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与妻子弹琴时,表情永远是慈爱的,像是面对着一盆花、一片景,眼睛里的温柔是说也说不尽的,眼睛里的爱也是轻轻缓缓细水长流的。小曼在远处张望着,只觉得在他深棕的瞳孔的力量下,是任凭千峰万峦也化为溪流潺潺,浪涛翻涌也变作玉蝶双双的,那力量是几世几劫千回百转都存而不灭的,更不必说销蚀女人的柔媚风情。
只是那双眼睛望着的,却不是她。
他们弹的是《万福玛利亚》,曲调悠扬,那音符也是在爱里浸过的,飘飘然的,在温热的空气中也不知所以了。他们配合得又那么默契,沧海桑田都携手挨过了似的,他们的手在白象牙的琴键上来回地游动,烛影一样摇曳的,小曼的眼睛隔了水雾般地模糊了。那两双手也渐渐叠合为一双,再分开成两双。明明是纠缠不清的图景,看到小曼的眼里,却是支离破碎续也续不起来的。音乐是好端端的音乐,荡在小曼心里,却也平添了十二分的凄凉,教人怅怅然的了。
日后小曼就懒怠着出门了。家里的窗帘也缓缓地给放了下来,阴阴郁郁的。时间藏在了影子里,成了某种藤蔓一样的东西,兀自生长着。它瑟缩在墙壁里,空茫得如一张白绢,却抖一抖都是要落灰的。窗外的笑声都是隔着好几层的,她没有仔细听,却觉得所有的暧昧不清都是威廉和他妻子的,心里更是说不清的难过。
没有小曼的落燕坡是少了几点风情的,但风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细细碎碎,见缝插针,有与没有一个样的:花草还是红的绿的花草,只是采摘它们的双手没了;砖墙还是古旧泛黄的砖墙,只是在上面划出印痕的发卡没了;秋风还是瑟瑟的秋风,只是被吹得呼啦呼啦作响的裙摆没了。
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有人是会抬头望上一眼的。数不清的玻璃反着刺目的光,小曼家里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子,是炫目中的一个暗,好像众多珠宝钻石捧起来的一朵花,颜色是暗红的,香气却是独有的,是华彩绚丽中的一个过渡,教人神清气爽的,也说不明究竟是谁给谁作了陪衬。那窗帘是红底碎花的,远看倒真是像朵玫瑰。秋风一吹,也是要摆荡两三下的。跟着悸动的,是帘子后面小曼惶惶未安的心。
威廉晚些的时候打电话来,铃声长长的,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撩拨人心似的,小曼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过去接起来,却没什么说话的心情了,淡淡地谈上几句,无关紧要的,后来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只听到电话那头他微微的喘息声。尽管这样,也都是不挂断电话的,不知道是舍不得还是怎么,就任凭着钟摆无休无止地往复,表盘上的指针一圈接一圈地划过。一直到天都下起了雨,哗啦哗啦地打在叶子上的,是眼泪一样的东西,微凉的,从肩头滑落到掌心,接连不断,思念一样的。过一会儿雨就不安分了,变成瓢泼一般的,风也过来凑份子,道旁树的枝叶呼呼啦啦地响,集聚了千般万种的委屈,要一并喊出声来似的。窗帘湿得不成样子,缩成一团,小曼也不忍放下听筒去关好窗户,尽管在万物的叫嚣声中,连威廉的喘息声都是听不到的了。但独独地握着那听筒,两个人就好像是连在一块儿,即便未见也在眼前似的。
最后狂乱逐渐缓和,阳光从重新显露的窗子照射进来,是被凌辱过的薄薄的阳光,楚楚动人的。
小曼赶忙握紧听筒:威廉,在不知什么时候,他挂断了电话。
在那个雨天里,小轿车驶过转弯处时,撞到了一个女人。警察砰砰地敲响家门,威廉撂下电话迎他们进来。
然后他知道:他妻子死了。
小曼是会下蛊的。
威廉再见小曼的时候,已经是深秋。落燕坡的秋天不是多么冷,名不正言不顺似的,风也是打着转儿,一拨一拨贴到心上去的,吹得人空落落的,好像千般万般的好时光一股脑地就都去了,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凉风,抓也抓不住的,吹走了年华似的。落燕坡的树是耐不住寂寞、终年常青的,怕被人遗忘了似的。威廉从绿荫下走过的时候就禁不住地想:叶子还没落呢,人倒先没了。
深秋里的落燕坡是最怕人的,长风一吹,角角落落都是怀旧。被砍倒的树,裸露出细细密密的年轮,是一环扣住一环的古老;池塘里波波折折的,是细水长流的古老;弄口缄默的大石,是有苦难言的古老。威廉就从那些镌刻了的年华中间走过,心都碎成了几瓣几瓣的。
落燕坡是古色古香的,是奢华世界里的一个明净,这明净也是中规中距、毫不大意的,是构图里的平衡,成双成对的。路边的长椅,是坐两个人的,威廉和妻子在那里望过夕阳;青砖的院墙,是开了两扇门的,妻子从另一扇钻过去,就以为他找不到她了;废弃的城楼也是两座两座的,妻子站在长街那头的钟楼上朝这头招手,他就在这头的鼓楼上对她微笑,不言自明的。落燕坡要的就是这十全十美,成双不成单的,街上走过的人,也是新一对老一对,热切一对隔阂一对,走马灯似的,却长长久久络绎不绝的。这十全十美也不是宽广大气的,不是牡丹玫瑰一齐开的那种艳,这圆满是浓缩了的,上不了厅堂,但绝对是日常的图景,热闹是两个人的小热闹,双双对对的,足够化解寂寞,还掺着一股子柔情在里面,倒不像门庭若市那样的大欢愉,人多了,反而要心生龃龉。
威廉一路地挨下来,眼里尽是双双对对、对对双双的景致,也都是些故人故事的东西,类似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阳光难得明媚,刺目地照下来,那光束也是成对成对的。他低下头望一望,满世界的两两双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是孤零零的一个。
望得久了,再抬起头来,眼前就生出了些光影样的东西,只觉得树也不是原来的树,花也不是旧时的花了。威廉脑中就蹦出了一行中国诗,是妻子教他念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诗是好诗,当初学的时候,怎承想就把结局也一字一顿地给读出来了呢。
小曼把门打开,威廉奔进来就坐到床上,那也不是坐,分明是跌在了那里。他不看小曼,也不说话,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满心满意的凄惶和哀绝都是看不出来的。小曼望着他木然的脸,也不敢言语,只是起身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水来。他也不喝,仍旧呆呆的,像个衰朽的偶人。
她就陪着他坐下来,生怕弄出什么响动似的,小心翼翼的。窗外的云又集聚起来,纠缠不清的,整个天空都被它们的暗灰给玷污了。屋里格外的静,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也被无限地放大,却因着是隔了层玻璃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屋里的人听着,也是扭曲了的哀号,隐着悲凄,声声都要见血的。
直到最后光也没有了,鸟也没有了,雨点哗哗地砸下来,给玻璃刷上几道泪痕,也是成双的,清明澄澈,一落千丈的感觉。
小曼说:“下雨了。”威廉就转过身来突然地拥抱住她,依然是缄默的,只有那个拥抱,恨不得贴心贴肺似的,时间也给撩拨了,千秋万载也只当是弹指一瞬的。
后来小曼想,或许他只是把她当做安慰的。不过,随即她又觉得,做安慰品也好,什么都好,怎样都比一无所得强得多。
威廉拥抱着她,心是悲痛欲裂的心,千言万语也道不明的,她在他怀里,也是辛酸了又辛酸,动辄就要掉下泪来的。他们合着窗外黑得彻心彻肺的天作背景,各自心里的绝望自然是又添了一层的。
小曼的痛倒不是因为忏悔。她对下蛊这类的事,向来是没什么特殊感觉的。
父亲原来曾经说,写故事就如施法和下蛊。法术是好的,蛊却不怎么样。如此一来,我们给中意的人物施法,绊脚的角色下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小曼一直都清楚自己是在写故事的,神奇的法术和蛊,其实仅仅是作者手里握着的、决定角色生死命运的笔而已。可是她不小心地,爱上自己写的人物了。
法术和蛊她使用了太多回,用得多了,就成了一种障眼法,蒙住的,还只能是自己的眼。快乐的时候,她就用笔尖将威廉召唤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快乐就复制成了两份,是数也数不完、笑也笑不够的。可是乐着乐着就变了味道,从幻想中回过神了,那快乐又叠成一个,最后连一个都灰下去暗下去了。即便这样仍是舍不得不写的,依然止不住地笑,那笑里都是带着泪花的。
寂寞的时候也会叫威廉过来。他们就坐在床沿上,有时候互相拥着,有时候又互不关己的。他们看朝阳,看落日,看对面楼上的爬山虎,看一切可见的东西。有的时候凝视对方,都是缄默,欲说还休的样子,就只能互相厮守着,寂寞也是不成单只成双的,变作了两个人的惆怅。
落燕坡的秋日确实只能是惆怅的,仿佛只有长长的悲苦才能打发瑟瑟缩缩的时光似的,这悲苦也好像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他们又是只好相伴的:他是故事中的人物,身不由己的;她又被自己编的故事所累,只得听天由命的。所以他们的相守,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就是她的心痛所在,她一头钻进故事里,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虚无,还是妄图在假中掺进一丝更假,到最后真也变为了假,那假更是假上加假、假中添了花的。墨水在纸上涂得一行一行,掏心掏肺似的,蘸着血泪编成了个繁花似锦,到头来还是只能骗自己,甚至连自己都是欺瞒不过的,欣怡了许久,仔细一想,便更是痛也痛不完的。
有的时候是会疑惑的,为什么就这样都不肯完结这个故事呢。小曼在窗户边上向外望,阳光照射到地面,万事万物都投下了影子,成双成对、珠联璧合的,那影子是明亮世界的另一半。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老是一半一半的,阴一半,阳一半;动一半,静一半;春华一半,秋实一半;对是一半,错就是另一半。白是黑的一半,黑是淡的一半;你若是他的一半,把他的另一半拎出来,就不定要牵扯出多少个她还是他了。它们明争暗斗纠缠不清的,都是百般无奈,无头公案似的,恨不得当下就杀出个你死我活的。就这样才形成了稳固中的最稳固,太极一样,盈满则缺,缺尽则盈,周而往复。
那么作者和写作之间,是否也如此呢?你不控制它,它就要制伏你。可世间千百的人和事,谁又不是被控制的呢?威廉是小曼写好的人物,小曼自己呢?她想着,或许自己也是某人故事里的她她她呢。写作这样风靡的时代,谁又敢说谁是真谁是假呢?思来想去,还就只有“痛”这一样东西是可感可知的。
那么若是活在故事之外、幻觉之外,是不是可以不痛了呢?
终究,清晨还是那个清晨,威廉提着大件的西服去往干洗店,他来得早了,却浑然不觉似的,投身在街头街尾的沉寂中。他宽大的红色背心,是淡灰中的一点人气,叫人心头一动的。
“让他看到我吧。”小曼在弄堂另一角上施了法术。他就真的望见了她,微笑里的默契几乎是流淌的,他招呼她到身边来。
她朝前走去,树上的白色小花掉下来落在衣领上,合着周围的空明,那香气也是淡淡清清,矜持里透露着惊喜的风情的。只是那香也是一时的,玉一样的长相没多少时候就泛黄了,气味也烟消云散。小曼心里就直直地犯恨:那盛开的是梦,凋零的才是真。故事那是梦中的梦,把自己编得拥有万般风情,可以缭乱人心似的,其实才真真的是虚妄。像是对月独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明明都是一场空,却还期许着花好月圆、长聚不散的。想到这里,小曼的心已是灰了大半。
后来她停住,走到路旁的长椅上坐下,这一坐让她轻松了不少,好像千斤万斤的担子都卸下来了一样,也是这一坐使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是经过了怎样的跋涉。后来她想,再多再好的故事归结到一块,也仍旧不是生活。生活,是由不得你施法和下蛊的。
她望向的远处是威廉的笑,那慈爱是融化了所有的时光的,那柔情也有点蚀骨的意思,顺着秋风荡漾过来,却只是给她的辛酸添上一层又一层。再也没有个这么好的人儿了,小曼想着,自己也是天地间的一个失败,漂来荡去的,爱上的还是个假人。
鸽子从顺着人家楼顶蔓延下来的爬山虎上扯掉一片绿叶,那响动是脆生生的,连带整个整个的藤茎都摇荡起来,长痛不息似的,一直,痛到小曼心里。
后记
写这个故事,其实是想提五个问题:
1.作者应当控制写作,还是被写作控制?
2.写作是为满足自己还是满足他人?
3.只为满足自己的写作,是有意义的吗?
4.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5.最后一个:我是小曼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