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简陋的教室里出现了中考的倒计时。时光缓缓地漫了过来,宁生知道雯雯的目标是省里最好的高中,他必须努力才可以和女孩在一起。彼时的宁生不知道那是不是恋爱的感觉,但他心里清楚,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便是莫大的欣慰。
她教会了宁生面对困难与羞辱应该怎样以乐观的心态面对,伟大或渺小不过是价值上的不同,并不是人格上的对立。
六月的晚风缓缓吹在宁生的皮肤上,他感到微微的湿热与不安。第一批录取省城高中的名单里并没有他的名字,而雯雯已经准备在暑假里全家搬进省城里了。
谢师宴上,宁生把雯雯带去了郑老师家的房顶上,挥舞着怪异的手对身边的女孩说:“老家的夜晚真美啊……”
“是啊……我就快离开这里了。”雯雯留恋似的笑了笑。
“哎……你知道么?我喜欢你的……”宁生很久才说出来,可他们清楚,是很天真很纯洁的依恋。
“呵呵,我知道的。宁生,你要努力哦!”他们都笑了,像绽放在六月星空下的烟火,纯真的、美好的。
八
以后的日子里,宁生偶尔也会受同学的嘲弄,但他学会了正视自己的缺陷,而不是一味地逃避或难过。高中的老师很喜欢他,宁生的作文常常被拿去当范文,那种喜悦让宁生觉得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由于是寄宿高中的缘故,宁生一周只回一次家。开学的第二周,宁生一如既往地回家,发现郑老师抽着烟,沉重地问宁生:“孩子,你愿意回家吗?”
“回家?……老师您说什么,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不,我是说……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想把你接回家。”老师吐出了一口烟雾,宁生被呛得说不出话。
“不……不……我不要……”宁生仿佛还在恨自己的父母,为何当初丢弃他,让他受了那么多伤害,他暴躁地关起了房门。
宁生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尽量想回忆起父母的模样,可他毫无印象。他觉得父亲一定是个坏人,常常喝酒抽烟不务正业。母亲则是个没有主见的妇人,满手油腻的农村妇女。想到这里他开始仇恨他们,他可以听到自己牙齿间碰撞的声音以及身体的颤抖。
郑老师轻轻敲了一下门,告诉宁生要记住身边的温暖,我们获得的生命无论卑贱或富贵,都是父母给予我们的最大的财富,因为我们甚至没有付出任何东西便得到了生存的权利。
宁生沉思了很久,想起了爷爷瘦小的身躯抚养他长大,教他说话,教他知识,也教会了宁生世界并不是完全黑暗、阴冷的;还有郑老师无私地照顾宁生,他感到自己延续的希望有太多;宁生仿佛看见雯雯微笑的样子,洁白的牙齿和迷人的酒窝……
“老师,我想通了。”宁生不想让所有爱他的人失望。
“嗯,好孩子,你长大了。明天你父母会来接你……”老师转过头轻轻擦去眼角的泪光。
翌日清晨,老师送宁生等在了村旁的公路上,宁生不停地眺望远处,他在勾勒自己父母的样子,还有对未来生活的规划。老师则在他身边不停地告诉他,“孩子你要乖……我会去看你的。”宁生转身笑笑说:“老师您放心,我会听话。”
蓝色的卡车里跳下一对中年夫妇,宁生心想应该就是他们了。都是农民模样,并没有自己心里想的那么狰狞。
“孩子,叫爹爹、娘。”
“爹娘好。”宁生很听话地应着。
“孩子他爹……是儿子是儿子……你看他的手……”母亲激动地说。
“是啊……孩子爹娘对不住你,我们回家吧……”毕竟是亲生骨肉,十六年了,还是无法割舍。
卡车巨大的发动声淹没过了清晨的告别,宁生将头伸了出来,告诉老师,“谢谢……谢谢……”
父母告诉他,当年实在迫不得已,现在家里条件好些了,却没有精力再生孩子了。由于那次送走宁生回来,家人始终自责着,去过山上偷偷看过宁生,后来听说老和尚死了,就再也没见到孩子。
他们激动地告诉宁生,自己是多么愧疚,可是懂事的宁生只是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说:“爹、妈。我懂……我都懂……”
晚饭很丰盛,宁生帮着父母收拾完了餐桌后,去了他们给他腾出的房间。宁生看见儿时的棉被与襁褓,还有一些玩具与木床一下子说不出话。
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可嘴角却挂起了微笑。宁生知道,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他再也不怕自己被命运捉弄了。
疲累在他的身上化成了笑容
步伐节奏开始不那么沉重
轻轻旋转着夏天地面闷热的晚风
平凡或特别笨拙或聪明相同
他从不担心自己被世界折磨
甜蜜的负荷是他最大依托
谁谁谁和老
文/谢添
奶奶很老了,八十多岁。放假那天,哥哥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奶奶身子出了点毛病。我正在敲打键盘的手停顿下来,键盘上耐听的凹凸声一下子消散。我惊愕地看着哥哥,穿着鲜亮端庄的西服的哥哥脸上有些许阴沉,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们快去看望奶奶吧。
奶奶很老了,八十多岁。但她始终坚持一个人生活在老家——曾是一个尚算宽敞的四合院,但后来有些旧房屋拆开以后在空地上栽了不少植物,于是老家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园子。园子里有鸟语花香,周围也爬满了可做药引的蓊郁植物。奶奶居住在西北角落里的小屋里,屋子头顶上架着整饬的暗灰色瓦片,像一只休憩的鸟身上收敛起来静养的一片片羽毛。有盛水的盘子长久陈放在瓦缝的正下方。阳光偶尔从那里钻进来,就能看见那个空间里的尘埃围绕着小光柱旋转,飘浮不定。
奶奶很多时候是聆听着盘子的水面上的涟漪滴答滴答的声音,一边幽幽地念叨着,一边打发日子。去年我的手表坏了,送到钟表师傅那里修理,那个时候刚好是暗无天日地复习的初三,钟表师傅告诉我说,“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其实也是时间的声音。
这江南总是多雨的季节。哥哥开车载着我驶往老家。玻璃窗上贴着蒙蒙细雨丝,窗外日渐繁荣的小镇抓紧机遇和时间努力燃烧着它们的色彩斑斓。我问哥哥,奶奶病得严重吗?哥哥简略地摇一摇头表示不知道,双手还是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目光直勾勾地注视前方。
三分钟后,终于回到童年时代熟稔的老家。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在老家附近的小学上学,我们俩晚上就睡在奶奶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两张残旧的木床,我们的床挨着奶奶的床。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和奶奶睡同一张床,因为躺在她身边,我会很容易就安心入睡,不像大手大脚的哥哥,躺下不一会儿就粗声打起鼻鼾。可奶奶不让,她总是用吓唬的神色对着我说,老人是不可以和小孩子一起睡觉的。却又一直不肯告诉我原因。我依旧偷偷爬上奶奶的床上睡觉——那是一个永远舒适温暖的地方,奶奶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拗不过我,侧过脸背对着我沉默地酣眠。这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率先下车,盯着地面斑驳的石板仔细地走在前面。坐在凳子上的奶奶脸上布满皱纹,处处耕耘着深深浅浅的沟壑。眼皮低垂,眼睛里竭力地放出黯淡的光。她微仰着头,静静期待地看着我们两个人走近。我知道在这么远的地方她是认不出我们的,只不过是模糊地感觉到两个人的身影。平时偶尔会有上了年纪的人来这个园子里寻一些药草回去,然后顺便走进屋子去和奶奶搭讪。老人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那时空寂的屋子就会升起一股盎然的生气。
奶奶习惯性地问:“想找些什么草药呢,我这腿早已不好使了,我指给你去摘。”听见这话后我心一酸,默不做声,继续向奶奶走去。哥哥高大的身影在背后覆盖了我。奶奶先是认出哥哥来,露出一个苍老的笑容,重复地问,是小徽吗?是小徽吗?哥哥洪亮地应了一声,横梁上的灰尘颤动得一点点落下。我越来越接近奶奶,奶奶疑惑地蜷缩起眉头,问:这个是……
小填。你是小填。
奶奶的左手忽然抓紧我的手,重焕笑容说。
我难过地握紧奶奶干瘪瘦小的手,像几根被刀锋削过的竹筷。“小时候太宠你了,你看你还是长不大的样子,这么瘦……”奶奶说罢艰难地举起左手想要抚摸我的额头。我明白奶奶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后来从一些伙伴的口中隐约知道,晚上老人和小孩一起睡觉的话,老人会不自觉地像鬼魂一样吸掉小孩子身上的精气,小孩子就会失去往日的光泽,变得孱弱,再也长不大。如此封建迷信的说法却没有告诉我,这样子奶奶会不会因此而变得长寿,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宁愿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直留在奶奶身边。
奶奶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长大,却不知道孩子快快长大的同时,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我低俯下身子去让奶奶够着我的额头。我才发现奶奶的右手有两根手指静止着,没有任何动弹。
哥哥在旁边的凳子坐下来,开口问:奶奶,你哪里不舒服?还好吗?
奶奶十分小心地抬起右手,一脸平静地说,这个手,后面的两根手指不能动了。奶奶的嘴巴深沉地开裂,牙齿咬着,已经很用力了,但是两根手指仍旧像沉没于水底的小石头,安宁地躺在掌心内,再也不能向上伸展。
“喔,这样——我回去多买点补品给你吃,你多一点运动就能好了……”哥哥自欺欺人地说。
奶奶迟疑一下,刚想要说些什么,哥哥的手机热闹地响起来——哥哥朝那头不耐烦地说:什么?材料又升价了?我现在就回去。等等,等等……
奶奶适时地补充说:“小徽,你先回去,忙你的生意吧。你照顾好你自己,我很好,别担心我。”
然后哥哥拍一拍我的肩膀,没有声音地说:你留下来陪奶奶,我先走了。他对奶奶嘱咐了一些话语,匆促地别过脸去往外走。此时外面闯进来了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地看着奶奶落寞的脸,哥哥年轻的身影痉挛般消失在细雨朦胧中。奶奶开口问她,想采些什么草药呢?我兀自挽起奶奶的右手,手背上被时光侵蚀过变得焦黄的皮肤像塑料薄膜般透明,我仿佛看见了里面的血肉,和毛皮下白花花的骨头。我无助地意识到我只能拥有从我降临至此的十七年时间去接受奶奶备至的关怀,我却在目睹着奶奶一天一天衰老,一点一点变得不能活动。她于我,是十七年,我于她,是她的一生。
“哎呀,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来是想要采什么药啦……”头发花白,驼背垂肩的老太太摩挲着脑袋,无可奈何地说。奶奶身上的某些神经仍旧能够幸运地触动,于是她笑起来,面容和菩萨一样慈祥。老太太也赔笑起来,然后把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问;这个是……你的孙子吗?
“是啊,我的小孙子,小填。”奶奶自豪地说。
老太太忽然激动起来,摁住我的双肩,临摹般比画着我过去的身影,说:“啊——都这么大了,以前抱你的时候才这么小的……唉,时间过得真快。末了,老太太感慨说,脸上的皱纹像衣服一样烫得出奇的平整。
“是啊,再过些年我都要走了,只要孩子们能好好地生活着,那就好了。”奶奶安详地说着,静穆得和那两根证明了时间的手指一样。我仿佛觉得这一句话是一句呓语,让人倒在一个崩溃的梦境里。
老太太安慰奶奶说:“才别想那些!现在孩子对你好,你就别像以前那样吝惜了!要接受!……好啦,我去园子里看看,兴许无意之中我又记得了要找些什么草药回家了。”她又走了,带着一些自己的希望钻进园子里。
坐在身旁的我把两个手心的温暖向奶奶的右手覆拢,犹如关上了一道冰冷的门。牛毛般的雨丝还在不厌倦地在飘落。屋顶上的瓦片窸窸窣窣地松动,我想是雨水像一条蚯蚓游过。
我和奶奶都没有言语,好久好久,屋子里回复了往日一般的静悄悄。
外面雪白的世界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我回去啦,我还是不记得了……”奶奶会意地颔首一笑。我打开手机,白色的光照在我茫然的脸上,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看不清楚奶奶的面容,奶奶吩咐我说:你该回家去了。于是我站起来,拍抖着身上的衣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没有任何形式的道别。
外面的世界里,雨丝落在我脸上,柔柔的,疼疼的。没有重量得像花絮一样,播放在人走场空的电影院。长长的车流,匆匆的人流,我又看见了刚才的老太太了。她似乎又再也认不出我来了,只是看见她和我擦身而过返回在原来的路上,夹着一些小小的兴奋念叨着:“我记得那种药草了!现在就去摘回来给我的孙子,用猪心肺一起煲汤给他喝……”
突然收到这样一条信息——
发信人:哥哥
内容:小填,我一点也不敢过分注视这老去的奶奶。
怎么回事,我问自己:哥哥是谁?奶奶是谁?我是谁?什么是老?
守夜人
文/王苏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