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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美丽时光走丢了 (4)

——“我,我能背它吗?”她用一根手指指着你那装在狮子色皮套里的相机,仰起头问。不,不是问,是她在恳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多么多么想要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相机啊。飞快转动的胶片,仿佛就是那一卷卷过去尘封的苍黄年月。是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滚烫与美丽。她那年轻的爸爸,就是用那架像魔术盒一样会不断地吐出沙漠、女子、湖泊、诗人、和夕阳的黑色小匣子,走遍了大西北的每一个角落,记下了爱情的每一个苍白夺目的痕迹。哪怕是仅仅让她用手指尖碰一碰,摸一摸,她也会很感激。她仍旧仰着头望着你,这个姿势倔犟地让你无法回绝。于是,你将它取下来,递给她,不发一言。

——“真的可以么?”她像接一份庄重而圣洁的礼物一样接过它来,像一个刚刚得到红气球的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将它捧在自己的怀里。她发现狮子色皮套的拉链扣上原本涂着的卡其色漆脱了一大半,不协调地露着硬邦邦的十分难看的铁黑色。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拉链环用力地向下拉着,非常吃劲。她看见这条铜黄色拉链的齿缝中淤满了一层油腻腻的污垢,它们像老人的一排排松软的黄牙一样散发着一种苍老而奇怪的味道。她将拉链拉到最末端,轻轻地剥开沾满灰土的皮套,它便发出了灰蒙蒙的光。它宛如一个襁褓中的蓝色婴儿,那么安静乖巧地躺在那里,等待着生命中另一些人的到来。她用苍白的手指来回地抚摸着它,她在心里对它说:“亲爱的宝贝,现在我来看你了,我是你的婉婉啊。”

她抱着它们坚硬的身体蹲在苍茫的河岸,雾气迷蒙。青灰色的河水在这个傍晚有了微微的皱缩,风穿着塌跟儿的旧鞋子,咔哒咔哒地绕着圈儿溜达,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的,你终于知道,它们很忧伤,却给予婉婉安慰。只有它们才能让她大声笑,放声哭;也只有婉婉才能够懂它们。你不要叹息,它们是婉婉细瘦的秘密,它们属于她,并且惺惺相惜,相濡以沫,永远都不离开。

婉婉是多么想念她的爸爸啊,那个像你一样英俊坚挺的男子。那个背大大的相机,有着落拓的神情和锋刃一样细长而寂寞的眼睛的男人。你不知道,他的鼻梁是多么的好看,它宛若守城门的士兵一样笔直而挺立。唔,他的下巴上永远留有青色的胡楂在逆光的地方活跃地隐隐若现。从前,当他亲吻婉婉的时候,她总是要被这些一簇一簇的还没刮干净的胡楂扎得尖叫起来。你能看见她兴奋地闪躲着,欢快地逃离。他还是一个性感的男人,他喜欢在大西北灯火缠绵的夜晚安抚那一张张他所拍下的温情的荒凉、生辰的美好、锦上添花。这个高大的男人唤婉婉说:“走吧,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

河流边的花朵们迫不及待地开放了,五颜六色,投下一朵又一朵美丽绰落的阴影。婉婉走在哗啦啦的大风里,温热的泪水安静地落下来,落下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说好最疼她的爸爸也可以像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地从她的生命中退出,离开。她永远都能够记得起父亲走掉的那一个冬天,那个季节对于她而言,是一张又一张散乱的影像,黑白色,每一张上面却都充满了青紫色的伤痕。那时父亲已经不再刮胡子,不再说一句话,每天都坐在寒冷的阴影里抽烟,一根接一根。那是一种十分劣质的烟草,味道浓烈刺鼻。婉婉躲在门口看着在烟雾缭绕中爸爸颓然冷漠的侧脸,她像一只被雨淋透的小田鼠一样仓皇而逃。是啊,婉婉无法相信这就是他,那个为她拍各种各样好看的照片的高大男人。

——“那不是他。”

——“我爸是一个干净的男子,他的牙齿总是很整齐很白,同时他也很健康。”

——“他贫穷,但却有着一张明朗的面孔。”

婉婉挽着你沉沉的胳膊,歪着脑袋,在风呼啦啦地朝她吹来的时候这样对你说。你看见她微笑的时候露出来的一颗可爱小巧的小虎牙,但她闭了眼睛,一颗接一颗的泪珠摇晃着它胖胖的身体,从婉婉那圆溜溜的眼睛里掉出来。

天空被镀上一层浪漫的酒红色,云朵们密集。她的周围长起了一棵又一棵很甜很甜的树,每一棵都枝繁叶茂。她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像玻璃弹球儿一样的记忆,根本无法被任何人留住。它们的命运是流逝,是滚动,像穿上红舞鞋的脚,美丽而疼痛,却永远都无法停下。

婉婉不能忘记1999年。她甚至能听得到那一年里所有年轮的转动和时光寂寞流转的回声。孤独的1999年,它像一棵长在婉婉生命里的树。苍绿繁茂的生长,让人忘记炎夏和酷热。婉婉那可怜的童年,所有的关键词就是爸爸把她送进这里,然后落寞地离开的背影,奶奶家一座狭窄幽深的院落,院中粗大的老枣树,把脚丫硌出明亮血泡来的劣质的小红皮鞋,以及,一条沾满脏垢后第二天总会被奶奶揉洗干净的蓝百褶。

幼童时的婉婉,在溽热不堪的南方,在盛夏下午三点的阳光里,独自仰起头来,用充满疑惑和未知的眼神望着浸满金色阳光的大树,上面一颗一颗的青枣像小灯笼一样在黏稠湿热的夏风里摆动,摇摇欲坠。有的“咚”地掉在地上,婉婉跑过去捡起来,用手指擦擦,就往嘴里送。感到不对劲的时候她自己把它从嘴巴里掏出来,便能看见一条纤白异常的肥胖大虫,懒洋洋地从鲜嫩的枣肉里蠕动着胖胖的身体钻出来。它好奇地往外探探头,像是婉婉打搅了它的美梦。毒辣的紫外线甚至把她幼嫩单薄的皮肤晒破。婉婉抬起眼睛来对一只慵懒地卧在房顶的黑色的野猫微笑,那是一种不真实的笑容,她依然咧开嘴对深巷中的每个人说:“嗯,你好。朋友,你好。”

她在一个铜色的镜子面前看见自己,那是个扎着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的两根粗糙的麻花辫的小女孩,头发稀疏枯黄,脸颊瘦弱,两颗眼睛却明亮,有着一种梦幻而遥远的琥珀色光芒。她自言自语,她说:“喔,爸爸,让我在你身边,直到,你消失了为止。”

婉婉尾音刚落就开始笑。轻盈地微笑,似乎是不由自己。她落拓谨慎地观察着自己的笑容,分明快乐而明朗,可她却微微晕眩了,这让她感到恐怖。

夏末秋初,薄蝉躲进依然葱茏的树叶里扯开喉咙歌唱,黄昏里氤氲着湿润的水汽,有时便淋起些淅沥的小雨来。远处山腰上的绯红刺眼的花瓣却开始一片一片地往下落,逐渐飘远,升腾。仿佛熊熊燃烧着的火团,水火交融,却相互撕扯分离。

奶奶死去的时候是一个阴天。天空里的云朵饱满尖利,乌黑模糊,昏沉沉地压下来。树木葱茏肥沃的叶子被强有力的带水汽的夏风刮得左摇右晃,婉婉还在院子里用碎白的粉笔头一心一意地画方格跳房子。她一个人蹲在院落深处,裙子蹭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沾满泥土和灰尘。她跑来跑去,认真入神地描绘和勾勒。可不一会儿,豌豆大的雨点就猛烈疯狂地砸下来,啪啦啪啦地打到她的小腿上,眼睛上,头发上,手臂上。婉婉赶忙把白粉笔头丢到一边,眯着眼睛双手抱着头往那边的南方跑。她“砰砰”地敲那扇老旧的木头大门,扯着嗓子喊:“奶奶奶奶,奶奶下暴雨啦快给我开门啊。”她拼命地叫喊,把多年雨水浸潮的木门踢打得咚咚作响。倾盆大雨哗哗地打砸下来,硕大的雨珠像宽长的水晶帘幕一般泻下来。天色逐渐变得漆黑,只能听到村落远处人家汪汪叫的狗吠声。

婉婉抱紧双膝靠着门角坐下来。她的那件单薄的连衣裙已经全部湿透了,袜子上沾着雨水的黑垢,小小的嘴唇被冻得紫白,泛着鱼肚皮一样难看僵硬的颜色。她的身体冷透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口深深的死寂的冰窖里,没人管她。她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声音细微无力得要命,就仿佛她正站在一大片寂寞荒芜的山谷中疯狂叫喊却根本无人应答,只有令人绝望的、自己的回声。

婉婉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她觉得她好像是在做梦。她恍惚看见奶奶从很远的地方蹒跚着肥胖矮小的身体走过来,戴着那只烂旧到洗得发白的灯芯绒帽子,穿着湖绿粗麻布衫,两只塌陷的眼睛从老花镜上边直直地探出来张望。奶奶格外着急地喊着婉婉的名字,她的脸上堆着非常充肿[Q12]的笑容,但分明似笑非笑。她幽幽地说:“妮妮,我乖乖的小妮子,别老是蹲在门口,天黑啦,该回家啦。”

“天黑啦,该回家啦。”

婉婉听见这样的声音,像是从无限久远漫长的过去的岁月里拼贴凑集而成。那些各种各样的杂乱匆忙的脚步声,搬运东西的噪声,车辆的警报声,一些急促粗重的呼吸,还有大妈大婶儿们交汇起来的哭腔和一张又一张脸上或悲痛或严肃的表情。那种哭泣时断时续,深灰色的哀痛夹杂在潮湿闷躁的空气里,婉婉的胸口却像有什么东西在狂热地撕扯着,重压着。她连喘气都有些困难了。

她发现自己身上套着一件宽大而不合身的白布丧服。婉婉打心眼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和烦躁。她抬起胳膊来,用力地嗅嗅,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涩而坚硬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孔。她甚至想赶快地、立刻地把这团惹人厌的东西从她身上扯走、拽掉。她透过慌乱的人群的缝罅瞥见奶奶的身体,用简单的白布覆盖着,小小的,蜷缩成僵硬的一团。婉婉觉得那简直就像一具刚诞生的婴孩的躯体,真的像极了。那么脆弱,那么幼小,需要人日夜守候和保护,不堪一击。

婉婉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面容平静,不发一声。隔壁的大婶儿走到她这里,使劲儿把婉婉扯进怀里。大婶儿拍着她的后背号啕大哭,她用一种夸张的哭腔十分严肃地对婉婉说:“小妞妞儿,快哭你奶奶吧,她死啦!来,跟着婶儿一块儿哭。”婉婉无动于衷,她娇小孱弱的身体差点儿被肥胖有力的大婶儿摇得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妞儿,快哭啊,你奶奶生前那么疼你,现在死了你哭都不哭,你这硬心肠的小妞。”

婉婉忽然觉得窒闷,她的心脏里是一团又一团不断地腾升起来的火焰,都是浓烈的灰烟的泡沫,都是激烈灼烧的烈焰。她转过身子去,一些热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滚出,她的鼻孔却依然干燥得流出鲜浓的黑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