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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菊花香 (3)

赵叔叔愣了一下,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声音震得天花板上的吊灯都一颤一颤的。岑岑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被这笑声震裂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停下来,眉间唇间全是笑,笑得脸红彤彤的。但那笑不一样,不是男人看见了女人的那种,而是当爷爷问孙子,将来挣钱第一个给谁花,孙子说给爷爷花时的那种爷爷的笑!

赵叔叔抚着岑岑的头,说:“小精怪,变着法子拍你赵叔叔的马屁呢?”

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剑川,什么事儿啊笑得这么欢?”

“你的好女儿!一张嘴巴甜得流蜜!”

岑岑像吃了一块冷猪油,心头闷腻得要昏厥了。这时唯有一个念头在黑暗里清晰地浮现起来:她一定要把菊花姐那个法子问出来!

菊花姐玩味地看着她无瑕剔透的脸:“真想知道?”

岑岑的眼神坚定得像个革命女战士:“嗯!”

菊花姐咯咯一笑,站起身来:“你赵叔叔我一天早上去买菜也瞧见过了,不就是一个大半老头,真值得你们一家这样折腾?”岑岑晓得她在胡说,因为赵叔叔看上去后生得不像话,皮肤那么光,头发那么密,眼睛和年轻人一样晶亮晶亮,否则她岑岑也不会瞧上他。

菊花姐从书架上面找出一本软面抄,里面好像密密麻麻地记了很多字。她翻了一会儿,走到后面的房间,把那些大柜子上面一个个小抽屉都打开,这个取一点,那个取一点,不知取了多少种药材,全放在一个研钵里。岑岑一直跟在她后面,心里越来越怕。她颤颤地说:“你不会让我毒死我妈吧?”

菊花姐的嘴角浮出一抹笑,侧面看这笑在灰暗里有一种阴柔的残酷。岑岑战战兢兢,声音都发抖了:“这不行——”

“谁要毒死你妈啦,那不成犯罪了?你放心,这几味药吃不出什么毛病来。”

菊花姐拿着那白瓷制的小棒槌一下下在研钵里捣药,咚咚咚咚,捣得岑岑的心也跳得格外清晰格外匆忙。好一会儿岑岑都不敢说话,只看着那留了一条缝的窗帘外面斜斜地透出一道光来,正好洒在菊花姐玉葱一样的手指和那只光滑的白瓷研钵上,那白白的像天井里开遍的菊花,又纯洁又诡谲,微微地反射出一种朦胧的白光。岑岑觉得房间里细小的尘埃好像都在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看看菊花姐,然后又坏笑着沉下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光突然暗了一下,菊花姐说:“成了。”

岑岑凑过头去看,只见研钵里的药材都磨成了齑粉。菊花姐拿了张白纸包了包,往岑岑手心里轻轻地一摁,“喏,每次呀都只要往汤里放一指甲盖那样一小勺,当心别给你赵叔叔吃了。你妈出不了什么毛病,不过没多久赵叔叔就不喜欢她,那时候就得看上你了。”

岑岑捧着那包药粉,像捧着一团火。那火灼灼地在她的眼里烧,烧到她脸上,烧到她心头。她最后一遍下决心似的问:“真不会出问题?”

“信不过我你就别拿走。哎对了,这药放了怕是有味道,我给你样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菊花姐才从天井里出来,手上赫然是一大束绽得极美的白菊花。瓣瓣如丝如瀑,滚着露珠,那白里面隐隐透出一种莹莹的青碧颜色。还没有近鼻,就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这菊花怎么这样香?”

“我养的菊花,自然不是俗品。你只要往汤里放上那么一朵,香气把什么都盖了。”

岑岑把菊花插在一只酱紫色的花瓶里,妈妈看了问哪里买的菊花这么好看这么香?岑岑笑笑说好看吧我也觉得好看。

岑岑说:“妈,今天我来给你露一手,烧个你最爱喝的猪脚汤。”妈妈说:“奇了怪了,我女儿哪天转性了会给我煲汤了啊?”岑岑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把火调得小一点。

妈妈说:“岑岑,你手艺不错呀,这汤真好喝,还特意放一朵花漂亮死了。岑岑你怎么不喝呀?你喝呀。妈给你盛一碗来。”岑岑太阳穴青筋乱跳,疲惫不堪地说:“妈,我不太舒服,不想吃荤腥。”

过了几天赵叔叔来了,岑岑紧张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早晨吃早饭,岑岑看见妈妈黄着脸,眼睛下面青肿了一块。不知是平时慢慢出来的还是一夜突然的,反正从前没看见过。岑岑仍旧下着药,菊花渐渐就快折完了。最后一朵菊花用完后,岑岑在赵叔叔来的晚上偷偷地爬起床,蹑着脚走到妈妈的房门外,把耳朵贴在上面。

好久好久都听不见什么声音,突然,赵叔叔响亮地骂了一句脏话,把岑岑吓得半死。此后再无声息。

第二天,岑岑偶然听见妈妈对赵叔叔说:“剑川,康仁里有一家蛮好的中药铺子,卖药的是一个姓崔的小姑娘,你去帮我抓几帖药吧。”

赵叔叔去了,带回来几包药。可妈妈好像总也不见好,赵叔叔便常去抓药带回来。渐渐地,赵叔叔就来得少了。

有一天妈妈白天从夜总会回来,头发散乱得像一个女鬼,眼睛红肿着,脸上眼泪鼻涕一团,衣衫邋遢,显得一下子老了十岁。岑岑吓得什么都不敢问。在那以后,赵叔叔就再也没来过。

岑岑去找菊花姐,拍了半天门,老也不开。后来,拍得楼上的邻居开了窗:“找小崔啊,她跟一个一直找她买药的赵老板好上了,前几天搬走啦,药店也不要了。”

岑岑呆呆地看着身边开满了的黄菊花,开得仍旧疯狂烂漫,在太阳下耀眼得像一片金子。风一吹,花就摇一摇。

荏苒

文/应颂祺

荏苒(rěn rǎn)

① 形容时间渐渐逝去:光阴荏苒。②蹉跎:荏苒岁月。

她终于决定开始忘记他,一如当初她决定让她遇见他。

荏苒遇见安然的时候,抱着一块大大的画板,白色的衬衣染上污浊的油彩,一如既往地穿着陈旧的帆布鞋。安然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朝着猝不及防的荏苒说了第一句话。

同学,我可以给你拍一张照片吗?

同样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濡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荏苒是去旅行的,或者说是写生。在学校争取了很久得到这个外出实践的假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逃离的机会。

荏苒的脸上有一道深深长长的伤疤,那是儿时父母激烈的争吵中对她所造成的伤害。她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上帝早已安排妥当的悲剧,她无法不在内心升腾起那丝丝酸涩的味道。她害怕所有人的目光,她来不及分辨它们的善恶。她将生活安排成一场循规蹈矩的表演,但她的生命却不安于如此流淌。

她不敢承认她在害怕她的生活,但事实上她已经为自己画下了一个圈,就像地铁站的黄色警示线。

她以为她可以获得新的未来。

安然跑向荏苒的时候,其实并未看到那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时荏苒侧着脸,专心地凝视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映在安然眼中的只是融于景中的纯白色少女透明的微笑。于是当荏苒转过身子时,安然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这一点儿惊异便使荏苒习惯性地直接转身离去,她没有想到身后的男生在片刻后便重新赶上来,他的眼睛灿若星辰。

可不可以让我给你拍一张照片。真的,一张就好。

荏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个男孩子莫名其妙的请求,她一直害怕来源于这个世界的伤害。无论是他们的同情或是嘲讽。但这个男生只是笑了笑,便让她给予相信。

安然看着镜头中漫山遍野的凤凰花以及花间苍白的少女,忍不住轻声说。

你可以笑一笑吗?只是微笑。我不会拍到左脸的。

荏苒微微怔住,仿佛被许下郑重的诺言,于是嘴角轻轻浮起许久未曾存在的弧度,淡淡微笑。

烂漫的凤凰花在男生眼中一瞬间旋转盛开。

荏苒看着安然的相机中微小的自己,丑陋的伤疤毫无踪影。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是那样气质秉然的女生。终于忍不住,朝着身旁的安然说。

谢谢你。

原来他竟与自己一样,自生活中逃离。

安然细细地对荏苒讲述属于他的梦想与现实。他爱摄影,父母却都是严谨的教授,并不认同他与生俱来的梦想。两年前他考上北大,遵循父母的意愿进入法律系,却终究在第二年背着相机逃离现实。这里是旅行的第一站。

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便遇见你。

安然这样对荏苒说。

荏苒最终答应了安然一同继续未完的旅程。

安然很快发现荏苒总是存在于他的左边,无论行走或是停留,面对安然的永远是荏苒一尘不染的微笑。他们的旅途在以辽远的苍穹与纷然的花朵错落而成的背景下前进。安然握住荏苒的手,想要将她带进敞亮的世界。

荏苒觉得回忆像是快要腐烂的柠檬皮,散发着酸涩的气味。

荏苒的学校里有一位年老的清洁工,人们喜爱面对她佝偻的背影窃笑或是摇头。她觉得那个老人与自己事实上是一样的。那些高尚而冷漠的人们,永远只会指指点点并且窃笑私语。

荏苒开始亲近老人。她想起在书上曾见过的一个比喻,老人的面容皱得像一颗核桃。然而老人总是微笑,即使并未拥有微笑的借口。老人将荏苒带回自己的家,滴滴答答的污水顺着灰色的房檐淌下来。老人的女儿三年前死于难产,她的家中有一个一直嘿嘿傻笑的小女孩,老人摸着小孙女的头发无比慈祥地微笑。

她的生活是一台巨大反复的机器,永远复印着同样的内容。她所向往且期盼的一切,存在于她不能够企及的远方。她将自己置于灰暗的旋涡中,她以为她已经看清了沉落的结局。但事实上她不过是陷入自怨自艾的小情绪,找不到出口。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安然总是可以破坏她自以为是的习惯,他的声音让她觉得找到了新的力量。

荏苒。我叫荏苒。

我是安然。安然的安,安然的然。

列车再次缓缓启动,朝着前方微小的存在驶向未来。

咯吱咯吱的轰鸣声格外响亮。

荏苒的手机忽然传来沉重而低微的悲鸣,在荏苒的指尖灌输以力量的顷刻间,嚣张地宣布上帝的圣谕。

荏苒,你快回来吧!你妈妈死了!

你妈妈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荏苒捂着小腹蹲下去,早晨匆忙喝下的一点白粥此时与胃液争先恐后地涌至喉咙,粗糙的表面在她的体内摩挲,瞬间将荏苒噎得想吐。

安然背着巨大的旅行袋向前行走,手中白色的信封被汗水浸湿微微泛黄。

他最终还是决定敲动尘封的大门,高耸的大理石柱与天穹的隙缝间被细密的蛛丝与灰尘挤满。

寂静的空气填进吱呀的噪音,深黑色的丝绸布料裹着瘦弱的身躯出现在门前。

喑哑的眼神融入少年干净的身影,荏苒的黑裙被钻进房中的微风吹动,低沉的气息立即幻化作凤凰花间的女生纯白色的光芒。

像是春暖花开。

荏苒,荏苒,荏苒。

安然这样唤荏苒的名字,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他在夜晚的时候带着荏苒逃离,踩着细微的墙缝攀入生长着大片大片棕榈树的植物园。

安然牵着荏苒的手在枯黄的荒草之上试图进入休眠。

安然安然,你快点看,是萤火虫。

荏苒忽然变回那个幼稚的孩童,她用兴奋的口吻向安然追忆未来的往昔。

荏苒五岁的时候考过钢琴五级,是当年这个城市年纪最小以及最高分的考生。父亲尚且没有离开。父母破天荒有了长达一天的和平年代,带着荏苒玩遍从未涉足的游乐园。直到光芒全部散尽,荏苒依旧不舍,慈善的老管理员放任荏苒最后乘一次摩天轮。

在摩天轮即将驶向星天的顷刻间,一小团萤火虫熙熙攘攘地涌至荏苒的身边。父亲与母亲争相为荏苒抓来一两点微光捂在手心,荏苒黑色的伤疤被微光一点点覆盖,消失不见。

摩天轮在此时,缓缓地、稳稳地爬过了最高点。

安然用手环住一盏暖灯,轻轻地,温柔地,交至荏苒的手中。

荏苒决定为安然作画。

他们依旧选择旅行。荏苒是迷恋逃离的人,安然亦如此。

荏苒离开之前去往学校取一幅画,油彩画。为她取得了漫长的名为写生的假期。

荏苒抱着大幅的画行走在校园里高大的木棉间,盛开的花朵禁不住微风,在她的身后悄悄下落。人们开始注视这个如她的画般布满色彩的女生,黑色的伤疤被她自然裹带的光芒取代。她的微笑融在空气的每一个罅隙间,终于打破困顿着她的思考与悲伤。

遥远而微小的太阳在海岸线上冉冉新生。

荏苒选择九寨,这里是死去的母亲初生的地方,有着外婆的旧居。尽管外婆很久以前已故去。

安然坐在五彩池旁潮湿的泥土上,太阳的碎片布置着未央的城池。荏苒斜倚在孤树间隙,将目光定格于荒芜的色彩。

时光随着微风朝远方奔跑,温和的气息静静地流淌。荏苒笑起来,眼角噙着细碎的阳光,唇边甚至浮起隐隐约约的小酒窝。安然的目光随着木制的水彩画笔游移,他已经可以想见,荏苒定然会将大片大片污浊的墨色汇成干净的世界,等待微笑的容颜在云彩背后逐渐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