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弟弟未曾离开过农村,没有看过农村以外的天空。弟弟认识的天空不仅仅是蓝色的,他认识的天空有雄鹰盘旋,绿叶环绕,远山相接,炊烟弥漫。弟弟拥有一双和爸爸同样美丽的大眼睛,受自然的养育,没有沾染过污浊的灰尘,也没有见过肮脏的世界,如同夜晚闪闪发光的玉石,无比明亮,无比纯洁。我想这应该是我最最羡慕他的地方了。
我十六岁的夏天,是我待在故乡最久的一次。记得那年我可以看到棉花成熟时一片白绿相间的田野以及紧挨着田野的电线杆和金黄麦田在风的怀抱下的舞蹈;可以闻到空气里弥漫着各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还听说一条是会注入长江的河流平静地从这里流淌过去,给顽皮的小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在那里我每天的温饱都由叔叔负责,叔叔不敢让我挨饿,所以从早到晚三顿饭菜没有少过一次,而且丰盛的程度不亚于城市。
阳光明媚的一天,叔叔要下田干活,中午抽不出时间及时为我准备饭菜,便叫弟弟煮点稀饭给我先吃着。他告诉我,你弟弟在东村的麦田里玩耍。后来,我骑着自行车到东村找弟弟,沿途遇见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风景。长长的栅栏,红砖砌成的房子,果实累累的梨树在此构成一幅瑰丽的画卷。炊烟从我的眼前袅袅升起,水牛从我身边缓缓经过,我扑哧一声笑了,险些翻车。然后,我看见许多农民手拿镰刀锄头从田里回来,他们结伴而行,谈天说地,透过他们淳朴的笑容,我深深的体会到什么叫做真实,什么才是价值。
十分钟后,我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找到了弟弟。这里是一个田园风景广袤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麦田铺展在我的面前,一束束金黄的麦秆如同一个个守望秀丽的修士,虔诚地仰望天空,而又有时弯下腰,仿佛在迎接远方来的贵宾。我锁好自行车,走到马路和麦田间的小溪旁,感到这个地方拥有的阳光格外地温暖人心。那些风儿吹乱了我的头发,然后匆匆地往麦田上面跑去,奔向了世界的尽头。我顺势把头发扎成马尾辫,咬紧嘴唇。
我看见弟弟的时候,他正打着赤脚在麦田放风筝,跟一个农村小女孩玩耍。两人并没有发现我,欢快地在无边无际的麦浪中追逐、嬉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味道,混同湿润的黑色泥土吞吐的清新空气,宛如一道划破天边的彩虹,在麦田的上空绚烂耀眼。那个小女孩比弟弟稍矮一点,看她趴在弟弟肩上的样子,疲倦的样子,温柔的样子,我有种想流泪的感觉。而天真烂漫的弟弟会了解小女孩的心思吗?弟弟嘟着嘴一心的在摆弄他的风筝,突然又加快步伐,连带喊叫,撕心裂肺地喊叫,如疾风穿过四散开来的麦秆,蹦蹦跳跳直到累了才再次停下,然后又跑起来,反复无数次。
风筝断线的时候,弟弟痛哭,蹲在麦田里痛哭,但风筝并没有同情他,没有眷恋地随风飘向了天涯海角。不忍心弟弟难过,小女孩在目送风筝远去之后蹲在他的跟前,静静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水,然后亲吻他的脸颊。风呼呼地从麦田一扫而过,麦浪甜蜜地向他们涌动,沙沙作响。
我体会到麦田象征故乡的唯美,浪漫在这里是低调的,诗情画意在这里是浅显的。我抬头望着那道幸福的彩虹,泪流满面。然而这不是悲伤的泪水,是为纪念故乡所流,因为有你,我的弟弟,我的骄傲。
晚上,饭后。弟弟一声不吭地坐在院子的梧桐树下。星光璀璨,我微笑地走到他的身边,我说,在想什么哪。
我的风筝。弟弟忧伤地说。
你很喜欢风筝吗?
是的。
那好,姐姐告诉你,姐姐要高考了,等我考上大学。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考上大学的话我就可以拿奖学金给你买风筝,怎么样,祝福姐姐吧。
真的?弟弟终于舒开笑脸。
我向你许诺,两年后,一定送给你世界上最漂亮的风筝。
一个月后,我带着这个诺言回归城市。
那天,爸妈准时到火车站接我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爸妈就向我询问弟弟的情况。我告诉他们,弟弟现在生活得很好,很健康。爸妈释然。他们不会觉得心安,我心里这样想着。我知道,他们的眼神很迷茫,迷茫到了把我快高三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高三开始以后,我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去年一本重点大学的分数线上,能谈得来的朋友也同样优秀,却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寂寞而容易忧伤的人,变得喜欢漫天飞雪的日子,街景楼房让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使窗外明亮耀眼,而阳光散淡,失去温度似的抚摸着世界。这样持续了几天,雪终结成冰,裹住大地的一切,而屋顶原有的皑皑白雪已残缺不齐,零零碎碎。
小艾是我的同桌,偏爱蓝色,那种放纵不拘的天蓝。她所穿戴的衣物尽是天蓝色的,偶尔精心打扮后对我的视觉可以说是美的享受。我天天都会和她聊天,但说得较少。我们都喜欢浪漫而轻快的音乐,都喜欢阴郁而缓慢抒情的文字。
她告诉我,我真的很想安安静静读完高三,可是我的妈妈患了重病每天都要躺在医院,爸爸又在外地办一件对他前途很有帮助的事情,弄得心情已经没有办法再让我坚持读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爸真的很自私,就知道寄钱回来,一封书信都没有写过,打电话也都是说些他获得了怎么怎么样的机会,从来没有关心我们死活的意思。
她和我一样每天上晚自习上到十点多钟才回家。不,她不是回家,而是去医院陪她的母亲,趴在病床的棉被上睡觉,一直睡到天亮。很多时候,我觉得她和我的弟弟一样孤单。夜晚满天繁星不见月光,如同随着舞曲跳动的明星一眨一眨得十分耀眼的时候,我看到小艾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写功课,一道道印在雪白薄纸上的选择题就好像那窗外一颗颗星星,做对一道题就好像摘下一颗,然后对着它们许愿,什么都会实现。
是的,高三的生活就是这么无味的折腾,但是我们必须这么折腾才会甜蜜。
后来,在高考前几天的日子,我看到小艾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笑容。她说,我真的很可恶,我不应该那样批评我爸。说完之后,我们面朝蓝天,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她回过头望着我,说,谢谢你,在我高三的日子里陪我谈天说地,是你让我知道不能轻言放弃的意义,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吧。
突如其来的感动,像口含一片鲜润的花瓣,香醇的味道会在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弥漫开来。我说,其实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好朋友,就像姐妹一样。
我高考意外落榜后,感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那么的天真。我抬头看着苍白的天空,那些梧桐枝叶流浪的天空,我想起了弟弟,那个骄傲。原来过去的努力在梦想面前如此无力,我躲避所有人孱弱地哭泣,流着如同珍珠般昂贵的眼泪,然而,如今毫无价值可言。
知道落榜的那天,我控制不住悲愤的心情,发了疯一样的在家里扯书柜里的书和摔玻璃物品。妈妈一心想制止我过激的行为,却也只能像小孩子一样蹲在一旁哭泣。她打电话给爸爸,说了我恶劣的情况,哽咽的声音如同冬日里漫山遍野的冰雪在一点一滴的融化,流成一条河,汹涌澎湃。而我用力摔烂一个花瓶的时候,花瓶刹那间碎成一块块锋利的瓷片,划过我的双眼,让一切进入了黑暗。
发生,只用了仅仅一秒。
在我变成盲人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回忆故乡的风景,金黄的麦田,以及麦田里放风筝的孩子。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回去过故乡,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弟弟。我曾写信给弟弟,我现在生活在黑暗之中,我不能再实现你的心愿,你一定很恨姐姐对吧,所以我不能再来看望你了,请原谅。
三年里,我好像每天都梦见了天使,因为我不敢梦见弟弟,我真希望会有一个天使替我去爱我的弟弟,让他永远幸福。虽然小艾每天都会来探望我,和我聊天,但是我的脾气还是渐渐变得暴躁。爸妈很奇怪,为什么我三年里过得平平静静,适应期过了反倒变得异常。妈妈有时候会试探地问我,她说,女儿,去公园走走,怎么样?我摇头。她说,去街上吃点小吃?我还是摇头。她说,那晚上去看看花灯吗?我拼了命地摇头,泪水滚滚而落。妈妈顿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她慌张地说,不去不去,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对,原谅妈妈好吗?
后来,一次偶然中,我偷听到爸妈说考虑要不要接弟弟到城市生活。当时,我脆弱的心顿时被击得粉碎,我无法想象弟弟见到我这个样子会有什么反应。第二天,我对小艾说我最近睡不着觉,要她帮我买瓶安眠药来。小艾照我的话去做了。当天夜晚,我便服下整瓶安眠药,然后感到头晕、恶心、胃痛,全身发烫。我没有告诉爸妈,我知道自己真的会死去,却不后悔。
又是一阵黑暗,向我袭来。
我又一次清醒。我是在天堂吗?那为什么天堂会有床、柜子?原来天堂的床单是白色的,柜子上的鲜花是红色的。我突然一阵晕眩,手摸到头发的时候,我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看到阳光了,阳光下的绿柳,绿柳下的情人以及他们灿烂的笑容。
我不但没死,而且眼睛复明了。
爸妈一般到中午才到医院病房探望我。妈妈告诉我,当时是有一个少年来找你,所以妈妈才会发现寻死的你,才及时地……
妈妈泣不成声。
我问,妈妈,我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爸爸说,是那个少年捐给你的。
是么?那个少年是谁?
爸爸摇头,他说,他没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他只说你欠他一个风筝。
听完,我已是泪雨倾盆,不能自已。
列车上。我对那个少年说……我的故事似乎已经结束。
姐姐,你想哭吗?
我含泪点头。
你弟弟一定很幸福,不像我是独生子,真不知道有亲兄弟姐妹是什么滋味。
我说,你也会幸福的。
少年说,姐姐,你应该买了那个电子风筝?我怎么没见带着?
因为那个风筝太显眼,我在上火车之前已经寄到故乡去了。
是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就算我放不到那样的风筝,能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我淡然一笑。
告别列车上的少年,我踏上去故乡的田间小路。路上野花遍地盛开,一直燃烧到无际天边,花丛中有蜻蜓飞过,有蝴蝶嬉戏。我置身其中,心情舒畅极了。我放下行李,在花丛中漫步,风儿无意地掀动我的白色长裙,我弯腰一手按在裙边,一手梳理飘荡的长发,陶醉于花的芬芳馥郁,不知疲倦。然而,我必须马不停蹄地离开这里,我正在赶路。
然后,我路过那久违的麦田,却提前见到了已经长大的弟弟。
弟弟在麦田里,身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们似乎已有心灵的默契,行走时步伐一致,谁都不愿落下谁,远离谁。只不过现在是姑娘扶着弟弟在麦田里行走,他们行走缓慢,脸上却依然保持灿烂的笑容,同麦浪的翻滚都不曾停止。
晚上,又是饭后。我对弟弟说,弟弟,风筝喜欢吗?
喜欢。
那你明天必须和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们的家。
从麦田尽头吹来的风,带走了你我的泪水,而你却微笑地对我说,这些年,你可曾感受过,乘风快乐,快乐乘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