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空气燃烧成浅褐色的灰烬,粗大树木的叶子像是快要被毒辣的太阳烤焦,“滋滋”地腾出含焦味的热气来。婉婉眼神敏感,她和奶奶苦痛皱缩的尸体遥遥相望着,犹如两颗持久对峙的、相互追逐的灵魂。她甚至相信这样的美好。一些缥缈的情感,残忍动情得像旭日一样,穿破厚实的层叠的云层,透过人间,插进遥遥宇宙的一个孤独转动的蓝色星球,和一些浩淼未知的高空。
1999年,深夏,婉婉穿着一条软红色的棉布裙子,一双依然硌脚的劣质的、涂满动人红漆的小凉皮鞋。她站在1999年的大院落里,枣树的细小的绿叶倏然飘落,老巷子的更深处传来一些大狗的温和叫声和孩子们奔跑的欢笑。
1999年,婉婉被从远镇赶来的爸爸抱上远行的马车。是的,她承认,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她哽咽了。她近乎不知所措地落下泪。她看见他变长的青色胡楂乱蓬蓬得像树木一样生长拔节。她看见他变沉默的眼神,变皱的微缩的眉头,变高大的身躯,飞快地组成一部电影,构成她荏弱却丰富的生命。
1999年,婉婉从哒哒前行的马车的车窗里探出脑袋来,她趴着,睁大眼睛静静注视着那一条苏州河。风大,云孤独,脏兮兮的河水在不停息地汹涌翻滚。她亚麻色的头发被干爽的大风吹起来,只留下吧嗒吧嗒的马蹄声消失在青灰色的大河中。
你站在澎湃冰冷的河水中央,缓慢地举起相机。
咔嚓咔嚓。胶卷吐出绚丽的色彩。
一些祈祷的歌声在滔滔奔流的苏州河的上空,高亢庄重地飘扬起来。
阁楼
文/徐利
还记得很多事。
外婆的房子很老,也可以用古来形容,当然用古老也很贴切,但是显得过于文物了些,会让人联想到匪夷所思的时间跨度,这是不好的。我的意思是说让人萌生特别民国不现代的这种感觉。而我对它的感情,总结起来是一个匪夷所思的过程,由新到旧再到新。也许很难理解我所说的这个过程,但是,这的确是存在我内心的想法。
如果把我的生命分割成两部分,那前面一部分一定是在这个老房子中度过的,这是已知。至于我的后面一部分,系属未知,也许会遇见一个爱我胜过于爱他自己的男子,也许是一个自大到我受不了的男子,反正男男女女的后半部分多少有点雷同。而且这种雷同也没有人会因为版权盗版而去深究。
但是如果让我的后半部分排除介入男男女女这样特定的戏场中外,物质上还是住在这个房子里,我是很难答应的。那房子结构不大合理也不大完整,是外婆年轻的时候和当时还存在的外公一起搭建的。他们不懂文化,更不要说深一个层次的建筑结构,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认为房子就是该这么搭于是就这么搭了,根本就不会考虑到地震指数,震级多少。他们图的只是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而不是享逸的地方,仅此而已,别无他想。那房子地势偏矮,背脊后面倚靠着一道宽大的水渠。由于渗水缘故,房脚处常常是阴湿阴湿的,目光可见长着沾惹着墨绿色的苔藓,偶尔繁殖着几条滑动恶心的身体,构造极其繁复的蜈蚣。房子里因为暗潮阴湿,免不了会有一股味道。反正从现在的我看来,条件的确很恶劣。我想如果不用“很”字加在“恶劣”的前面是万万不能表达我的感叹的,但是在那个很幼小的时光,却不是现在的眼光能看出的东西,也不是现在的心情能去面对的事情。
少年不知。
最喜欢的就是外婆家的阁楼。
我也忍不住再一次感叹,外婆家的房子设计的确很不合理。墙壁有些部分看起来有些倾斜,或者突出一块砖,或者凹进去一块砖,倒有点艺术的成分。但是这样的结构我想是有点安全意识的80或者90后,绝对是不愿意长久接触的。但是事实证明,它却很是坚固,让人改观不少。小时候有几次恶劣的黄风天气的印象,偌大的树也在风中折成两段,别人水泥灌注的二层新房裂开大大的口子,但是这个看来不怎么能接受挑战的房子却屹立不倒。
外婆的房间挨着厨房,如果不关着门,不消一会儿空气中油烟的成分就会格外稠密。因为以前的房子都不怎么注意开窗,不像现在看房子,第一件事就是考察房子的光线采集度,采集度好引进的阳光也多,不至于使屋子显得阴森鬼魅。但是那时候建房子没有现在的高标准也没有那种闲情雅致讲究情趣,房间连着房间,唯一可以有光透进去的只有那扇门。门一关上,不拉开灯,就如同置身于暗夜之中,加上这房子湿气过于繁重,所以初次进来的人心里会多少有点虚。外婆的房间里布置着很多东西,什么柜子啊,粮仓啊,反正把空间挤得死死的。前不久迷上《蜗居》,网上评论说海萍的房子小,家里堆得满满的,连摆个桌子也挪不出一个立方的位置。其实和外婆的房间比起来,我觉得那大得实在不得了。也有可能是整洁的原因。外婆的房间里很乱,因为我们几个小孩子常常在她的房间里玩猫捉老鼠,必须用道具来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才能躲过猫,而我们所用的道具,自然是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可能是一大垛衣服,有可能是一个柜子……
尽管这样,外婆的房间顶上还是有一个开辟出来的空间,那就是阁楼。用环抱很大的树木的竖截面平铺拼凑起来的,我也没有仔细数过到底有几个板子。连同阁楼和下面的房间的,是一个可移动的梯子。这种梯子农村里面现在都还存在,而且还很普遍。爬上梯子的顶端,就是阁楼的入口,入口是正方形的口子,一次只能上去一个,因为梯子上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似乎也只能站一个人。那时候我们三姐妹,让一个人扶住梯子的脚部将它稳定,另外两个人爬上去,爬上去之后扶住梯子的顶部,让最后一个人上来。顺序格外流畅,完全是标准的一条龙战线。
阁楼以前住过人。过年家里的客人多,房间不够,于是把阁楼清扫出一个位置,铺上棉絮床单被褥,可以躺好几个人。而这只是情况“万一”的用途。阁楼是从房间这个整体中分割出来的部分,所以顶部不是很高,而且房顶因为考虑到雨水情况都是倾斜的,上面按顺序铺着瓦片。在阁楼的某些部分,即使是三岁的小孩子也可能一抬头就撞在了房顶上。
阁楼上伸一根长竹竿,两头部分系着绳索挂在梁上。竹竿上挂着盐熏好的腊肉,天气晴朗的时候把头上一两块活动的瓦掀开,有阳光透进来,阁楼里亮堂堂的。阁楼是儿童玩耍的最佳的地方。猫捉老鼠了,就爬上梯子,一两次可能发现不着,但是由于经验是实践出来的,而且事实证明这个时间也是极度优良的,最后大家都往阁楼上挤。阁楼本来就小,一眼望穿,而猫上来的时候一眼就能望见所有的老鼠,这实在是够猫高兴的。有几次恶作剧,因为姐妹闹不合,好像是因为分配零食不合理引起的,也不大记得清楚,所以很快地从梯子上下去,然后搬掉梯子。上面的人下不来,急得哇哇大哭,下面的人一脸耀武扬威,实在是很得意,但是外婆一回来,就将三姐妹挨个数落了一顿。结果,三姐妹哭得格外伤心有力,一起躲在阁楼里哭了个够,并且不小心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外婆为了找我们四处搜索,额头上都急出了汗。
不久阁楼里堆了很多柴火,是从山上运下来储存过年用的,而且数量庞大,一用就是好几年。因为没地方放,于是想到了阁楼,便用斧子把木材劈成小块,然后你传给我,我传给你,最后传给在阁楼上的人,将柴火放得整整齐齐,需要的时候就从上面拿。记得学校组织春游要到山上去野炊,于是带着几个同学到家里来拿柴。因为背得太多,一半都还没有烧完饭就好了。于是把剩下的柴全扔在了山上,轻轻松松地跑回来,结果被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柴火堆好了,就有了更多隐匿的地方。三姐妹连同邻里的朋友们,一块儿跑进外婆的房间,剪刀石头布,将猫关在门外,数到一百,然后进来。藏的地方实在是很多,但是阁楼是猫必须检查的地方。因为有梯子在,上面藏匿的地方也实在是少,自然要先过滤一道。但是后来学机灵了,一进阁楼,就几个人合力把梯子抽掉,然后趴在阁楼上,从木板中间的缝隙望下去。因为没有梯子,猫便断定阁楼中没有人,于是在下面乱翻乱找,上面的人忍俊不禁,实在是滑稽。
三姐妹养了很多动物,什么猫啊,狗啊。这些动物因为在乡下泛滥所以格外不值钱,但是需要消耗粮食,于是很多人家把自己需要的一两只留下来之后,便把其他的小猫仔小狗崽全部给扔了。女孩子向来心底软弱喜欢小动物,便把这些遗弃的生命带回家,俨然成了大慈善家。家里渐渐变成了动物专业户,完全是一个大慈善机构。因为动物吃喝拉撒的诸多问题,外婆便不让我们再去收留动物,看到之后,必定会让我们送出去。但是实在是不忍心,于是想了些办法,一发现有目标,便拉起衣服,把它们藏到衣服里,然后眼睛左右一转发现没人看见,便提着步子飞奔回去。然后几个人有的望风,有的扶住梯子,把那些收留的动物放进阁楼里。吃饭的时候,总是轮流找理由跑进房间,爬上梯子把食物倒进动物的碗里。 结果,麻烦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动物毕竟不懂规矩,有时一阵狗仔乱叫,有时一只猫从阁楼入口掉了下来,三姐妹又是学狗叫又是想办法把掉下来的猫从外婆的眼皮子底下藏起来。
倒是真费了不少心思。事情过后爬上阁楼把乱叫的狗仔挨个教训一顿再爱心地抚摸一会儿,后来看电视报道那些马戏团训练不听话的表演狗的时候也是用的这一套,说是“温柔教育”。我们倒实实在在自我发掘了一把,但是初衷肯定没有马戏团的复杂,只是见着挨训的狗仔有点可怜心里舍不得而已,还想方设法把掉下来的猫仔重新抱回去。但是,那时候过于愚笨,尽管我们学狗叫学得很像,但是真的狗叫是学不出味道来的。而且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或者当我们睡着的时候,那些调皮的小伙计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外婆肯定也是知道了的。那时候太小,尽管为了包庇它们想出很多理由以为可以瞒过外婆,但是我知道这完全不会。现在的我在面对那些小孩子为了一些微小的利益而编织的谎言的时候,尽管他们的表情很完美,但是我绝对是不会相信的,因为成人的感觉完全胜过了他们的表演。所以,无论如何,外婆肯定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责骂我们,并且纵容我们。既然已经成了慈善机构,再增加点规模也是无妨的。
只是到现在,我觉得我学狗叫还是惟妙惟肖。