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朵云
文/贺伊曼
一
关杨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他这个毛病很久了。上星期我又提醒他把我的来电设成最大铃声,他一直说知道了知道了,结果晚上给他打电话却又是不接。再打,他老哥给接起来了,说他不在,手机落在家里,人是没影儿了。
平日这时候关杨已经准备睡觉,今天这么晚了他却还没有回家。我告诉他老哥让他到家之后给我回电话。而自己躺在被窝里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半夜,最终睡了过去。
早晨醒过来,被子掉在地上,电风扇在身旁大力的吹,身上冰凉。我轻笑一声,昨晚竟连新配的眼镜都忘记摘掉就扑向周公。我看向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只有几条短信,却是廖伯伟发来的。
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一大堆。我索性关机。
到学校后碰见关杨,他见面就问昨晚是不是给他打了电话。
我点头,问他怎么没在家。
他歪着头撇撇嘴说:“昨天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说了很久的话。”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再说话。
该死,他每星期三要送女朋友回家的,我怎么忘记了。
关杨拍拍我的头走进教室,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难过。到昨天为止,他一直坐在我前面,而昨天上午上课时他扭头和我说话被老班发现,放学前就被调到了最后一排,那个垃圾筐旁边的位置。
老班一直看关杨不顺眼,我知道,所以我已经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千遍。
我走过去踢了踢关杨的桌子腿,问他坐最后一排眼观全班的感觉怎样。
他抬起那张懒洋洋的脸看着我笑,“糟糕透了,都是你害的。”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更加难过。对,没办法和关杨坐在一起,的确都是我的错。我低着头不说话。
“以后你上课睡觉的时候谁来唱歌给你听呢?”关杨突然说。
我抬起头,正迎上他伸出的手指。
他用食指轻叩了我的额头。
指尖接触到皮肤的时候,我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没有人了呗。”我压制住内心的波澜,轻轻吐出一句。
“那你怎么办?”关杨依然笑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说得好像离开你我就不能活一样。”
“不是么?哈哈。”
“你这个自恋狂。”我骂他一句立即转身走掉,怕再走晚一步就会让他看到我不自然的表情。
窗外有蝉鸣,配合着心脏跳动的频率一声一声叫着。我趴在桌子上想,已经一年了。
我认识关杨,并且喜欢上他,已有一年时间了。这一年来,日日相见,却仍日日想念他。
我经常想起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场景,他坐在我前面,穿着蓝色T恤,懒懒的扭过头来说:“天真热啊,连电扇都没有。”
我吓一跳,傻傻看着他,答道:“是啊。”
那时窗外满是日光之下的亮白色,同样有聒噪的蝉鸣在耳边此起彼伏。
当我再想说什么,关杨已经转过身坐好。我看到他背上被汗水浸透的一小片印记,深蓝色。
那是属于整一个夏天关于他的记忆的颜色。
而之后和他熟识,却渐渐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我忽略了很多事情,包括一直和关杨感情很好的女朋友,那个瘦小文静的女生。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卷入旋涡深处,走不出来了。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内心生出暖暖的惆怅来。
二
如关杨所说,我再没听到他唱并不着调的歌。而他的座位此刻坐着廖伯伟。我明白得很,定是廖伯伟让老班把他调过来的,可以是以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
谁让他是班长?该死的班长。我总能在上课睡觉的时候被他扭过头来叫醒,没好气瞪他,他又笑得一脸无畏。他是和关杨完完全全不同的一个人。
我没办法喜欢他。虽然我知道他待我好,虽然他坐了关杨的位置,但却永远无法代替他。
另外,令我难过的是自从关杨离开,我很少再和他有说话的机会。有时下课看向他坐的最后一排,发现他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依旧是那懒洋洋的样子。或者有时能看到他和坐在前面的S谈笑,S笑起来像风中的玫瑰,摇头晃脑的时候也不失妩媚。我羡慕S,她似乎变成从前的我,和关杨时时亲近时的那个我。
有时关杨看到我,拉我一起聊天,可我看着S便觉得尴尬,内心比见到关杨的女朋友还要不舒畅。我只能找借口说两句就走掉,因为S的原因,我又失掉和关杨聊天的机会。
我无比沮丧,自己竟渐渐没了和关杨说话的勇气。
那一日我窝在网吧里,眼看已经到了学校闭门时间,仍迟迟不想起身回去。我并非沉迷于烟雾弥漫的网吧里那只脏兮兮的沙发。只是带上耳机,呆呆盯着电脑屏幕,时间像突然停滞不前。
这是种多么好的感觉,连空气也慢下来。睁眼看着旁人的热闹,有人在视频这边和网友聊得愉快,有人为游戏大喊大叫,却都与我无关。
那时我是想念着关杨的,脑子里无比清醒,因为什么都没有,只有关杨一个人。他冲我笑,伸手指敲我额头,对我说“真热啊,连电扇都没有”。
想着想着我变得沮丧起来,我离他那么远,他像往事一样只能想念无法触及。
可他明明就生活在我身边啊。
我对着手机屏幕的时候脑中是空白的,除却关杨的电话号码,一切都没有。然后,当我喝完第三瓶啤酒的时候我拨通了电话。
“喂。”
关杨的声音淡淡地传过来。像每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斜斜落下,他站于课桌前唤我。
那每一个逝去的和关杨在一起的日子都珍贵。
我流下泪来。
“关杨,是我。”
“平安,怎么了?你那边怎么这么吵,你在哪儿?”
“在网吧,并不想回学校。”
“你跟谁一起?这样不安全。”
“我没人陪,关杨。”
“啊?”
“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关杨,没有人可以陪我。”我泪流不止,心中悲戚得无以复加。我听到关杨的声音,远远的声音,像抓不住一样。
关杨不说话,我等他回答。电话里静静的,我甚至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然后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说:“你是不是在新世纪,我现在过去找你。”
那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来,我愣愣的回答是,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他要来了。
挂上电话我捂住脸大哭,有人盯着我看,我并不在乎。和关杨比起来,你们的眼神又算什么呢?而他就要来了,他会关心我,他就要来了。
付账时老板娘看着我问:“不要紧吧。”我是熟客,她一直认得我。
“你说什么?”我冲她笑,“我很高兴,谢谢你。”
老板娘摇摇头,我走出门去。
我怎会难过,关杨要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这时路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确实很晚了。我抱着腿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数着偶尔从眼前经过的车辆。夜色冰凉,让人内心异常清醒。我并没有醉,却借酒壮胆,说了那样的话。一切不过是想念关杨的借口。
真卑鄙!我对自己说。
半小时过去了,关杨没有来。我开始有些担心。他一向是说话算数的人,我一直相信他。可此刻我冷得发抖,这夜黑得深邃无比,在路灯浑浊的光线下我突然害怕他会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会的,我安慰自己,关杨不会骗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蜷缩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身旁坐着只穿短袖T恤趴在胳膊上睡着了的关杨。他的侧脸在路灯下呈现出好看的轮廓。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眉毛和闭上的眼睛,突然想哭。他真的来了,他没有变,还是那个关杨。
可我没有哭,我把脸埋在手臂里笑了。
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关杨身上,他醒了过来,眼神茫然地望着我。两秒钟的时间,他“唰”的站起来,把衣服扔给我,冲我吼道:“你神经病吧樊平安。”
我呆呆看着他。他站在我身边,那么高那么高。有影子斜斜落在地上,那么瘦那么瘦。
“一个女生独自出来过夜,还喝酒,连件外套都不穿就坐在马路边上睡觉,会冻出毛病的你知道么?”关杨皱着眉头,看他严肃的样子,我突然笑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喝了酒。”我问道。
“那么大的酒味,我怎能闻不出?”关杨推我的脑门,“你果真有病。”
“是啊,我是有病。”我看着他笑,“我为一个人变成神经病。”
关杨愣住,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半晌,他说:“然后你就这么折磨自己,樊平安?”
我不做声。关杨的眉头又皱起来,他冷笑,“那个人真值得你这么爱?”
我仍旧不说话。
“你傻不傻啊平安。”关杨拉我站起来,用手敲我的额头,“你看你身边放着一个这么好的男人你不爱,非要折磨自己,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我看着他,心里苦笑。
刚才一瞬间还以为他已经明了,他身边的樊平安爱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他什么都不懂,反而向我推销自己。
我强颜欢笑地回他,“聪明人就不会爱上你这种有妇之夫吧。”
关杨笑着点头说:“是哦是哦。”
“除了那个人我谁都不要。”我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真的?”关杨挑着眉毛极度不相信。
我盯着他的眼睛,无比坚定地说:“真的。”
那天晚上我和关杨转了一条又一条昏黄的街,也走了黑暗的狭窄胡同。我给关杨讲小时候的事情,他很耐心地听,并不多说话。我忽然觉得那时站在我身旁的是几年之后的他,成熟而稳重。他在夜色中卸掉平日不正经的模样,一脸安静地走在我身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实可靠。
我在关杨身后踩着他落下的长长的影子,时间一下子变得缓慢而有节奏。
“哎,小朋友,干吗呢?”关杨停住脚步扭头问我。
“没干吗。”我冲他笑。
那场景多久之后仍旧让我挂念。关杨扭过头问我,小朋友,干吗呢。
我抱住这微小的甜蜜,心酸得又要流泪。
我想,即便我能拥有他的影子也是好的。
天终于一点点亮起来,关杨帮我拦出租车回校。当他为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又一次想哭。
我竟然和眼前这个人在深夜穿越了整个城市的街巷,诉说了彼此从未深入的曾经,然后在天色发白的时候告别。
而他是我爱的人。
却不是我的爱人。
我看了他半天,乖乖上车。
“小心点。”关杨塞回我伸在车窗外的手,“你总像长不大的孩子,不会照顾自己。”
我傻笑,冲他说再见。
司机师傅或许在镜子里看到我流泪的笑脸。
也许以后,我们再不会有这样真实面对彼此的机会了。
三
近几天廖伯伟的电话不断地在晚上打来,而且每次一开口便没完没了。寝室里开玩笑的话渐渐在班上传得沸沸扬扬,廖伯伟喜欢我再不是什么新鲜事。关杨来慰问我,头一句话便是,“没想到还真有人喜欢你。”
我瞪了他一眼,“我还不至于卖不出去。”
“廖伯伟是出名的大好人,你要不要考虑?”他看着我笑。
“你貌似忘记我说的话。”我也看向他,“除了那个人,我谁也不会选。”
他看我神情不像开玩笑,便小声嘀咕,“廖伯伟真可怜。”接着他又问我,“你总不能喜欢那人一辈子吧。”
我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听见自己说:“没准儿呢。”
真的,我不会轻易停下来,停下来不去喜欢关杨。怎么会呢?
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对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有那样的执著。
T恤上那一小片深蓝色的印记,是一颗在我心底持久燃烧的蓝色星球。爆炸吧,我常常默念,炸成纷纷扬扬的碎片,离我而去吧。可又有不舍,若不去喜欢关杨,我这颗心,还要来做什么呢?
我看着在白天恢复不正经模样的关杨,别过脸去。
而廖伯伟的电话还是一日一日打来。
我很明确地告诉他我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人,可他还是对我说他会一直等下去。
原来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傻。
我约了廖伯伟出来面谈。我对他说:“你不要这么顽固了廖伯伟,你根本不清楚你能够等我多久。”
“我没有顽固,只是执著于自己的内心。”他面色严肃。
在他脸上从来看不到关杨那般玩世不恭,在同龄人中,他早已成熟稳重。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装满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才要等,等你放弃他选择我的那天。”
“不可能的廖伯伟。”我笑了,“我和你一样顽固,这一点我非常明白。”
他不语,垂下头去。
“而且,等待真的是一件漫长而无限痛苦的事情,我深知所以不想再让你陷入这样的痛苦中。”我轻轻说道,“你还是放弃吧。”
他沉默良久,忽而抬起头来看我,说:“在无限漫长的痛苦中寻求希望,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平安,你值得我拼命去爱。”
当廖伯伟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望向我企图看穿一切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一句短短的“我们还是做朋友”匆匆说出口,我再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便转身走掉。
我想到《等待戈多》里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