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这个地球上不止有廖伯伟一个人在坚守着那份难能可贵的希望。
四
至于后来的事,是我并没有料到的。
在高考临近,每个人都待在家中自行复习的某个午后,关杨打来电话,让我陪他走一走。他声音浑浊不清,像哭过。我有不好的预感,放下电话就跑下楼去。
而我一出单元楼就看到立在那里的关杨。像站了很久。
我走近,问他怎么站在这里。他不语,一直看着我。
那时午后亮白色的日光打在他脸上,我看着他模糊的眉眼,忽然觉得他要离开我了。
我的心瞬间缩成一团。
我抓住他的手臂,勉强笑着,“喂,发生什么事?”
“平安。”他轻轻说。
“嗯?”我的手抓得更紧了。
忽然他笑了,对我说:“你的手劲好大。”
“切。”我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也松开手来,“少说废话。”
“好,不废话。我要去新西兰了,平安。”
“什么?”
我尚未缓过神来。而听到关杨说完这句话,我脑中忽然像划过闪电,在这晴空万里阳光盛开的白日里。
我怔怔地看他,忽然流下泪来。
“平安。”关杨的声音依然轻轻的,像在劝我。
“不需要高考了是么?”我低着头问他。
“是。”
我猜得没错,他果真要离开我了,这一切我竟会有预料。
他丢下了在这里建立的一切,奔向遥远的新天地。呵。我却只感觉周围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抽离,眼泪控制不住地向外涌,要把我淹没。
原来希望溜走的时候,人是如此脆弱。
“你会去送我么,平安?”
“不。”我摇头。
“是最后一次了。”
我努力摇头说不。
“可是我想让你去。”
“我不想再哭了,关杨。”
关杨看着我,不再说话。他走上前来,用力地抱了抱我。
我趴在他肩膀上,整个人似掏空了心肺。我想起初次见他时他那懒懒的表情,那蓝色T恤上的小片印记。还有他陪我走过无数街巷的夜晚,我将他的影子踏在脚底下,他忽而扭头对我说:小朋友,在干吗?
记忆和眼泪一起席卷而来。像下了一场雨。
我听见关杨的声音,“我和她说分手的时候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反驳一个字,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你知道么,她脸上的表情让我难过,我宁愿让她大声骂我,打我都可以。可她没有,她完全顺应了我所有一意孤行的决定。”
他的肩膀在颤抖,我背上冰凉一片。他哭了,我最爱的关杨趴在我肩膀上哭了。
却不是因为我。
“我装作面无表情讲完一切后转身离开,一心只想留给她一个坚强的背影。平安,我是不是很傻?你说我为什么能够轻易地在你面前哭出来?”
刺眼的阳光怎么挡都挡不住,正如眼泪一样源源不可断绝。
关于一切友情和爱情的记忆,都融入潮湿的眼泪,顺着脖颈移植到我的体内。在关杨走后的所有日子里。
五
关杨走的那天晴空万里,和每一个普通夏日无恙。我趴在教室的角落里想象飞机起飞时扬起的浩荡尘土以及发出的巨大轰鸣。
关于关杨最后问我的那句风轻云淡的话——“平安,你说我为什么能够轻易地在你面前哭出来?”在飞机升入九千米高空的时候,记忆轰隆隆碾过。
我的回答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点破了所有人的心。
“关杨,因为你并不爱我啊。”
菊花香
文/鲍文炜
岑岑出了弄堂,在满街的自行车、烂菜叶和水洼里面左冲右突,滑得像一条泥鳅。然而,熟悉她的人却发现她少了平时走起路来那种特别跳脱特别灵巧的一股劲儿。今天岑岑微微地垂着头,像是思量着什么事情。
她勾起长长的棉白裙子,像被线拉着一样,娴熟地在大小交织的巷子里面穿梭。正是午饭的时间,弄堂里面都空了,就闻见一股股动人的饭菜香。没有人看见岑岑,岑岑快得像一阵白颜色的风。
突然岑岑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金黄,在午时的阳光下面亮得刺眼,泼泼辣辣地闪着夺目的光。那是一大丛开得正好的黄色菊花。现在刚刚九月,天气仍旧燠热,不知为何这菊花开得这样的早,且这样的放纵不知收敛,不像是一般人家养的小花小草,羞怯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成气候。
岑岑熟门熟路地闪进菊花丛中,拍了三下门:“菊花姐,菊花姐!”
过了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秾丽的缠绵的声音说:“哎哟,岑岑来啦。”
岑岑一下跳进了屋子。地上的木板掉了漆,白花花的有一种古旧的清冷。窗帘拉得就留了一条缝,在屋子里面划下一道灿灿然的金线。房间里没什么摆设,四周都是顶着天花板的高大的橱柜,上面尽是一个个小小的抽屉,抽屉上还贴着标签:合欢,杜仲,败酱草,藿香,冰片,安息香,川芎,尽是些中草药。
一个浓郁的熬药的味道在开门的瞬间就狂烈地扑面而来,混合着菊花淡淡的香,清苦中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妖娆。整个屋子是隐晦的,像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岑岑的一身白衣服和满身溢出来的青春和无知,到了这里也一下子转了性,显得那白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魅。
岑岑走过房间,走到中间一个蛮大的天井。天井里满满当当地种了菊花,可都是白菊。虽然锦绣繁盛,也不感觉有多少热闹,只是在表面浮出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清泠泠地泛着光。一个小药炉正摆在一块高出的青砖上面,噗噗噗地熬着一小罐子药。
岑岑扭过头说:“菊花姐,你这里熬中药怎么熬得这样好闻!别的地方熬药,我捂着鼻子躲都来不及!”
那个女人咯咯地笑出声来:“那是我种了满园子的菊花,菊花香都把药味道盖过了。”
在天井的阳光下才看清这女人的样貌。很难看出她的年龄,你说她二十,她就是二十;你要说她三十,她也像是三十。她身段仍好,腰是腰臀是臀,一点也不比二九妙龄的岑岑逊色。她穿一件藕荷色的短袖针织衫,一条宽大的绀青色细斜纹裤子,斜倚着墙,慵懒得像午后的猫。一张尖削的瓜子脸,眼睛长而细,眼角微微地飞起,里面的风情,却不是岑岑所能比拟的了。
两个人穿过天井和厨房,在里面一间房间坐下了。菊花姐给岑岑泡了杯花茶,岑岑接过来握在手里,蒸汽从杯子里飘起来,把岑岑的脸掩盖在水汽氤氲的后面。
看菊花姐坐定了,岑岑就幽幽地说起来:“菊花姐,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我从前只认识我们学校那些傻里傻气的男孩子,脸上尽长着粉刺痤疮。见了他以后才晓得,原来男人也可以是这样子的。这么潇洒,这么睿智。我好恨为什么没早点认识他。”
菊花姐吃吃地笑:“你一个学生,哪里去认识这种男人?也怪你从小没了爸爸,大概也特别偏爱这样的老男人。”
岑岑脸上浮出两块酡红,她生气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力使大了,茶水泼出来烫着了她的手,烫得她“哎哟——”叫了一声,脸越发红了,把菊花姐笑得花枝乱颤。
岑岑八岁那年就没了爸爸,从此便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个词用得不免太苦了些,其实她们的生活只不过略微比过去清寒了一点。岑岑妈妈二十一岁就生了岑岑,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式的鹅蛋脸,大眼睛,薄唇小嘴,是最标准的美女脸蛋。只不过岑岑妈身材娇小玲珑,而岑岑高挑。
岑岑妈最晓得打扮,她最爱穿一件纺绸的湖绿颜色荷叶边裙子,把头发缠成粗黑的辫子,没人看得出她是奔四十的人。本来岑岑爸爸在大公司做事,她就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后来一天晚上,岑岑爸爸突然肚子疼,去医院一查是胰腺癌。一个大男人最后瘦得脱了形,日日疼得狂叫打滚,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于是岑岑妈妈就在夜总会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把嘴唇擦得猩红,像一个突兀的伤口。
岑岑依赖着她妈妈,因为这个家里只剩她们一对母女,但她又在心底有一种自己也未曾清晰发现的隐藏的对妈妈的恨。她需要一种父亲的爱,她恨为什么妈妈无法给她。她恨为什么妈妈要去夜总会工作。弄堂里藏不住秘密,所有的人都知道岑岑妈每天浓妆艳抹地去上班。每次岑岑放学回家,那些在弄堂里拣菜洗衣服的婆婆妈妈就突然停止了交谈,她们目视着岑岑步履沉重地走过去,然后就开始压低了嗓音,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岑岑听不见,可是她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背后的目光使她感觉如锋芒在背。
是多久以前,这个男人开始常往岑岑家跑了?经常的,他甚至住在岑岑家,在第二天早上才离开。他看上去那么安定,那么宽厚,有一种沉稳的英武。他和岑岑说话的时候,眉目间都是疼爱,这疼爱让岑岑的心第一次在面对男人的时候颤巍巍的。
邻里街坊的闲话又开始飘了。岑岑对她妈的厌憎到了一个顶峰,尽管一方面她对这个男子充满了好感,另一方面她又认定她母亲带回了一个野男人。她又恨为什么在别人口中这个男人的形象老是和他妈联系在一起,好像两个人死黏着怎么也分不开似的。
妈妈是喜欢他的,她和他说话的时候显得那么年轻而有风采,面若春风,眼带桃花。这眼神让岑岑有一股气从肠子里直抽上来,她一见她妈这可说是做作的也可说是的谄媚的脸就一肚子无名火。他什么都懂,常常和岑岑聊聊天文地理,把岑岑考得哑口无言。这时候妈妈总是在旁边痴痴地傻笑,他也看着妈妈笑了。岑岑夹在他们中间,酸涩得像一颗没有成熟的葡萄。
菊花姐笑够了,看着红成烂柿子的岑岑说:“看看你,这张脸真和你妈一模一样。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水灵灵的你却喜欢你妈呢?”
岑岑被这个大胆的问句慑住了,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菊花姐又咯咯地笑了,她笑起来是整张脸都在笑,一股媚态从眼睛里汩汩地留出来。她凑近岑岑,神秘地说:“想不想让他不喜欢你妈,喜欢你?”
岑岑愣住了。她当然想,可是她知道这样她妈妈会伤心欲绝。然而,这种可能把她整个人都弄得痒痒起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假装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算了吧,怎么可能呢?虽然他还比我妈小了几岁,但是怎么也不可能和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人谈恋爱吧。再说了,我妈一点都不显老,快四十的人了,还那么漂亮呢。我怎么也不能和我妈抢他吧。”她这是抛砖引玉,她着急着菊花姐说出的那个神秘的法子。
菊花姐一点也不急着解释,她细细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好像早就看透了岑岑这点十八岁姑娘能有的小心思。她说:“得,那算了,这的确不太好。就当我瞎操心吧。”
岑岑正等着呢,突然又懵了。她正要说什么,前门柜台那边突然有人喊:“小崔啊,抓药啦!”菊花姐连忙起身,对岑岑说:“哎哟生意来了,你今天先回去吧,我要忙啦。”岑岑稀里糊涂地看着她跑出了房间,呆了好一会儿,只好无奈地穿过满天井的白菊,从后门回家了。
岑岑上了楼,看见门外除了她妈的高跟鞋还有一双男人的皮鞋。她拿出钥匙开门,正看见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他不知说了什么话,妈妈笑得不可抑制,眼角细密密的鱼尾纹都显现了出来。他只坐在旁边,满意地看着她笑。
听到开门声,男人转过头来,眉目间又换成了那种对小辈的疼爱,“岑岑回来啦。”
岑岑一咬下唇,就绽开一个比百合花还纯洁还娇羞的笑容,“赵叔叔……”
妈妈站起来说她去做饭了,今天晚上有鸽子肉,有油爆虾,还有你赵叔叔最喜欢吃的蛤蜊炖蛋,岑岑你坐着和赵叔叔聊一会儿吧。岑岑心里暗暗不屑于她的谄媚,没有赵叔叔的时候,何时做过那么丰盛的菜肴?过年也不过如此了。还围上围兜,做出一副持家女人的好模样。
赵叔叔说:“岑岑傻站着干什么呀?过来坐。”
岑岑乖巧地跑过去坐了。厨房里响起油锅的声音。
赵叔叔说:“今天没有补习班呀?”
岑岑点点头。赵叔叔又问这问那地聊了一会儿,岑岑一双美目始终无辜地看着他,不时用手将额前的碎发拨回耳边。赵叔叔突然问:“岑岑这么漂亮,有男朋友了没有啊?”
岑岑突然攥出了一手心的汗。她微微皱起眉心娇嗔地说:“赵叔叔你好讨厌啊……连追我的男生都没有,哪来的男朋友啊?”
赵叔叔朗朗然地笑了:“岑岑骗谁哪,这么漂亮会没有人追?我看是你自己要求太高了吧!岑岑告诉叔叔,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岑岑的心一下子跳得快了,她镇定了一下,假装在思考,然后说:“嗯——成熟的,博学的,有品位的——”岑岑停下来,故意直直地看着他,“像赵叔叔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