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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不可能在乎的声音 (1)

你不可能在乎的声音

文/陈徐青

破碎的是这千疮百孔的生命,照射进来的却是阳光的温暖。所有的磨难与贫瘠都不是空旷而虚无的煎熬,而是一场关于重生的浩大的交响曲。

十几年前的一个冷雨夜里,男人赤着脚推着拉货的木板车,将临产的女人送往镇上的产房。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了男人匆匆的脚印和车轮轧过的痕迹,蜿蜒曲折。男人的脚被磨破了,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妻子的临产仿佛给了他无限的希冀,与对未来美好的遐想,巨大的喜悦包裹起了他们所有的辛酸与忍耐。

窗外泛起了一丝白色,天似乎快亮了。男人抽着烟来回踱步,搀杂着喜悦、担忧和许多不可名状的心情,看起来惴惴不安。他故意发出一些声响,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孤单。

护士接生的程序流程几乎是一样的,机械化地迎接所有生命的到来。她们从产妇身体里抽离出另一个生命,简单地清理完孩子的身体后,拎起小家伙的身体用力抽打一下屁股,那一声嘹亮的哭声就是所有父母的希望。

雨还未停,雾水模糊了窗户,护士脸色惨白地抱着这个孩子,心有余悸地转身对另一个护士说:“是个畸形的孩子。”孩子双眼紧闭,他的呼吸非常平稳。护士的巴掌一次次地落在他粉嫩的臀部上,可他始终不哭,只是微微地皱起稀疏的眉毛,对这个世界迎接他的方式表示不满。

男人和女人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吓坏了——没有头发与眼皮,只有稀疏的眉毛,两只小手上各有六只手指,身体扭动起来十分奇怪,还时常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他们想到自己痛苦的一生,不禁泪如雨下。

他们哭了很久,终究还是决定在孩子断奶后将他抛弃——他们觉得孩子的降临是莫大的耻辱与锥心泣血的疼痛。

这是个没有风的早晨,乡里关于畸形儿的传言早就家喻户晓了,他们背地里骂得很难听,有人说是女人不干净,在怀孕的时候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的人则说是姓陈的一家造孽,被鬼神惩罚。

男人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大发雷霆。有一次妻子不在家,他喝醉了酒后发现了孩子,他粗鲁地将孩子举起,打算摔死这个所有悲伤的来源。

但他还是下不了手,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重的叹息。

夜幕很快压了下来,昏暗的油灯消耗殆尽。斑驳的墙上映出了一家人的背影,也放大了所有的难过与悲戚。

“孩子他爹,你说怎么办啊?他都长得那么大了。”身为母亲的她其实心里是最难过的,十月怀胎的辛苦一下涌了上来。

“怎么办?他妈的我能怎么办!你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男人恶狠狠地说。

“你怎么这样!我是那种人吗?早知道就不嫁给你了……”女人说着说着就呜咽了起来,她感觉一阵眩晕。

“算了算了,都是我们作孽。明天一早趁大伙还没起床,把他放去山上的破庙吧!听说镇上有个老师被那里的和尚点化过,再说了咱不是信佛嘛,只有如此了……”

这是孩子留在自家的最后一天,可他还是那么安静,没有留恋亦无伤悲。

他甚至没留下自己的姓名。

没有预兆地,孩子开始呜咽起来,烦躁地用小腿蹬着父母为他制作的“床”,然后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像一首伤心的离歌,随后他的眼角渗出了一行眼泪。孩子张牙舞爪地伸出畸形的手,面孔扭曲——像一个小恶魔。

没有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很快地被清晨的喧嚣淹没下去。新的一天如期而至,世界从不会为谁而停下脚步。

女人用襁褓包裹住了婴儿,放进了男人后背的竹筐里。他绕过了繁忙的乡道,走向了崎岖的山路。这一次他的身体被坚硬的岩石划破了,再也没有初当父亲的喜悦了,巨大的悲戚笼罩过来。他一个踉跄,差点跌下山去。

他心有余悸地苦叹了一声,“娃啊,造孽。”然后继续攀爬起来,消失在茫茫的烟雾中。后背上的重量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沉重,他狠下心告诉自己,不可以对这个畸形儿留恋,否则祸害的将是整个家。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到达了破庙的门口,男人甩下竹筐后大叫一声“有贼啊!”然后转身躲进附近隐蔽的地方,窥视起寺内的动静,眼里一阵模糊,噙满了泪花。

人在极度的贫苦与磨难中往往呈现得出抵抗的姿态,只有在被幸福与突如其来的悲伤形成的巨大落差里,才会感到那么的无所适从,悲从中来。

老人佝偻着背,衣衫褴褛地走了出来,打开了虚掩着的门,脸上黯淡无光,尽是沧桑,并且刻满了对命运的妥协与长年的孤单。

他拾起婴儿,试探了一下孩子的呼吸,然后环顾四周,确认是被其父母丢弃后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决定收留孩子。

人们似乎发现老僧的脸上有了藏匿许久的微笑,他们知道这一切都因为这个来路不明的小怪物——哦不,是宁生。这是老僧为他取的名字,因为这个孩子出奇地安静,从不哭闹,他也希望孩子可以安宁地度过坎坷的命运。

时间如水一般流过,岁月的年轮留下了生命的萌芽,开出了奇异的花朵,繁荣了一季又一季的春天。

老僧不爱多说话,却总爱对宁生唠叨,每次都是追着顽皮的宁生要他好好学习,教他识字,矫正他的语言障碍。宁生没耐心了便支支吾吾地说:“爷爷……不……不要。”

宁生从小没父母,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爷爷”。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老僧没有子女,宁生亦无父母。宁生虽有缺陷,但他心里是清楚的,世上没有比爷爷更爱他的人了,这个怪老头就是此生的依靠。

宁生记得老人第一次打他的时候老泪纵横的样子,让他心酸不已,可他不敢哭,他怕老僧看见自己的泪水后更加伤心。

六岁的时候,宁生躲在门口看别的小朋友玩弹珠,那是个透明的小球,碰撞的声音让小宁心生羡慕,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宁生找到了一颗破碎的小珠子,是孩子们玩剩下的,他却如获至宝地收藏了起来,趁老僧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后院玩了起来,十二根手指的小手艰难地曲伸着,那是他第一次用双手触碰到幸福,幸福瞬间在心中膨胀开来,宁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忘记了自己是个被排斥的怪物。

若是把所有的不幸比做一条蜿蜒的河流,那么宁生的遭遇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宁生至今忘不了那只缺了一块玻璃的弹珠沿着诡异的路线前进着,他追了上去,然后掉进了一口废弃了很久的枯井。宁生坠了下去,不是很深,却足以把他镶嵌在无垠的黑暗与绝望中。

许久后,老人回到寺中却不见宁生的踪影,着急地寻找了起来。最后发现在后园里落下了一只草鞋,是老人为宁生亲手编的。

“宁生啊……我的孩子,你在不在下面!”老人心急如焚。

“唔……”宁生只能尽力发出声响,老人能听懂,关于他的一切,老人都懂。

老僧将他身上披了一辈子的袈裟缠了起来,将宁生从井底拉了出来,此时的他哪里还顾得上他一生的功德所换来的袈裟,他只知道,决不可以失去宁生。

宁生只是一个畸形儿的名字,却是老僧一生的全部。

宁生记得自那以后,老僧将他关了起来,他再也不愿让年幼的孩子再去冒险了,他更不愿失去宁生。宁生自知惭愧,甘愿受惩罚,老人枯藤般的手一次次地拍落在他身上,宁生转过头看见老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疾风中的灯火一样摇摇欲坠。

宁生不敢哭,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声音都会深深地触动老人干涸的心田。

后背的肿痛让宁生难以入眠,他半夜爬了起来想去茅房,却看见老人倚靠着破烂的木门低吟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双眼迷离空洞,他大概是在思念故乡或者亲人了吧,宁生这样告诉自己。后来这首诗成了儿童时代的宁生最耳熟能详的唐诗。

老僧死前得了严重的肺痨,常常咳血,每一次都是趁宁生不在的时候用废弃的粗布擦去暗红色的血液,生怕被宁生看见自己垂垂老矣、风烛残年的样子。可他终究还是孤独了一生,死的时候依然没能见到宁生。

他离开的时候甚至没留下姓名,谁都不知道老僧是谁,只有宁生知道,这是生命的传承与延续。

宁生听说当地的一种草药可以减轻肺病的折磨,于是他把老人给他的零用钱全拿了出来,他恳求老板卖给他一些,可是换来的只是一句:“钱不够就别想买到,不然就去半山腰采吧,小怪物。”

被白了几眼后,宁生决定瞒着爷爷,翌日天未亮他便背上竹篮上路去了。他看见爷爷蜷缩着的背影,仿佛自己也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他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老僧清晨发现宁生不在,着急得咳起了血,这一次是一摊黑色的血,像开放出一朵奇异的花。老人再也无力挣扎,他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了,他只想见宁生最后一面。

“宁生……宁生……”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唤着他一手抚养大的畸形儿。

天快黑的时候,宁生终于爬了回来,他在崎岖的山路半腰采到了药材,往回赶的时候他激动地默念道:“爷爷有救了……有救了……”

年幼的宁生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回家的一幕。老人的手垂在了地上,黑色的血液凝固起来,上面爬满了怪异的小虫,房间里弥漫着尸臭与药材直袭心底的味道。

人们念在老僧做人老实本分,又做过许多善事,就都出了一些钱替他料理后事,送葬的那天也有许多人,宁生跟着人群无助地哭了起来,那种嘈杂与悲伤的感觉把宁生打垮了,他干脆坐在了地上暴躁地发泄着。

镇上赶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戴着眼镜,穿得很朴素。他自称受过老人的点化后走上了正途,做了镇上的小学老师。得知宁生的事情后,他抚摩着孩子的脑袋说:“愿意来上学么孩子?”宁生不语,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

“可不要让你爷爷失望哦。”他坚定的眼神看着宁生。

“唔……”宁生疯了一样点着头,他想到爷爷追着让自己学知识的样子,想也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开学前宁生搬去了郑老师的家里。那天晚上宁生去了坟上给老人磕了头,那是一座色彩单调的土山,但是在宁生心里,那是一座无限雄伟的山。他磕头的力气非常大,每一声撞击地面的声音都是对老人的感激。

郑老师是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从前因为赌博弄得倾家荡产,妻子带着两个女儿改嫁,从此杳无音信。郑老师想过轻生,被宁生的爷爷拉住,并且点化了他,后来他去了学校当老师。

“好好生活吧,我们每个人都是有使命的。”宁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宁生十分感激郑老师,他不仅上课十分认真,晚上还给他开小灶,教会宁生最基本的加减乘除还有唐诗宋词。可是宁生并不快乐,同学都骂他是怪物,他没有头发没有眼皮,却有着让人不安的十二根手指。

调皮的男生永远捉弄他,在他的座位上涂满胶水,在他的水杯里撒尿,甚至在他上厕所的时候被人推进肮脏的粪池……

郑老师都知道,可他只能告诉宁生,屈辱是你迈向成长的第一步。

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宁生都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回想起同学们罪恶的双手和匪夷所思的行为,自己是多么痛不欲生。命运总是吝啬着回报,从不肯给予我们等价的付出。宁生想起了自己落入枯井的时候抬头看见爷爷的那一幕,温暖地笑了出来。

梦里他看见了爷爷,穿着破烂的袈裟,把宁生架在宽厚的肩膀上告诉他,“宁生,我们回家了。”

宁生渐渐成长了,嘴角长出了毛茸茸的胡子,声音变得沉闷而沙哑,常常在梦里看见自己喜欢的小女孩,是后桌一个安静的女孩子,会为宁生打抱不平,会分给宁生半块橡皮,甚至会在宁生烦躁的时候轻轻安抚他的情绪。无法名状的情愫渐渐发芽在宁生的青春期,他们一起慢慢长大了。

宁生成绩并不好,可他认真努力也算可以挤进中等水平,可自从换到雯雯前面后,他上课开始心不在焉,常常会转过头看认真上课的雯雯。

善良懂事的农村女孩,黝黑的皮肤和洁白的牙齿,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美丽,脑袋上的小辫子在风中轻轻摇曳,这样的画面刻在了十五岁的宁生心里。

毕业班的功课很紧张,班主任郑老师让雯雯帮困宁生,希望他们都能顺利考上省城里的高中。宁生听得很认真,他看见女孩字迹清秀的笔记本,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希望可以和她上一个高中,无论面临的将是排斥或者鄙夷。

“雯雯……唔……你会不会讨厌我……”宁生在自习课上悄悄地问她。

“怎么会啊,你善良淳朴,做人又特别正直!”女孩笑了起来。

“可我是个怪物……比你们多了两根手指……”宁生惭愧地低下了头。

“宁生,你听过女娲造人的故事吗?上天不是对谁都公平的,但至少他们赐予了你别人所没有的东西呢,你可以干很多事嘛,不是么?”雯雯露出了小酒窝,看起来很温暖。

“唔……谢谢……”宁生确定自己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善良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