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阳光分外明媚的八月里,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一个人的时候,想起看过的简祯的句子。隔一程山水,你是我不能回去的原乡,与我坐望于光阴的两岸。心中的涟漪层层叠叠,这么久过去了,我还是恋着那些文字,它们轻而易举就可以在我的心底掀起海啸般盛大的波澜。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写过散文了,感觉指尖正在一点一点锈蚀,一点一点风化。写散文,写自己的生活,写点点滴滴的细节,就是在贩卖自己的回忆。而我是一个容易囿于记忆的人,一旦走进,便难以再走出来,于是就只剩难过。深夜里借同学的手机上线,遇到小次。她问我,你最近过得很好吧。我说是,然后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放弃了文字,便不再有资格拥有那些细微但尖锐的小疼痛,于是也便失去了归属感,空荡荡浮于半空,仓皇度日。
其实最近一直在写小说,是我一直都不擅长的小说,那些故事,那些离合与悲欢。我握着很久以前保留下来的直液式钢笔,在自己的习作本上刷刷地写手稿。一直都没有什么大的突破,可是我知道自己在进步。许多年以前,菲菲曾经告诉我,有一天你会成为中国最出色的小说作者,只要你不背弃文字。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回头看看,真的只有文字,一直都在。我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梦想,未曾远离,未曾废止。我在堆叠着这样一座属于自己的巴别塔。
我是这样的迷恋那些文字,拿得起,放不下。这么多年,书写书写书写,这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停不下来的事。
一直都在怀念中找寻着温暖,却还是不懂得后悔。我是一个这样固执己见的人,做过的事情,走过的路,便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因后悔而难过。一直都记得那些朋友们的话,我们都要好好的。站在又一个转角,我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相遇,峰回路转,只有四溅的光阴不留情。
一切都在向后退去,除了时光。
旧历的八月擦着耳畔疾驰而过,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去年的上元节。那天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住处出来,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回头望望,已经是暮色四合。迎着风缓步走到街上,看看四周不断变换的车辆和行人,突然间感到莫大的空虚。小引有一首诗叫做《一天或一个下午》,而我想到了我的这个下午,浑浑噩噩,恍恍而终。我在昏睡中,被荏苒的光阴远远的甩在了身后,而从我面前走过的,是我十几年单薄的青春。
突然间头隐隐的痛了起来,丝丝缕缕的疼痛从某个角落一直蔓延到整个头部,撕裂一般,绵延不绝。
顺着拥堵的人流去离住处不远的超市,嘈杂声从四周涌来,节日的气息开始由稀微变得浓烈。头渐渐麻木,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响,转转身子,有一种钝钝的感觉。
在超市的冷柜里取了大袋的三全凌桂花汤圆,带着厚厚的冰花丢到购物篮里,然后从货架上取了罐装的啤酒,到熟食柜上买了烤鸭,拎着这样的一大篮东西从人群中央挤过,去收银台结账。
晚饭一个人囫囵地吃完,把汤圆用电饭锅煮上,热腾腾地装在饭盒里,迎着夜风一口一口吃掉。
夜里走在人潮翻涌的街头,远处天空中开始不断涌出斑斓的烟火,十几年的光阴在我的视界里翻滚升腾,我深深地感到了成长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无法挽回,不可磨灭。突然就会想起小时候。我站在荏苒的时光里,一瞬间热泪盈眶。
现在我站在光阴崭新的彼岸,在新的城市新的街道上往来穿梭。而那些旧的画面,那些几个月前还在我的眼前凹凸有致的画面,早已经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六月里分崩离析。走过这十几年苍白的岁月,所有的记忆都在心底凝结成了琥珀,一颗一颗,剔透而空灵。抬头仰望那丛明亮的蓝色,如同看到旧时光凌空绽放。
读城
文/王园卉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初次体会一个人对一方土地的眷恋,源于少时颂读余先生的这首《乡愁》。唯有这一首,如同床头的明月,照进了心里。
明月依旧。此时,让我捧起时光,一字一句品读那镌刻在上面,一座座令我魂牵梦萦的城。
上海
四岁,我的婶婶将我放在她的膝盖上,一边晃着一边给我唱: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Q10]四斤壳,吃侬的肉,还侬的壳,张家老伯伯……”
我只知道笑,咯咯咯咯地笑。这软软糯糯的歌谣我是听不明白的,我只懵懂嗅到它飘着香,糅着甜。
小小的我感到这个女人与我所见的所有女人们,也就是我的妈妈、奶奶、阿姨以及这个城市的女人们,都不一样。她有着与这个城市完全格格不入的口音,前额的刘海电得高高蓬蓬的,耳朵上夹着硕大的耳环,脸很白,粉粉的那种,穿着呢子套装,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感觉。长大后我才懂得,那种不一样,是来自骨子里的,矜贵。
后来我知道,叔叔娶了一个上海姑娘,而我,有了一个上海婶婶。
让我把五岁时的我脱离出来,于是我看到,小女孩对大上海产生了难以洞悉的情,它不为人知,绵长深远,在被十几年的时光掩埋后,在某一天突然绽开。
我的五岁是在上海度过的。年初,我吃了叔叔婶婶的喜酒,第二年初,我有了一个弟弟,粉粉皱皱的新生儿,五官都还未舒展开。在爽身粉的味道中,我冥冥中感到,我与这个城市衍生出了血缘。这一年的时光至今只留下些闪烁的幻灯片式的记忆,这些裱在墙上般具象的记忆存片,因着时间空间的巨大变迁,泛了层黄,糅了片光。
此刻,停驻,审视,回溯。
早晨下楼买热的瓶装可可奶,撕开锡箔瓶封,雀跃地品尝里面巧克力色香浓郁温醇的液体;中年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用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说着什么,多是“老好”“侬晓得伐[Q11]”“拎哇清”这样的语气;两边植了大排银杏的道路,到了秋天便打翻墨盘似的,只剩下满目闪亮亮的金黄;在一家类似书店的地方玩橡皮泥,这儿的橡皮泥真软真鲜艳,不似家里的橡皮泥就像快用完的橡皮擦一样黯淡,这里还有那么多做橡皮泥的工具,刀啊,滚筒啊,模具啊,做出来的大象、熊猫、犀牛比在家做的要可爱百倍;第一次去麦当劳,吃了一份儿童套餐,因为热饮喝得太快,把舌头烫得发麻,最后还是快乐地抱着套餐送的玩具离开;在外滩上,有许多小贩在卖一种黏性软胶玩具小人,把它甩在光滑的墙上,小人就会翻筋斗了。吵着让奶奶买了一个,兴高采烈地去试玩我的新玩具。黄浦江泥黄泥黄的,大轮船经过时汽笛呜呜的响。红手绿身子的小人从墙上落了下来,沾了一身灰,再也粘不到墙上了;婶婶的白婚纱、红玫瑰、水滴形的珍珠耳坠,贴着双喜,充满新被褥味道的新房;我用两只小手歪着身子提着满满一铝桶红鸡蛋,爬了整栋楼,敲开每一家的门,说吉利话,从桶里拿出两个蛋来分给他们;一直舍不得吃,带回了家的一支大头娃娃棒棒糖被我小心翼翼地挂在柜子上,每天脱了鞋,爬到大床上踮起脚,取下来嘬几口,再细心地包好挂回去。吃到最后只剩下堵在棒子里的那一小点了,还是固执的用舌头去抠。
五年,十年,对上海的记忆一如那支棒棒糖,总也吮不完。
在我脑海中上演的另一出对于上海的演绎,源自老电影,源自王安忆,源自张爱玲。于是上海便成了这番模样:墙上画着大幅香烟香粉的广告,广告女郎旗袍加身,鹅蛋脸,凤眼,笑靥如花;戏院外,胡蝶、阮玲玉的海报下,报童烟童在大力吆喝;女人们都是王琦瑶、白流苏,个个如电影明星般光鲜,摆动的腰肢让旗袍泛起丝绸的光泽,矜持地昭告着;下过雨后的弄堂,青石板映着橙黄的灯光……
这种恍如隔世的老旧感,让上海如一个遗世独立的美人,充满历史感,却总也不老。
别人说我犯傻,上海早已不是这个模样。但谁在乎呢?谁在乎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在大上海走了一遭后,自顾自乐此不疲的在心中凭喜乐筑起的一座城呢?就像不会有人在乎猫咪梦中唱的什么歌谣一样。
柳州
知道这名字的人不多。要是肯劳心去翻看地图,南偏西,北回归线以北一点儿,东经110°西一点儿,坐标点比首府的稍小,内圈是实心的,用宋体注着“柳州”二字,就是它了。这个生养我的城。
柳州需俯视,才看得出她的妙,如同一盆天然盆景。柳江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流出一个“几”字,将大地划为两份。
若说到“过河”,让人觉得山高路远,但柳州人每天都在“过河”。“几”字开口的这边的部分是柳北,集中着商埠、市政、餐饮、娱乐。要是别人问你“过河咩(吗)?”那就是在问你要不要逛街购物,要不要娱乐消遣。柳江宽不过四百多米,再加上柳江上的大桥又多又宽,从柳南到柳北不过两分钟的事。
说柳州是山水福地一点不为过。柳江自不必说,即使是工业城市,母亲河也依然容光焕发。夜色里,河堤的灯亮了,桥上的灯亮了,两岸的灯亮了,一江春水,璀灿光华。“山城”都知是重庆,但说柳州是山城也是不为过的——站在柳州任何一个角落,你都可以看到山。而这一山一水又结合得极有味道,水是波澜不惊的水,山是不盈百米的山,沾着“江山”二字的壮,又带着清秀的娇。
这样的山水滋养出别样的柳州人。生活在柳州大可放慢节奏,气定神闲。一碗米粉是柳州人一天的开始。排队等候,选择切粉还是榨粉,肉粉还是素粉,一两还是二两;柳州没有地铁,不用钻到地下去做人肉沙丁鱼。晨光里面,用餐完毕,学生们上学,上班族上班,丁零零的是单车,嗡嗡的是电动车,吧吧的是小汽车。这时晨跑或晨泳完的老人开始三三两两的聚起来,奶奶们买菜,爷爷们下棋,只需为三餐着想也算是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大隐隐于市,这样的愿望在柳州可以轻易实现。
语言像一个人的胎记,如影随形。你的乡在哪儿,张口便知。纵使一个广西,也有数十种方言,桂林话、南宁话、象州话、柳城话、柳州话等等。但说柳州话最为生猛,定无人有异议。柳州话说起来短、平、直、快,几乎没有翘舌音,舌头总是伸展着贴着下腔,吐出来的词句都是块状的,极富棱角,犀利无比。在外地人看来,柳州人说话只要情绪起伏些,就变成了骂人,第二个字母,对方家属、人体器官一股脑全飙了出来,听着就吓人,更不用说喷薄而出的“柳骂”了。
譬如,“我屌,挪野仔连柳州组织都没懂,算卵农piang(第一声)料!”(靠,那男的连柳州组织都不懂,真是老土!)这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对白中,包含了柳州人最常用的两个语气词“我屌”和“算卵”,而那个“野仔”又同时将对方的身世也否定了。一句话下来,是否足够让听者血压升高?再试想一下,这样的话从一个标致的姑娘口中迸出,是否更加“五雷轰顶”?柳州妹的漂亮在广西也是出了名的,而也正是因为操着一口柳州话,柳州妹的剽悍也变得响当当。故民谚讲:“桂林妹,羞答答;南宁妹,黑麻麻;柳州妹,凶巴巴。”但我必须为柳州妹正名,“凶巴巴”只为图口舌之快,加之乡音难改。要体会一个柳州妹的味道,还需倾心交往才是。那样定会发现一个“秀外悍中”的柳州妹也是“蛮卵没错滴”。
凤凰
要用什么来纪念那一段在凤凰的良辰美景呢?我想除了记忆,只有用纸笔。只愿不要将它写曲了才好。
与大多数人前往凤凰的初衷相同——只为了睹一睹沈老笔下的那片世外桃源。沈从文是凤凰的儿子,他的身上萦着凤凰的魂,烙着凤凰的印。我品尝得到他字里行间逸着一份深情。这份眷恋令我确信,他的心,扎根在这一片土地。当我真正踏上了这片土地,终于知道,这就是前世的乡愁。
火车抵达吉首车站时,天色还是灰蓝的。昨夜在车上几乎一宿没睡,但此刻却不觉疲倦。在吃过早点略作休息后,我坐上十五块钱一个人的巴士,前往凤凰。
行了约两小时,满眼都是绵绵的山陵。忽然车子开上高处,一片柳暗花明的豁然。终于,凤凰出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