穿戴整洁,洁白的衬衣在斑斑点点的阳光里愈发显得明亮,他向爷爷晃了晃手里的两瓶二锅头说,老师,今天您有空咱聊聊。爷爷的笑被彻底的封杀了,他的脸立刻绷紧到麻绳的形状,站起身来说,屋里坐吧。杨医生向我笑笑就进屋了。

那天他们的交谈持续到午夜,奶奶有意把我叫到身边使我远离他们谈话的内容。奶奶告诉我说,杨医生初中毕业那年,母亲便已离世,是被一个邻乡的赤脚医生给喝酒害死的,他的哥哥在悲伤的驱使下,一拳要了医生的命后被公安局的人抓去坐了牢,邻乡的人却仍不罢休,又来用一把火点了杨医生家的房子。杨医生是我爷爷一生最为得意的学生,他自幼聪明好学,一心考了医学院,做起了医生,所以柴村在近百年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医生。

几十年的恩怨在奶奶的讲述中像是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而我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平时一直都是一副乐呵呵的微笑挂在脸上的杨医生竟有这般悲惨的遭遇,不由从心里对他生出了一份感激和佩服。只是我还不明白杨医生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没有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奶奶沉默了半晌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词不达意地说,人啊,该就是那个命,这都是上天注定的,顺其自然看开点也好。我始终没有理解奶奶那句似乎是总结自己一生的话。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学校里碰到一位也有如此经历的老师时,她的一句话点开了我的困惑,她说一个人就像是上帝不经意间散落在地上的一粒种子,你的一生也就离不开你脚下的土地,你的一生都埋藏在了你的故乡。老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那样的背影,积聚了人间多少重量的爱与恨的故事。

当我满腹心事要独自面对许许多多个无眠的深夜时,我常会想起杨医生,想起他说话时一张笑呵呵浑圆的笑脸,想起他穿着洁白的衬衣沐浴在天井均匀洒下的阳光里一脸安然的样子。那个场景像是时光的一个切口,我稚嫩的回忆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久久不能忘怀。

那天夜里爷爷一夜未眠,盛夏夜晚的房间窗子一直开着,月光越过窗棂在桌案上涂抹了一片明亮,我夜里起身去厕所时,看到爷爷坐在那片亮光里,不时发出一声声的哀叹。在那样的叹息声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去静心倾听一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倾诉在心里窝藏了半个世纪的心事。

清晨的日出踩踏过满地的露珠披着鲜红的霞衣而来,我听到鸭群此起彼伏嘎嘎嘎的叫声,奶奶向它们慷慨地播撒着玉米粒,鸭子就争先恐后地往她的周围靠拢。清晨冰凉的井水用一种刺骨的痛感让我连打了几个激灵,我洗了脸,看到爷爷正往裤兜里揣一盒火柴,爷爷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走吧。

村庄里的人大都不愿意火葬,他们认为人死后若留不得全尸,来世就无法超生,那样他们就再也不会和亲人见面了。因此每一个村庄都会划出这样的一块土地,他们把阴阳相隔的人明显地区别开来,那些死去的人安睡在泥土里,最终也将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坟场的周围杂草丛生,各色野花在坟头上热烈地开放着,引来五彩斑斓的蝴蝶和蜜蜂,仿佛是为地下的人驱走日日夜夜的寂寞。那些低低矮矮的坟墓会让你猜想里面的人活着时的样子,有时候生命就是如此的简单,活着时纵然风光无限,可死后一方土地就可以颐养千年。

我跟在爷爷身后小心翼翼越过在地上肆无忌惮爬行的藤蔓植物,生怕惊扰了在地下安睡的灵魂,爷爷眯起眼望向一排排的墓碑,回忆起和那些活着的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往昔岁月,恍惚间时间倒流,他似乎看到那些人正站在路口双手扶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夏老师。爷爷在一座高大的墓碑前停下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我家先辈的名字,足以见证我们家族多么庞大,位居顶端的是我的太爷爷,关于他的事迹,在我的幼儿年代时常缭绕在耳旁,爷爷经常在空闲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讲诉他的父亲如何在元宵节的月圆之夜,带领着自家兄弟闯进地主狗头的家里让他人头落地,他那参差不齐的胡楂儿经常把我扎得嗷嗷乱叫。

爷爷佝偻着背清除掉墓碑前后的杂草,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土地,把供品依次摆开,初升的日头在墓地里蒸腾起一片晨雾,在昏暗的雾气间,我闻到一阵冲鼻的酒的辛辣味,这样的味道滋长在我童年单薄的生命里,那气味经过爷爷胃腔的过滤,致使他在把我一把抓在怀里时,我觉得那气味已经侵入了每一寸空气,久久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