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守夜人,有的守夜人还是孩子,有的守夜人风华正茂,有的守夜人已经老了,有的守夜人成为了坟墓。他们总在你最黏稠的日子里出现,他们出现的时候总是那么小,那么光鲜,他们往往跳跃着脚步来到你的面前,目光跳脱,但他们总是长得飞快,很快很快,通常只消一个夏天的工夫,他们就会进入青年期,然后,你会看到他们以更迅即的速度长满胡楂,然后皮肤不停下坠,一块块掉下去,然后,又只消一个夜晚的时间,他们落下的皮肤就会变成褶皱,再度长回原来的位置,接着,老去,狠狠地老掉,老成一堆粉末或者一堵墙,然后,你会听到一声巨响,那是他们倒塌的歌声,那是你那段岁月的轰鸣。
我是在荒城最干燥的季节见到了苏北,我把浸了血的内裤不耐烦的丢到了水盆里,接着,就在水房最狭小的角落见到了他,他蜷缩着身子,看上去很疲惫,脸上像是被刻意刮掉了胡子,但他的目光是那样清澈,那是一种我不得不相信的真诚。
“需要帮助吗?”我定定的站在他面前。
“水。”他微弱地看着我,“给我水。”
我把水杯接得满满当当,才递给了他,他看也不看,就把滚烫的水灌进了肚子,然后,在我的诧异中,站了起来。
“我叫苏北,你的守夜人。”
我和我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守夜人的守夜人一同在大街上压马路,沿途总会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巨响,无数个守夜人坟墓一样迅速立起来,只是没有人在墓碑上写下他们的名字,那些墓碑就那样挺立在大马路上,张开贪婪的嘴吞咽着每一辆汽车尾气里的无声炸弹,吸吮它们无声的呼啸。
我想把苏北介绍给迎面走来的人——邻居大妈、传达室老伯、对我无可奈何的数学老师、唧喳的室友,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看到我,只有室友好像是注意到我了,但她那么急匆匆的跑开了,跑得比流星还快,伴随着云层一样高的施工大厦顶端传来的一声又一声干咳,跑得杳无踪迹。但我看到了她背后的影子,那是那样弯曲而悠长的影子,几乎要遮蔽所有黑色的情绪,但我看不见他的身形,一点儿也看不见,我想到她今天来了,裤子下面老厚老厚,我想着想着就对着她的背影笑了起来。
“你能看见那个人吗?”我指着那个长得怎么也走不完的影子说。
“谁?”他疑惑地望着我。
然后,我就向后看了去,苏北的影子也是那样长,像一条不断在长长的手臂,就那样延伸了出去,近乎遥远得到达了地平线,沉默地垂了下去,凝成了看不见的点。
我这才知道他也是看不见他的,甚至他也许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即使他们是同类。
我突然心下一沉,停在了红绿灯交叉的街角,问他:“苏北,你会很快就死去吗?”
他挨得很近的双眼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我才四岁呐。”
我跟着苍老的四岁儿童苏北,就这样一路穿过了荒城最漫长的马路,就像是要把全部的时光都走完。
然后,一口又一口浓痰夹杂着嫌恶的干咳开始在我们的头顶天花乱坠起来,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黑鸟又是肃穆的立在电线杆上,然后就飞起来,在荒城仅有的几棵树的枝桠上鸣叫着,它们的叫声和在街头的汽车尾气里,和在学校的放学铃声里,和在街头广告牌时髦女郎的秋波里,和在无名小巷那一排排写满“拆”字的墙壁上,这些千篇一律的迷糊脸孔,像一张又一张巨大而重叠的嘴,张向沸腾起来的灰色天空上,是一声又一声高低不平的哀嚎。
我和苏北就这样一路跑了起来,视线由于急速的奔跑而变成了流水一样朦胧的雾,漫漫长雾就这样顶着我们的奔跑一路飞了出去,小腹的阵痛也因此绵长起来。接着,在这条路的尽头,疼痛终于变得剧烈,我感到琳琳的赤潮汹涌起来,我像一条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瓶里的鲤鱼,怎么也跳不出去。
苏北看到了我苍白的脸,但他怎么也抓不住我,他的手一触碰到我的身体就变得像水一样温润而无力,我只感觉全身湿漉漉的,冷汗从毛孔的每一个缝隙钻出来,像一个又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小鬼怪。苏北垂着手臂,哀怨的站在我身旁,他凝视我的眼睛突然就像玻璃了,滚在他眼眶的边缘,永远落不下来,但永远也上不去。我虚弱地伸出右手,总感觉能接到什么,但他的玻璃眼睛却迅速熄灭了光辉。
“我帮不了你。”他幽幽地说,“所以我会是死得最慢的守夜人,我是这个城市死得最慢也最没用的守夜人。”
我呆靠在街角的长椅上,不停拨弄着额上的刘海儿,它们是跳跃在我额前的透明的孩子,在一次次的涨潮中激流勇进,但我感觉不到快乐,我的愉悦被疼痛染成了黑色,那是怎么也化不开的漫漫长夜。
“苏北,我想离开这里。”我闭着眼睛,“我很累,苏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一个连触碰我都成问题的守夜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我真的很累,我的疲惫是被迫流放的精灵,无人可以诉说,只有眼前这个高大的四岁守夜人。
但他只是呆傻着脑袋听我说,却好似什么也不能回应,但他还是用下坠的眼角说:“伸出你的双手。”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你能碰到我,我就能顺着你的力量碰到你。”
我顺从的伸出手臂,他的脸瞬间就广袤起来,凝视着我的手臂,终于迅疾的抓住了它,他的力量一点点积攒着,终于变得沉重而剧烈了。
苏北拉着我的手在荒城高高的升起来,我的脚下被气流堵住了,我们轻飘飘的飞过了那些正在扩建和正在倒塌的高楼,高空作业的清洁工和民工们诧异地望着升起来的我,也许在他们眼里,苏北只是一个长得足以旋转整个城市的黑影吧。
“我不做守夜人的时候,是杂技演员。”他的身体好像又长长了,憨憨的对我说。
“你表演什么?”我在他的带领下继续飞着,我们终于掠过了飞得最高的那只黑鸟,它尾巴上的红色突然就扫过了我的双腿。
“走钢丝。”他突然严肃起来,“从荒城的最西头走到最东头。太阳就在我走到东头的时候升起来,在我走到西头的时候落下。”
他说到这里就无限得意起来,“我主宰着太阳。”他两眼放光,“我主宰着这座城市的一切。”
我听着听着,感觉疼痛再次攫住了我。
“你能让我不疼吗?”我说。
他只好再次垂下了脑袋,“我不能主宰人,我只能主宰自然。”他又抬起头,定眼望着我,“所以我依旧是最无能的守夜人。”
在我无从回应的失落里,荒城的守夜人们剧烈地新陈代谢着,他们彼此看不见,密密麻麻地跟随着所有可能的男孩女孩,男孩的守夜人是女孩,女孩的守夜人是男孩,他们对着守夜人疯狂的遗精,拼命的流血,像要以此来发泄过分的生命力,那些虚弱的泄出物被他们不负责任地抛出,布满了所有的垃圾清理站,那些呛人的味道终于引发了荒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清洁工罢工事件,那些清洁工招摇着难看的旗帜,上面用拙劣的红色涂满了语意不清的标语,荒城终于成为远近闻名的最脏的城市。
但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守夜人当成秘密,即使是曾经的闺蜜和哥们儿,他们也小心的隐藏着关于守夜人的一切,就如同隐藏着自己最不堪的黏稠岁月。
“我很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同学们。”我说,“可他们有了守夜人,就把我当成了陌生人。”
“他们的守夜人是我的兄弟。”他的眼皮继续向下生长,几乎要遮住整个眼睛,“但我看不清他们。”
一阵欷歔中,这座城市又一栋大楼倒塌了,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座了,它光鲜的面容就这样滑落在这座城市曾经最繁华的中心,伴随着一声又一声守夜人死去的哀鸣。
每天,街头巷尾总有许多长着类似面目的人在议论那些大楼的塌陷,由于气味的缘故,守夜人足不出户,他们在屋里死去,怀揣着主人不愿诉说的巨大秘密死去,一声声震慑着整座大楼,终于从一角屋檐的陷落开始,整体倒了下去,像来不及喘息的老牛,在现代文明的灰色都市里,彻底的倒了下去。
苏北来到的那天,市政府门前就有人开着不同颜色的车子,把脸涂成疯狂球迷那样的五颜六色,大声反抗着守夜人的到来。
但随即,他们就又疯狂了,因为荒城实施了禁止恋爱的条款,因为恋人的急剧增多而滋生了大量烦躁,情侣们争吵、和好、分手、又复合,黏稠的日子因此延长得没完没了,空气里总是充斥着密度过高的荷尔蒙,女孩子月经频繁,男孩子只好郁闷地对着雪白的墙壁释放过多的精子。
守夜人就这样越来越多,他们总是忧郁着脸,排着很长的队伍进入这座城市的关卡,连最强悍的警察都阻止不了。
这就像是一场瘟疫,而他们也因为男孩女孩的烦躁很快就放射完了所有的精力,塔罗牌一样排着队接连死去了,荒城的上空因此总是弥漫着他们垂死的呻吟,巨大的黑鸟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里并迅速多起来的。
为了报复守夜人死去带来的麻烦,人们开始疯狂报复还活着的守夜人。红了眼的政策规定——守夜人不能看见自己的同类,而且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见。于是,无数个没来由的医学博士像法西斯一样开赴荒城。守夜人因此开始日日哭泣,他们的哭声忧伤得飘扬成荒城化不开的云朵,闷着脸堵住了蓝色,像是堵在每一个人的心脏深处,让人沉重得心悸。
但守夜人的生命因为失去了爱情变得长了一些,在悠久绵长的流逝里,他们开始学习如何抓住主人的手,而由于工地上的民工被迫集体返乡,学校也因为慌乱而宣告停课,不能恋爱的人们很愿意陪伴他们的绵长的守夜人来进行各式各样的游戏。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别的守夜人和苏北的影长。一个月后,我终于自豪的对已经掉了第一颗门牙的苏北宣告了研究成果。
“你是影子最长的守夜人。”我吃着冰箱里存储的最后一支冰激凌说。
但他只是虚弱地看着我,很微弱地问了一句:“你爱我吗?”
我的身体骤然随着冰激凌的融化而冷起来,炽烈的疼痛又席卷而来。
“你爱我吗?”他像哭了一样继续追问着。
我凝望着他,突然就湿了眼眶。
“我很疼。”额前的冷汗再次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潮水。
“我真的很疼。”我继续重复,视线开始混沌起来。
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突然就垂下了身体,我这才发现我的守夜人已经长得怎么跑都跑不完了,他开始长白头发了,一根一根寥落地长着,他的眉毛也成了白的了。接着,第二颗门牙又掉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咔嚓”。
他老了,他开始老了。
但老了的苏北就这样俯了下去,声音像远方大海的礁石一样传开了。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
和荒城所有凡庸的姑娘一样,我是一个很瘦,很白,但是单眼皮、大嘴的姑娘。而且,很不幸的深度近视,而且由于空气的混浊,我的视线更加混沌。即使是在没有停课的日子里,我也只是一个在教室无所事事的人。荒城那时涌来了大批待业青年,他们是唯一一批没有守夜人的人,他们总是在白天大口大口的干咳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总是在夜里喘着粗气做爱,却什么也射不出来。他们中最矮的也有一米八零,这些巨人在荒城晃荡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夜里逃命般飞回了原来的城市,并发出一声和他们身高一样漫长的“啊”。
那些终于能够彼此触摸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守夜人在夜里听到那声巨大的呼喊,甚是疑惑。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是被守夜人吓走的。
没错,他们是整个荒城唯一能看见守夜人的一群人。我姥姥的姥姥曾告诉我,在荒城的西方有一个叫做“雷池”的小镇,镇上住着很老很老还拖着不死去的老女巫,她们一个个都有着长长的手杖,但却住在很隐秘的地下。每年三月,会有孤独的人去那里为自己的烦躁寻找答案,他们历经艰辛找到女巫们,请求她们赐给自己可以摆脱的魔法。女巫们说,只有伴侣是破除的魔法。但她们又说,他们的伴侣只能在他们生理期时出现,随着他们情绪的波动和生长发育的加剧而死去,死后成为坟墓,但不可以写上名字。
而且,不能和他们相爱。
我姥姥的姥姥是荒城最老的女人,我觉得她就是我们荒城的女巫。她死于一场闹钟的集体自杀事件,那些闹钟终于在荒城市政府疯狂的扩建中忍受不了工地的噪音,于是拼尽最后的生命制造了一场更大的噪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在讲完这个故事后,脸上的皱纹就像符号一样奇异的捆在了一起,她用那一副奇异的图景神秘的对我说:“你长大以后也会有一个这样的伴侣,他是你的守夜人。”
守夜人苏北终于长到了两米四六,他的眼皮终于把眼睛遮得只剩下一条细微的缝缝,他终于成为整座荒城眼皮最长的人,但他为此更加沉重的垂下了身躯,他的眼泪就是在那个时候干涸的,但这个事实只有我发现了。
与此同时,我的小腹不再那么疼了,我很安静的遵循着苏北的话,捧着一大杯红色的水喝啊喝啊喝,终于把脸喝得像晚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